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眉工讒

拓跋燾帶着他特有的自信說道:“前此一道詔書,令五十歲一下沙門均還俗,披甲爲朕的兵丁,也算他們白吃白喝了那麼久之後,爲國家盡點徭役。這次,朕已經下旨,王公以下直到庶人,家中沙門全數遣送官曹,過期不送,一經查實,沙門身死,主人一門誅戮。佛圖形象及佛經皆盡燒燬,還有敢呆在廟裡的沙門一概坑殺。我看蓋吳這個無知豎子,還拿什麼來對抗我!我看這些假借西戎的胡妖禿驢,還拿什麼來蠱惑我的國人!”

謝蘭修不知說什麼纔好,拓跋燾已經四下裡在看:“皇后那裡我的旨意已經送過去了,她平素也信佛,朕命她把後堂的佛器經卷一概焚燬。聽說你這裡也有些相關的東西,我看你也不是那些篤信的愚婦,拿出來燒掉,算是後宮首先遵照諭旨了。”

“一定……要如此嗎?”

拓跋燾銳利的目光一下子射過來:“怎麼?你想違抗?”

謝蘭修給他看得心裡發毛,頓覺以往他嘴裡所說的那些愛寵絕對敵不過他的自負和專擅。她對在一旁已經面無人色的阿蘿使了個眼色道:“去,把後面佛堂裡的佛像,供佛的法器,還有幾卷經書,都整理出來,交由陛下那裡的人燒掉。”

拓跋燾很滿意她的識時務,摸摸她的臉道:“這樣纔對。”

謝蘭修想擠個笑容,可實在擠不出來,等阿蘿和其他侍女把後堂裡那些佛像、佛器和佛經都搬出來胡亂地丟在地上,心裡突然有火燒似的感覺。“陛下滅得了佛器,滅得了沙門,滅得了人心中的佛法麼?”她突兀問道。

拓跋燾眉頭一擰,繼而鬆開冷笑道:“這世上有我做不到的事?我馬上即將親自出徵,處置蓋吳,叫這幫雜種看看,與我作對,會是什麼下場!”

他躊躇滿志,而且殺伐果決,很快三路大軍從平城出發,一路攻堅,一路駐防,原本星火燎原的蓋吳諸部,很快被逐個擊破。那星火被遏制在火苗的狀態,畢竟沒有成爲吞沒一切的烈焰。

但剛剛狠狠打擊了盧水胡人的叛變,功成歸來的拓跋燾,很快又被鮮卑人自己的叛變給氣到勃然——朝中鮮卑大臣劉潔,曾幾次與崔浩爭執,但都落了下風,眼見崔浩及他的親戚密友所掌控的中書省和尚書省已經全盤把持了朝政,而鮮卑的貴族只能擔些微末閒職,對中央政權望洋興嘆,他趁拓跋燾征伐之際,先後奉拓跋燾的弟弟拓跋丕和拓跋範爲皇帝,在拓跋丕的封地舉兵叛亂,意圖佔領平城,截斷拓跋燾的歸路。

可是京中監國的太子已經鍛鍊得相當有力,很快調動平城四圍的禁軍守住都城,又包抄襲擊,切斷劉潔的供給。太子飛書給父親,拓跋燾騎兵如洪流一般,很快踏破了劉潔的叛軍。劉潔被誅殺前痛呼道:“臣一死不足惜!國朝由漢人把控,置我鮮卑族衆於何處?!”

這些事情都不成威脅,但對於一個一直打着勝仗,高壓治民,桀驁自恃的皇帝,心裡有難與人言的懊喪。

明明打了勝仗的拓跋晃,卻被他叫出平城的城門去迎接自己,太子急忙整頓衣冠,用他所能使用的儀仗到城外三十里跪候父皇。拓跋燾見兒子聽話恭謹,而且沒有帶一兵一卒出來,心裡的那點疑慮纔打消了,可是也沒有笑臉,冷冷斥責了一頓,罵得太子連連伏地頓首,一句都不敢頂撞犟嘴。

這番屈辱,讓拓跋晃背地裡也是氣得發抖。他找了個機會對高允發牢騷:“聽說又是崔浩使的絆子!他以孤的兩個叔父爲例,勸陛下多多提防——提防到我頭上來了!這樣的離間陛下與我的父子情意,孤遲早要斷送在他手裡!”

