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儀醪樓上

何處相逢?登寶欽樓,訪銅雀臺。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輛,載燕南趙北,劍容奇才!——

劉克莊

繆長風道:“我與邵叔度的交情非比尋常,這件事你交給我好啦,我自會去查明真相的。諒那尤大全也不敢就殺了邵叔度的兒子。”

三天之後,繆長風到了禹城,看見時候還早,心裡想道:“不必着忙去找尤大全,且先到儀醪樓喝酒,打聽得一個確實的消息再說吧。”

他來的正是時候,午時已過,太陽尚未落山。這是一天之中酒樓生意最爲清淡的時候,儀醪樓上只有三桌客人。

“繆大爺,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酒保一見他來,立即上前招呼。原來他雖然只是在儀醪樓喝過兩次酒,卻和酒保交上了朋友。

繆長風笑道:“小二哥,難爲你還記得我。”

店小二道:“我們全家人都在惦着你呢,昨晚我還和老伴兒唸叨,說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盼得你繆大爺再來喝酒,想不到就給我盼着了,唉,去年俺家的事情,若不是多虧了你繆大爺……”

繆長風打斷他的話,笑道:“你又忘記我的話了,這件事我叫過你別要再提的。有什麼好酒,還是給我先來一壺吧。”

原來這個酒保欠了一個士豪的債,那個土豪要把他的女兒拿去當作丫頭抵債,這件事情給繆長風知道了,他找了一個當地有勢力的幫會朋友暗地裡出頭,把酒保的借據贖回,悄悄的交還給他。這並不是繆長風怕了那土豪,而是爲了顧及這個酒保還要在儀醪樓做事的緣故,故而才採用這個方法,絲毫不着痕跡的就風波平息。

店小二連忙說道:“有,有。有一缸陳年的蓮花白,我特地留給你繆大爺的呢,請你等等,我這就去拿來。”

繆長風揀一個臨窗的座頭坐下,遠眺濁浪滔沼的黃河,遙接天際,不覺心中感觸,想道:“民間傳說:若要太平,黃河水清。唉,主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致力於澄清天下的事業,難道這隻能永遠是一個夢想嗎?”

回過頭來,擡頭一望,對面牆壁掛的一幅中堂映入眼簾,這是儀醪樓的名物之一,是三百年前當地一位大書法家鄧孝禹書寫的一首夢窗詞,這首詞是懷念大禹治水的功績的,掛在儀醪樓上,最是恰當不過。慕名而來的客人,欣賞儀醪樓的佳餚美酒之外,多數也會欣賞鄧孝禹寫的這一首夢窗詞。

繆長風對這首詞早已熟背如流,此時還是禁不住再看一次,心裡念道:“三千年事寒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誰識當時神禹……”

繆長風想道:“書法銀鉤鐵劃,詞意寄託遙深,當真是相得益彰。怪不得金逐流當年在這儀醪樓上,不敢放膽的和史白都廝拼。”原來金逐流就是爲了恐怕毀壞這件名物,與史白都賭酒翻臉之後,在樓上不過交手幾招,就跳下街心去打的。

正待仔細的欣賞下去,目光忽地被一樣新發現的物事吸引,繆長風不覺呆住了。

“誰識當時神禹”的“禹”字已是寫到第二行的盡頭,不過紙上還留有幾寸空白,空白處有指甲抓破的少許痕跡,尚幸未毀及墨寶。再看下去,牆上有淡淡的掌痕,雖然不很鮮明,肉眼也看得出是個掌印。

繆長風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鶴年這孩子也太不小心,要打架也該避開一些,好在未曾毀壞這件墨寶。”要知虎抓擒拿手着重的是撕抓功夫,打架的兩個人中,有一個若然是邵鶴年的話,那指甲抓破的痕跡,自然是他留下的了。但仔細再看牆上那個掌印,繆長風卻又不禁有點疑心:“這似乎是西藏密宗一派僧人所傳的大手印功夫,五龍幫幫主尤大全不但不會這種功夫,他也不是以掌力見長的。還有一層,會使大手印功夫的人,功夫再淺,也能打碎青磚,手掌貼着了牆壁,掌印也該深礙多,不會如此之淺。”

繆長風正要過去仔細的再看它一看,那酒保已是把酒菜端了出來,笑道:“繆大爺,你聞一聞,這酒香不香?這是新鮮的黃河鯉魚,你老最喜歡吃的。”

繆長風轉過身來,這才發覺,那一桌的兩個客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繆長風笑道:“難得這樣清靜,小二哥,你沒旁的功夫了吧。”店小二說道:“你老有什麼吩咐?”繆長風笑道:“請你陪我一同喝酒。”店小二道:“小人不敢。”繆長風說道:“老朋友了,還客氣什麼?”拉他坐下。那酒保知道他的豪爽脾氣,也就不再推辭了。

喝了兩杯,繆長風話入正題,說道:“聽說前些日子,你們這裡又有客人鬧事,打了一場大架,此事是真是假?”

