零落成泥

他的近侍膽戰心驚地取了那杆黑色的鞭子來,謝蘭修斜剌裡出來,從那侍者手中接過鞭子。拓跋燾犀利的眼神已然飄過來,厲聲喝道:“誰讓你來的?”

他估猜她總歸是要爲太子求情,扯着鞭子不讓自己動手——越是這樣,他的氣越生得厲害:有異心的母親和有異心的兒子,聯合起來對付他,是打量着他捨不得他們倆麼?

“再取一根來!”他撇過頭,目視宗愛——他倒不信她能翻起了天!

謝蘭修笑道:“這根鞭子不是很好麼?再取一根莫不是要備用?”她笑得燦爛,簡直詭異,伸手撫弄了一會兒黑色的皮革,接着伸直胳膊把鞭子遞了過去。這是拓跋燾御用的馬鞭,自然非常精緻,鞣製過的熟皮子,既軟又韌,帶着皮革自有的光澤,不做刑具的話,倒不失爲一件好器物。拓跋燾狐疑地看着謝蘭修嫋嫋的身姿,和含笑遞過來的鞭子——他努力在她臉上找一絲虛妄或諷刺,但是沒有找到。

謝蘭修笑得毫不虛僞,聲音變得輕輕的,淡淡的:“陛下……太子有過,自當鞭撻,若是陛下心中疑慮,就是打死也不爲過呢!反正陛下還有兒子,死了一個,還有幾個;再死一個,還有幾個……”

拓跋燾用打量瘋子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臉色鐵青,卻有些無可奈何,他低沉喝道:“你是瘋了吧?”

謝蘭修笑道:“瘋?陛下和我此舉,有區別?”

她掰着指頭彷彿在算:“陛下十一子,早殤五個,打死一個,流放一個……今兒再去掉一個,也還有三個呢!將來延續陛下的天下,夠了!”

拓跋燾冷笑道:“你別弄小心思,設套兒給我鑽!”他伸手去拽她纖細的手腕,而謝蘭修毫不躲避,被他死死地捏住,彷彿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依然笑容粲然,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拓跋燾突然感覺女人有時候跟毒蛇似的,直往他心裡最軟弱的地方齧咬,他狠狠一甩手,把謝蘭修甩在地上。

謝蘭修若無其事地爬起身,都不去撣衣裳上的泥土,倒是她受傷的手心,在灰塵裡沾得有些疼痛,惹她在裙襬上擦了一下。素絹的裙子上泥印夾着血跡,登時變得污濁可怕。她憐憫地看了看同樣遍身血痕的拓跋晃,她的阿析伏低身子跪着,每喘一口氣,身子便起伏聳峙一下,她幾乎可以估猜到兒子臉上的神色——無望。

好極了!

謝蘭修突然醍醐灌頂一般通透起來:她和阿析,都被他的殘暴、自負和強權逼到了無望的境地。然而,這反而催使他們都勇敢起來,離開他暴-政的絕對掌控,其實又有何難?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死”不再成爲面前如山的障礙了,眼前立刻就能夠空闊了吧?

阿析!她在心裡對兒子說,不要怕!

於是,她轉過身,留給拓跋燾一個淡藍色的纖弱背影,她的衣衫裙襬污穢不堪,她的渾身酸楚疼痛,可是她依然可以走得風姿嫋然。

俄而,謝蘭修聽見身後凌厲的一聲鞭響,嘹亮得彷彿穿透雲天,可是,她的頭都沒有回,步伐一秒都沒有停。

拓跋晃擡起頭,看着父親狂怒地用黑色皮鞭把身邊一棵樹抽得掉下一地的樹皮屑,可那黑蛇似的皮鞭卻沒有落到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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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終於下令拔營回平城。太子拓跋晃被裝在鐵籠之中,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變成褐色凝固在身上。拓跋燾命令軍醫給他施治,也派人送入三餐,一點談不上苛刻虐待,唯獨不給他留一絲臉面:堂堂太子,以往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這樣如牲畜一般鎖禁於囚籠之中,再無尊嚴。

一入宮,拓跋燾看到前來迎接的赫連皇后滿臉的淚水,他搶在她要說話之前一聲斷喝:“不許給他求情!”

赫連琬寧不敢頂撞,跪在他面前哀哀地拭了半天眼淚,終於擡起淚眼望着拓跋燾道:“陛下,東宮有罪,也請明施國律吧!”

拓跋燾冷笑道:“朕就是國律!饒他一命,你還不足意?”

“請陛下看在阿析死去的母親賀皇后的份兒上——”

不提這茬兒還好,一提,滿心窩囊氣的拓跋燾更加生氣:“那個不長進的東西,他阿孃爲他白死了!”

若是太子被廢,賀佳縭的皇后追封也會被撤,那可是真正白死了。赫連琬寧知道面前這個男人薄情,可是當孃的,總想能爲兒子多爭取一點機會是一點,她流着淚地喋喋不休,期冀能夠出現奇蹟:“陛下,看在妾撫養了太子這麼多年的份兒上……”

拓跋燾一腳把一旁的矮案踢飛了,指着皇后道:“算計着把東宮的兵馬弄進宮來,算計着我交給你的內宮禁衛兵符。他就是這麼孝順你的?你就是這麼溺愛他的?”他忍不住要遷怒:“我看阿析的這些臭毛病,就是你慣的!”