高允低着頭,眨着眼睛,很久才擡起頭問:“太子殿下,信不信臣的忠貞?”

拓跋晃愕然道:“高博士這話,孤倒覺得惶恐了。”

高允笑道:“既然如此,請太子仍是安心。臣自有回報太子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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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迎接皇帝回宮,是件熱熱鬧鬧、開心的事。但是,皇后宮中設宴,卻見拓跋燾只是板着臉一個勁兒地喝酒,大家都是不安,互相以目示意,毋惹聖怒,全部一句話都不敢多講。

拓跋燾喝了一會兒悶酒,心情越發煩躁,覺得唱歌的歌伎聲音不夠動聽,便怒衝衝把手邊的瓷酒壺砸了過去。瓷片在地上裂開,飛濺得到處都是,歌伎在他的怒吼中抱着琵琶連滾帶爬地走了。拓跋燾目光巡睃,看到誰臉上,誰就是低下頭暗暗念着佛號,求保佑怒火不要撒到自己這裡來。

半醉的拓跋燾,最終把目光鎖定到謝蘭修的身上:“阿修,你來吟唱一首詩吧!”

他語氣和聲音跟剛纔比,都算是溫和的,但是謝蘭修還是心裡一跳,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似乎越來越陌生了一般,她想了會兒,才輕聲吟唱着:

“赫赫業業,有嚴天子,王舒保作,匪紹匪遊。

徐方繹騷,震驚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驚。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虓虎。

鋪敦淮濆,仍執醜虜,截彼淮浦,王師之所。

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徵徐國。

……”

拓跋燾聽了一半,已經不耐煩地拍拍桌案道:“聽不懂!換首!”

謝蘭修眨着眼睛,心裡爲難,想了半天才在拓跋燾聲聲的催促中慢慢吟着: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她橫着一條心,在他勝利之際唱這樣哀哀的歌,卻不料恰恰戳中拓跋燾心裡的軟處。他拿着一根筷子,擊着面前的白銀食器,茫茫然跟着哼唱: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衆人看着他半醉的神色,少有地顰着眉宇,哀傷而茫然,看向謝蘭修的眸子又流露着難得一見的溫柔愛意。

一曲終了,拓跋燾還在自顧自哼唱着,把那兩句千古的名句反覆地在舌尖上打滾兒,彷彿這是他戎馬生涯中最終的求索,倦意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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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醉了!”

“沒有!”他醉乎乎的樣子隱然使他小了十多歲,笑容真切,神色坦然,聲音清越悅耳。他攬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在她耳邊喃喃道:“我不是小家子的男人,可是我也想有個人,跟着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阿修,我們生個孩子,我好好地疼愛他,栽培他,我讓他繼承我的位置,做大魏福氣最好的皇帝!……”

謝蘭修倍覺心酸,看着他孩子氣的笑容,頰上一道笑溝,和兩腮會形成的柔軟的弧度,掩藏在他日漸粗糙滄桑的皮膚和鬍鬚之下。

這夜,謝蘭修躺在他身邊,應着這個醉漢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爲他吟唱《擊鼓》,唱到自己的視線都開始模糊,後來,也不知怎麼就和衣而睡了。

早上醒來,一切又照舊了。

拓跋燾已經上朝去了,阿蘿笑容滿面地進來服侍她。謝蘭修覺得昨日像做了個夢一樣,可夢境那麼真切,讓人好想沉溺進去。

她看着窗外,梅樹花謝了,一樹的青嫩葉子剛剛長起來,百無聊賴的一天又開始了。可是,這百無聊賴很快被一個消息打破了。東宮的小黃門送來了一本書,語氣冷冷淡淡的:“太子殿下已經閱讀過了。奴受命還給謝娘娘。”

“噢。”謝蘭修想想心裡忐忑,陪着笑容閒閒問道,“太子讀書,可有所感?”

