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看到段霆耍寶似的舉動,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目光亦柔和下來。
待段霆重新坐好,才問道:“這些花以前我在幽靈山莊也見到過,只是如今時值初冬,早已過了花季,何以這些花依舊開得如此濃烈?”
瞳思索片刻,道:“在這蒼懷山裡,許多事情是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就像剛纔神殿裡的那些孩子,相信你已心中有數,他們都是被迷術CAO控的傀儡,至於這背後有何陰謀,怕是隻有癸陰家的人才知道。”
段霆點頭道:“你這樣一說,我纔敢肯定心中所想,癸陰家處處透着詭異,在這裡時光就像全然停止一般,連四季輪迴都能更替,當真不可思議。”
忽然有歌聲被風吹來,忽遠忽近地在耳畔響起,聲音清脆婉轉,尤有童稚。
然而瞳聽到了那樣的歌聲,卻驀然怔住。
“彼岸之花,何時綻放。忘川河畔,冥途幽幽。”
“彼岸之花,何時芬芳。稚子笑顏,玩耍時常。”
“彼岸之花,何時飄蕩。孩童詠歌,沉入夢鄉。”
“彼岸之花,何時凋亡。七子逝去,魂歸天上。”
是那首熟悉的童謠,無論旋律還是詞調,都彷彿早已鐫刻在她心中的咒文,呼之欲出便是可怕的夢魘。
段霆見瞳神色有異,剛要發問,忽又看到她彷彿失去了魂魄般站起,向着歌聲的源頭尋去。
“瞳兒……”他輕輕喚了兩聲,她卻不理,只是自顧自地在花海中穿行。
那高低起伏的歌聲,彷彿和身體裡的血液產生的共鳴,在冰冷到極限以後開始沸騰,反覆衝擊着她的心,直到將記憶的門扉撞得粉碎,有無數零碎的片段如劫後的餘灰,被蕭疏的風吹得滿天都是,飄過三生輪迴。
鼻息縈繞着濃烈的花香也彷彿具有某種奇異的魔力,讓她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那那些如飛蓬般飄零的記憶碎片。
無數殘像宛若天外流星,在她的眼中飛速流逝,周圍花瓣搖曳,竟將她的瞳孔深處染上了幽幽紅色的光芒。
“瞳兒……”段霆急切地呼喊,心中雖然納罕,卻也不敢驚擾,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
那歌聲如同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纏繞在她的手指上,
牽引着她向花海深處行去。
花瓣在夕陽的光線裡追逐、飛翔,透明的空氣中映刻着蝴蝶羽翼的紋理。
她的視線彷彿追隨着蝴蝶飛行的軌跡,看到了遙遠的彼方。
那是冥河的另一端,雲封霧鎖,往事成煙。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時,生活卻已不再單純。或許我受到了上天的詛咒,這一生註定與幸福無緣。
自從有了記憶以來,我的眼前時常盛開着紅色的花朵,那是新鮮的血液順着劍鋒滴在地上所形成的美麗圖案,有時像一串無人問津的早梅,有時更像一朵曼珠沙華。
我站在冥河的這一邊,悠然觀望對面的風景,久而久之,我早已把自己當做了一個幽靈,就算看到再多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也不會流一滴眼淚。
我叫癸陰瞳,一個很奇怪的名字,父親卻以此爲自豪,他說癸陰家的寶劍需要經過世人鮮血的洗禮才能顯現絕代的鋒芒,爲此他不後悔從那座大山的深處來到這擁擠喧囂的塵世,他的劍,註定要染紅這紛擾的世界。
父親昔年是江湖上絕頂高手,武功已到登峰造極的境地,普天之下似再無敵手,當他再無高手可以挑戰時,只是終日抱着自己的劍,落寞地坐在山巔之上,眺望着那一輪即將沉入谷底的紅日。
整個江湖因爲父親的緣故變得血雨腥風,父親身穿漩渦的中心,卻絲毫不爲外物所動。
直到有一天,武林正道中人集解了一支千人之師,浩浩蕩蕩地前來討伐父親。
雖是大難臨頭,父親卻毫不在意,帶着年幼的我奮力殺出重圍,那是我見過的最慘烈的一戰,武林正道中人傷亡慘重,鮮血蒸發成赤色的雨,染紅了原本湛藍的天空。
然而父親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彼時他已傷重垂危,只憑意念支撐跋涉了千里,終於將我帶回了蒼懷山。他告訴我,山林深處,便是我的家。他還告訴我,我有着非凡的天分,是家族中所有人的希望。
那時我尚不理解他話中的含義,父親便這樣抱着他染血的劍離開了人世,升上天空,化作了一顆遙遠的星辰。
他帶着他作爲劍客武者的榮耀死去,那是他的歸宿,小小年紀的我便已明白了這樣深奧的道理。
那一刻,我抱着父親染血的、早已冷透的屍身放聲大哭,直到嗓子啞了,疼得一陣陣如同火燒。
之後我昏睡了好久,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穿着樣式奇特的衣服,端然坐在我面前,對我露出慈愛的微笑。
“瞳,你終於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等了你好久。”
我向婆婆伸出了雙手,可她卻並未曾像父親那樣,將我抱起,她看着我的眼神,總是異常肅穆。
“瞳,你傳承着家族最高貴的血統,不容任何人褻瀆。”
婆婆的話在我耳畔迴盪,如同沉重的鐘聲,敲響了宿命迴音。
從此以後,我便從茫茫塵世回到了我的出生之地,也是我所謂的“家”。
我並不願呆在這莽莽叢林的深處,可除此之外,我別無他處可去。婆婆對我說父親便是江湖上談之色變的血魔,他劍指江湖,染血無數,乃是整個武林甚至全天下的公敵。當然我做爲血魔的女兒,生來便是世人眼中的怪物。那時候父親和高手們決鬥,我眼見那些人一個個死在父親的劍下,卻沒有絲毫動容,於是江湖上邊開始盛傳,血魔的女兒,是沒有心的幽靈。
其實哪裡是我沒有心,第一次看到那樣的殺戮之事,我早已駭得忘記了哭,甚至忘記了任何動作。久而久之,父親教導我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並告訴我鮮血盛開的花才最美麗。
小孩子的心是一張白紙,父親用世人的鮮血在那張紙上寫下了忘情棄愛的魔咒,我便如同被施了巫術的人偶,只能將父親的灌輸視作真理。
只是自從第一次看到那朵花在眼前綻放時,我便再也不會笑了。
更確切地說,我從來就沒有笑過。
來到癸陰家以後,我漸漸淡忘了過去的記憶,濃稠的紅色被時間的洪流沖淡,我以爲我能踩着河牀上的累累白骨涉水而過,從此一心一意加快步伐,希望能夠永遠甩掉那些在我身後追逐的紅色的蝴蝶。
深山裡的生活寧靜而寂寥,時光彷彿就此凝固,宛如波瀾不興的水面,我臨水照影,發現眉目間流露出清澈之色,這讓我無比歡喜。然而每當看到周圍的人微笑時,我也試着牽動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