酒保說道:“怎麼不真,你看那天打架的痕跡,還在牆上留着呢。老闆本來要換過那塊磚頭,再粉刷牆壁的,只因正是旺季,他要多做生意,這才耽擱下來。現在旺季就快過去,大概在這幾天就可動工了。”

繆長風笑道:“對你們老闆賺錢的事情,我不感興趣。我想要知道的是那天打架的事情,你能夠和我說嗎?”

酒保笑道:“別的人我不敢說,繆大爺問起,我豈能不說?這是上個月十八日那天的事情,有一個少年客人,在這裡和五龍幫的人打架。”

繆長風道:“他們是爲了何事打起來的?”

酒保說道:“當時客人很多,初時我也不大留意。後來忽然看見五龍幫的副幫主走到那少年的身邊,當時那個少年是正在和另外一個客人說話的,說些什麼。”我就沒有留意聽了。五龍幫的副幫主插進他們中間忽地高聲說道:‘你要知道泰山之會的事情嗎?我知道。你跟我走,我告訴你!’他一面說話,一面抓那少年。就這樣,便打起來啦!”

繆長風道:“據你看來,他說話時候的神氣,是好意還是惡意?”

酒保說道:“似乎是惡意。他是瞪着眼睛,臉上獰笑的。”

繆長風道:“那少年形貌如何,請你說得仔細一些。”

聽了酒保描繪的相貌,繆長風暗自想道:“如此說來,似乎確實是邵鶴年了。他大概是打聽泰山之會的事情,引起了五龍幫的注意,不過五龍幫的尤幫主素來謹慎,他是決不敢得罪參加泰山之會的成名人物的,何以邵鶴年涉及此事,他竟然把他捉去呢?若說是他底下的人乾的,這等關係重大的事情,底下的人倘非奉他之命,又怎敢如此胡作非爲?”

酒保問道:“繆大爺,那位少年客人是你的朋友嗎?”

繆長風道:“說不定還是我的世侄呢。”酒保甚是擔心,說道:“五龍幫的勢力很大,繆大爺,你一個人鬥不過他們的。”

繆長風道:“你放心,我做事若是沒有七八分把握,決不會胡來的。小二哥,你剛纔說的那個和少年客人打架的人是誰?請你再說一遍。”

酒保說道:“是五龍幫的張副幫主。”

繆長風道:“哦,是一個姓張的副幫主?不是正幫主尤大全!”

酒保說道:“尤幫主也在場的,不過他們打架的時候,他卻不出聲,也沒動手。”

繆長風道:“這就奇怪了,他的副手和人打架,要嘛他就阻攔。要嘛他就幫手,怎能置身事外?”

酒保低聲說道:“繆大爺,你知道,五龍幫的大權,現在是握在那姓張的副幫主的手中。我們這間酒樓,常常有五龍幫的人來喝酒,我雖然不是有心打聽五龍幫的事情,無意之中,卻也聽到不少。”

繆長風道:“那姓張的是什麼路道?”

酒保說道:“聽說是外地來的,五龍幫的舊人,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尤幫主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讓他做副幫主了。”

繆長風道:“他來了五龍幫多久?”

酒保說道:“他是去年秋天來的,有十多個手下跟他一起。來了第三天,尤幫主就讓他做副幫主了,這幫人個個守口如瓶,不肯說出以前經歷。尤幫主的親信也只知道他們是江湖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會,他們之所以來投奔五龍幫,乃是爲了大樹底下好遮陰的。五龍幫舊人懷疑他們是黑道的匪幫,但向幫主求證,尤幫主也不肯說。到儀醪樓來喝酒的五龍幫兄弟,談起這個張副幫主都是很不服氣,但尤幫主把大權交了給他,舊人不服氣也是無可奈何。”

繆長風忽道:“這個姓張的傢伙是不是禿頭的?”

酒保怔了一怔,說道:“禿頭倒不是的,不過頭髮確實很短,像是一個還俗未久的和尚。繆大爺,你認識此人的嗎?”