皇后張口難言,委屈得說不出話,幾乎恨不得以死明志。拓跋燾這才緩了聲氣,冷冷道:“你不要再管太子的事了,朕心裡有數,知道怎麼處置他。你以皇后之寶下發懿旨:廢謝氏貴人之位,貶爲宮人,打入西苑的冷宮中。”他突然露出一個狠笑:“恰好和你妹妹在一起做個伴兒!”

赫連琬寧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叩首接旨,拓跋燾已經拂袖而去。當晚宿在昭儀馮清歌的春華宮裡。

馮清歌第二日來皇后那裡請安,赫連琬寧摒絕他人,對馮清歌道:“妹妹!後宮裡,陛下大約也還對你尚有深恩深情了,你逮着他的話縫兒,千萬爲太子求求情!自古太子若廢,與死無異!我撫養了阿析這些年,真正當親生兒子看……”

馮清歌見皇后腿軟得幾乎要跪倒,嚇得不輕,趕緊扶住她軟綿綿的身子,坐一旁的矮塌上,這才跪坐在地面席上,低聲道:“我哪裡敢提這些事!昨兒承恩,陛下那神色,嚇得我半夜都沒有睡着……”大約昨晚被臨幸,苦楚不少,馮清歌又是臉紅,又是泫然,扭弄了半天衣襟才擡頭道:“我心裡,豈不擔心太子殿下——娘娘大約不知,我那個異母的二兄、陛下所封的遼西郡公馮朗,便是太子殿下的知己好友,若是太子事出,他難免要受牽連。”她想着零落的家人:如今流落他國,父母和嫡親的兄弟都沒了,這個關係曾經不太好的異母兄長竟也感覺親近。

馮清歌淚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說話:“我只恨自己既沒有聰慧的頭腦、伶俐的口舌,也沒有卓絕的勇氣……不過,以往勸說陛下,還是謝貴人最有效力,不知這次爲何事被牽連貶斥?若是我們曲折從之,先救謝貴人,再請謝貴人救太子,或許有望?”

赫連琬寧冷笑道:“別指望她了!聽說陛下駐蹕城外,用計誆騙太子迎喪,謝蘭修說了無數的話激怒陛下懲戒太子。人心可畏!我卻不知她是這樣歹毒的女人!好在身在冷宮,不然,以她的獨寵,可有你我的活路?”

馮清歌張着嘴,覺得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太不可思議。可是皇后言之鑿鑿,她又不能不信,頓時覺得一切都變得好是虛妄!

謝蘭修則在西苑打量着那一片的高聳宮牆和低矮房屋,屋子俱以青瓦實頂,然而建造樸陋,院子正中有一口井,上面的軲轆鈍得幾乎搖不動。送她來的僕婦轉身就走了,直到晚上她餓得肚子咕咕叫時才又出現,送來盛着薄粥的提盒。

牆邊有一株野薔薇,謝蘭修第二日才注意到,卑弱的小花開得茂盛,單層的花瓣粉嘟嘟的,使人一見忘憂。謝蘭修吃力地從井裡打了半桶水,舀出一點澆了那花。她什麼都不想,感覺心緒寧靜,乾脆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每一片花瓣的姿態,竟然看入神了。

直到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她淡然無憂的心思才消失不見。她愣了片刻,終於決定不回頭看他——無關乎賭氣,只是想忘掉他,忘掉一切,靜靜地等死。

他應該是高高地站在她的身後,大約眼睛還一直在打量她不雅的坐姿,以及髒兮兮的衣裙。拓跋燾終於開口道:“昨兒阿昀和我鬧騰了一場。”謝蘭修仍然沒有回顧,冷冷笑道:“她那脾氣,鬧騰起來了不得。陛下一定打她了。”

“沒有。”拓跋燾竟然覺得有些泄氣,蹲在她身邊,小心地看了看謝蘭修的側臉。他終於說:“和你一個臭毛病,天不怕地不怕的。”

謝蘭修轉過臉,分明看到他眉眼一鬆,帶着些期待,等着她主動屈服。“無愛慾,何來怖畏?無怖畏,何來愛慾?”她的手輕輕在他堅實的胸膛上按了按,聞道般的一臉喜笑,“我重新活過來了。無喜亦無懼。”

拓跋燾凝視着她的眼睛,目光深處帶着些隱憂,但是端詳了許久,還是看不出她哪裡不對——雖然,肯定是有變化了。他最後說:“我派人把阿析送回東宮治傷去了。”

“隨便陛下。”謝蘭修語氣冷漠,“他也不光是我兒子。”

拓跋燾嘴角顫動,要說的話愣是沒有說出來,但他仍不甘心,思忖了很久又說:“你別裝。”

謝蘭修冷笑着看着他:“我裝什麼?騙你同情我?你有空,同情同情自己吧!我今兒已經覺得了,阿析若死,未嘗不是解脫。我也是!”

“我不會讓他死!”拓跋燾終於給她激怒了,狠狠箍着她的肩膀拉到身前,動作太粗魯,扯到那株薔薇,帶着嫩刺的枝條折斷了,粉嫩的鮮花片片飄零,被來人暴躁的腳步踏得如雪泥一般,他全無顧及,恨恨說,“你也是!你一身一命皆是我的!”

“唯有心不是!”謝蘭修昂起頭,一點憐惜都沒有留給地上零落的花泥,而是毫不畏懼地盯着他的眼睛,“經過了那麼多事,我,恨你。”她把“恨”字說得平淡無奇,但異常的決絕。最後她撇過臉,任由他搖晃自己,她閉着眼睛,彷彿身處海上巨浪之顛,印堂處照進一道獨特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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