小黃門道:“這個奴不知道。”想了想又說:“對了,殿下說,好書只自己讀,可惜了的!餘外真沒再說什麼。”

謝蘭修心頭“怦怦”亂跳,叫住轉身欲走的小黃門,道:“聽說太子也雅好書法。我這裡恰好有一份南邊拓的碑帖,你叫太子瞧瞧,合不合眼緣?”

小黃門帶着些鄙夷:太子還沒登位呢,早早地就來拍馬!不過畢竟謝蘭修是主子,他便也裝得很清貴一般淡淡一笑:“那奴先謝謝貴人娘娘的厚賜了。”伸手接過碑帖走了。

很快,謝蘭修聽到外間傳來的風聲,高允等人,諂附崔浩,誇讚《國書》前無古人,當立碑爲證,將國史發於世人閱讀,弘揚光大。

拓跋燾興致勃勃來問謝蘭修:“我這段日子忙,沒來得及細細讀《國書》。你讀過,覺得如何?”

“崔司徒春秋筆法,精妙絕倫。妾哪有置喙的道理。”謝蘭修媚眼如絲地倚着拓跋燾,“可惜妾婦道之見,哪有朝中大臣所知高深?陛下覺着好,就好。”

拓跋燾早被撩撥得慾火蓬蓬,轉身把她壓在身下,笑道:“你都覺得好,自然是好的。明兒就下旨讓人把崔浩所編着的《國書》和《五經注》用砂石巖刻成字碑,在天壇之東營造一個碑林。將來萬民景仰,也和南邊那些漢人似的,立德立功立言!”

作者有話要說:  (1)愛罵人,愛取外號的拓跋燾,把佛教的和尚稱爲胡妖、胡神……

(2)注一下吧,詩經我一般只讀《風》,這篇出自《大雅·常武》,狐狸聽不懂,我也看不懂,我以下所註釋的都來自百度:“多麼威嚴多偉大,神聖天子親出征,從容鎮定向前進。不快不慢按兵法,徐方慌張亂陣營。王師神威震徐方,雷霆萬鈞壓頭頂,徐方騷動大震驚。周王奮威用武力,如天動怒雷聲起。前鋒部隊如猛虎,虎怒吼聲震大地。大軍屯聚淮水邊,擒獲頑敵向前逼。切斷淮水沿岸路,王師駐此掃頑敵。王師強大兵馬衆,迅捷如鳥掠長空,勢如江漢水洶涌。如山之基難動搖,如川之流滾滔滔。軍營綿綿排列齊,戰無不勝難知底,大力征討定淮夷。王的謀略無不中,徐國投降來歸從。……”

如昨日死誰言弄璋民卒流亡靡不有初杳杳長暮俊採星馳龍荒曠遠勇者不懼興亡看飽新人之笑誰言弄璋覆巢之下宿土新露今我來思意高難問向死而生百歲有涯天降罪罟昔昔成玦新人之笑墜心隕涕心頭之珠昔昔成玦至親至疏熒惑星轉借刀殺人異世相望力微負重覆巢之下事急相隨煊赫舊世百歲有涯甘言如飴佳人窈窕煊赫舊世萬騎雕弓紋枰對弈萬物芻狗蘭亭已矣摽梅妙齡冥色拂霜嫏嬛乾坤虹銷雨霽隨波轉薄隱天蔽日蘭亭已矣墜心隕涕盛筵難再取彼譖人相望朱門同病相憐物何足忘襜帷暫駐杳杳長暮身懷利器甘言如飴自毀長城蝶夢如歸萬騎雕弓至親至疏熒惑星轉陌上花開民卒流亡身懷利器名爲彼岸明心見性情仇入骨綠珠垂淚花開兩面異世相望力微負重與君折柳俟於旃檀愛慾相逐綠珠垂淚相思不露盛筵難再虹銷雨霽漢宮陋俗黑白之間花開兩面身懷利器知者不惑神麚佳兆遺珠滄海譖愬荒唐危影幢幢同病相憐勇者不懼相逢爲夢萬物芻狗名勢取道漢宮陋俗濫笑無誠鴻影翩來力微負重靡不有初力微負重明心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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