繆長風說道:“並非相識,但我已經找到了一絲可以根查他來歷的線索。”

酒保說道:“他是還俗的和尚嗎?但他是去年來的,按說有這麼長的時間,即使他是剛剛還俗就來投奔五龍幫,頭髮也應該留得很長了。但那天我看見他,卻像是新剃不久的頭,然而鬢腳又沒有新剃的痕跡。”

繆長風笑道:“你觀察得倒是相當細心。如今我差不多已經可以確定他的來歷了。不過,我知道他的來歷卻是無益,還是請你給我再說一說那天打架的經過吧。”

原來在西藏佛教諸宗之中,只有“密宗”准許收漢人做喇嘛,他們有一種特別的藥物,弟子“剃度”之後,塗了這種藥,以後頭髮永遠也留不長。

酒保霍然一省,說道:“繆大爺教訓得好,這些幫會中的隱秘,知道多了,反而招禍!”於是繼續講述那天的事情。

“少年客人和那姓張的乒乒乓乓打了起來,客人們當然是一鬨而散,我們的夥計也嚇得紛紛躲進裡面。當時我捧着托盤,急切間跑不進內堂:只好躲在櫃檯後面,大着膽子偷瞧。可也不敢仔細的看。”

繆長風道:“和那少年客人同一張桌子的那個客人逃了沒有?”

酒保說道:“我沒仔細留意,樓梯口處好像還有幾個膽大的客人沒有散去,在瞧熱鬧的。不知那人在不在內?”

繆長風道:“後來那個少年客人是怎樣遭擒的?”心想:“邵鶴年的家傳武功甚是不弱,那姓張的傢伙雖然練成了大手印功夫,但從牆上的掌印看來,火候還差得遠。按說邵鶴年是應該打得過他的呀。”

酒保繼續說道:“他們打得很是激烈,少年客人似乎不是那姓張的對手,不多一會,就給對方逼到了牆邊。那天我們的大老闆恰巧也在這裡,他本來是躲在一角,嚇得直打哆嗦的,此時眼看他所寶貝的字畫就要給人毀壞,也禁不住跳了起來,失聲驚呼。就在此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繆長風笑道:“別太緊張,慢慢的說。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酒保喝了一口酒,接着說道:“就在此時,忽聽得乓的一聲響,一隻酒壺從樓下飛上來,打着了那姓張的傢伙,壺中熱酒潑出,也潑得那個少年客人滿頭滿面。驀地有個人喝道:“你們打架,打你們的好了,可不能毀壞了人家店子裡的東西!那少年客人似乎呆了一呆!立即跳開。那姓張的傢伙本是一掌向他打去的,失手打在牆上!亦是險險的摔了一跤!

繆長風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聽至此處,已是瞭然於胸:“原來不是那姓張的傢伙功夫太淺,他忽然給酒壺打中,即使沒受傷,也是難免大吃一驚,大手印的掌力自是不能發揮了。嗯,照酒保所說的情形看來,那人倒似乎是有心幫忙邵鶴年解這一掌之厄的。”當下問道:“後來怎樣?那個擲出酒壺的人有否現身?”

酒保說道:“沒有,那少年呆了一呆,跳開幾步,叫道:‘那位大哥說得對,要打你和我到外面打去!’可是那姓張的傢伙,一掌打着了牆,卻是暴怒如雷,一個轉身,又向那少年狠狠的撲過去了。”

繆長風皺眉道:“那個擲壺的人還沒有露面麼?”

酒保說道:“那人沒有露面,尤幫主可出頭了。他跑上去一把拉着那姓張的傢伙,一把拉着那少年,說道:‘張賢弟,看在我的份上,別打他了。’那姓張的傢伙嚷道:‘我是爲了咱們的五龍幫要請他回去。’尤幫主說道:‘好吧,你請他回去以禮相待我不管你,可別傷他。’就這樣那個少年就給他們捉去了。那姓張的傢伙還要跑下樓去找那個擲壺的人,好在也給尤幫主勸住。不過其時那些在樓下看熱鬧的客人也早已散了。”

繆長風心裡想道:“尤大全不知有什麼把柄給那姓張的捏在手裡,聽這情形,倒似乎對他頗爲忌憚,但求他能夠退讓一步便作算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腳步聲走上樓梯,那酒保道:“啊,有客人來了,咱們待會兒再談。”繆長風想要知道的也差不多知道了,情知再問也問不出什麼,笑道:“你去招呼客人吧,我也該走了。”

只見一肥一瘦兩個漢子走上樓來,繆長風剛剛站起來想到櫃檯結帳,和這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不覺怔了一怔。

原來瘦的那個漢子正是剛纔坐在鄰桌的客人之一,那個胖子則是新來的。那瘦漢子踏上酒樓,看見繆長風還在,吁了口氣,向那胖子拋了一個眼色。這一切看在繆長風眼裡,心裡想道:“怪不得他剛纔匆匆離去,原來是回去叫人。看樣子想必是衝着我而來的了。”

果然心念未已,那胖子便來到了繆長風跟前,恭恭敬敬的唱了個諾,說道:“這位是繆大俠嗎。”

繆長風道:“大俠二字擔當不起。在下繆長風。閣下是——”

那胖子道:“我們是五龍幫的,敝幫尤幫主久仰繆大俠大名,聽說你老到了禹城,特地叫我們來遞拜帖,請你老務必賞光,到敝幫一敘。”說罷,遞上拜匣,繆長風抽出拜帖一看,只見是兩個名字並列具名,繆長風這才知道那個副幫主名叫張宏達。

酒保在旁暗暗吃驚,想道:“原來這個瘦子也是五龍幫的,幸好他在這裡喝酒的時候,我沒有說錯話。但他們來找繆大爺,只怕多半是不懷好意。”當下大着臉子說道:“時候還早,兩位先喝一點酒吧。”他想繆長風是個聰明人,聽了他的話,自必知道他的用意乃是要他三思而後行。

那胖子雙眼一瞪,喝道:“要你多嘴!繆大俠,你要喝酒,我們五龍幫也有好酒。”

繆長風道:“你一向是跟尤幫主的還是跟張副幫主的?”

那胖子似乎覺得綏長風問的話很是奇怪,呆了一呆,答道:“我們二人都是跟隨了尤幫主多年的老部下。”

繆長用說道:“那麼,請你們實說,究竟是尤幫主想要見我,還是張副幫主想要見我?”

那瘦漢子說道:“拜帖是尤幫主叫我們拿來的,張副幫主知道了說道:他對繆大俠也是久慕大名,是以請尤幫主替他加上一個名字。”那胖子接着說道:“兩位幫主都是誠心要請繆大俠賞光見一見面,請繆大俠賜允。”

繆長風哈哈一笑,說道:“既然你們兩位幫主都是這樣誠心,繆某也就不客氣要去打擾打擾你們五龍幫了。好,這就走吧。”

兩人前面帶路,出了禹城,走上一條小路,越走人跡越少,天色也漸漸黑了。

繆長風雖然沒有和尤大全會過面,但他見聞廣搏,對尤大全的往事可還知道得當真不少,當下存心試那兩人一試,便和他們東拉西扯的談起來。

“我對你們貴幫的尤幫主也是慕名已久的了,想當年他以一雙蛾眉分水刺降眼了黃河五霸,提起這樁事情,江湖上誰不讚他一聲好漢?可惜我只是耳聞,未能目擊。你們兩位是跟隨了幫主多年的心腹,當時想必在場?可以說給我聽聽,讓我一飽耳福麼?”

那胖子道:“不錯,尤幫主收服黃河五霸,這是敝幫上下都引以爲榮的一件事情。但可惜得很,那次幫主要我們二人留守,沒福給幫主執鞭隨鐙。”

繆長風暗暗好笑,心道:“果然是禁不起一試,馬上就露出了破綻。”原來尤大全是在單騎降服了黃河五霸之後,這才興創五龍幫的。在此之前,尤大全不過是在江湖上剛露頭角的二流腳色,何來幫主的稱號。

但繆長風仍然不露聲色,又再笑道:“那麼五年前尤幫主和青本幫的高幫主在濟南的千佛山上單打獨鬥一事,你們總該在場的了?那次勝負如何,只有在場觀戰的雙方幫衆知道。不知是否你們的幫主和對方約定不許告訴外人的?江湖上的朋友揣測紛紛,大家對這件事情都很感興趣。不過據我猜測,恐怕還是你們的幫主得勝的吧?因爲事情過後,青木幫就向你們五龍幫低頭服小了。不知我猜得對不對?啊,或者我這一問,會令得你們爲難。如果你們不方便說的,那也就不必說了。”

那兩人一想,此事經過既然外人並不知曉,卻是不妨胡扯,於是就由那瘦漢子先說道:“繆大俠是我們幫主的上賓,對別的人我不敢說,繆大俠問到,我們豈敢隱瞞。你老猜得不錯,那次確是我們幫主得勝。但勝來也不容易,他們從一大清早打到太陽落山,我們幫主才勝了一招。”那胖子說道:“我們的幫主不許我們泄漏出去,那是爲了顧全高幫主的面子。那天我也在場,而且是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敝幫幫主雖只勝了一招,但那一招已是在高幫主的衣裳上留下一個掌印。若非手下留情,高幫主的胸前也要開了一個洞了。”

繆長風哈哈大笑,說道:“尤幫主的大手印功夫這樣厲害,當真是令人佩服。”原來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青木幫,什麼千佛山比武的事情,完全是繆長風信口捏造的,而且尤大全也根本不會大手印的功夫。可笑這兩個漢子不知中計,居然說得天花亂墜。

繆長風暗暗好笑,心裡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兩個傢伙其實是張宏達派遣他們假借尤大全的名義,騙我去五龍幫的。哼,他不懷好意那是無疑的了,但五龍幫我總還是要去的。到時我隨機應變,也就是了。”心中有數,於是仍不揭破對方的謊話。

那兩個人見他笑得古怪,心裡倒是有點忐忑不安,當下加快腳步,只盼早點回到幫中,交差了事。

天色漸漸的黑了,那條小路,乃是從山邊繞過去的,繆長風凝神靜聽,樹林中似乎有分枝拂葉的沙沙聲響,那兩人只道是風吹之聲,並不在意,繆長風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卻聽得是夜行人躲在裡面,不覺有點詫異:“難道他們急不可待,還沒有把我騙到五龍幫,就要在這裡動手麼?”

心念未已,忽地一條黑影從樹林裡竄出來,叫道:“繆大俠,千萬不可上當!”

繆長風本來以爲這人是來暗算他的,想不到卻是好心來向他報警的,這一下倒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說時遲,那時快,和繆長風同行的那兩個人已是同時出手,胖子射出一枝袖箭,瘦子擲出三口飛刀。

有繆長風這樣的高手在旁,焉能容許他們的暗算得逞?只聽得鐺鐺兩聲,繆長風只是飛出兩枚銅錢,就把四件暗器都打落了,原來他是用兩枚銅錢撞擊兩柄飛刀,把兩枚飛刀撞得掉轉方向,然後各自碰落另一柄飛刀和那枝袖箭的。繆長風並不以暗器見長,但這一手“連環碰擊”的暗器手法,已是足以令那兩個人魂飛魄散。

畢竟還是那個胖子膽大一些,叫道:“繆大俠,別聽他的胡說八道。”跟着又恫嚇那個林子裡竄出來的人:“韓老四,你背叛本幫,不想要命了麼?你可別忘了,你的性命是捏在張副幫主的手中。”

那個韓老四叫道:“我舍了性命,也要揭破你們的陰謀,繆大俠,他們是騙你去的,張宏達在五龍幫的總舵佈下了陷阱,要想害你!”

此事早在繆長風意料之中,但此際韓老四已經揭露了那兩人的陰謀,繆長風也只好提早處置他們了,當下一手揪住一個,冷笑說道:“你們值不得我來殺你,不過可得讓你們吃點小小的苦頭。”點了兩人的穴道,把他們拋入山溝裡的一個低陷的沼地之中,讓他們嚐嚐污泥濁水的滋味。

繆長風處置了這兩人之後,問那韓老四道:“你是尤幫主派來的嗎?”韓老四道:“是的。這事他雖然瞞着我們的幫主,但幫主卻還是知道的。”

繆長風一皺眉頭,說道:“你們幫主既然知道,何以讓他胡作非爲?”

韓老四苦笑道:“幫主乃是無可奈何。”

繆長風道:“難道你們五龍幫的兄弟都已效忠於他?”

韓老四道:“舊人除了極少數幾個人受他籠絡之外,絕大多數都是對他不滿的,但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繆長風道:“爲什麼?”

韓老四道:“他當上副幫主之後,陸續招朋引友,如今幫中的重要職位,差不多都是他的人擔當。”

繆長風道:“你們的幫主也是一位英雄豪傑,怎能如此輕易聽他擺佈?”

韓老四嘆了口氣,說道:“我們的幫主也是悔不當初。”

繆長風道:“我正是爲此事不明,當初你們的幫主何以貿然就重用他的?聽說他來了幾天,尤幫主就讓他做副手了。他是你們幫主的好朋友呢還是因爲他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呢?”

韓老四道:“他是什麼來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幫主本來是和他素不相識的。”

繆長風道:“這就太奇怪了!”

韓老四繼續說道:“我也曾偷偷問過幫主,幫主只是嘆氣。好不容易有一次他才透露一點口風,說是爲了保全五龍幫,不能不重用他。我再問因由,幫主就不肯說了。”

繆長風道:“不管他是什麼來頭,他這樣胡作非爲,只能毀了你們五龍幫!”

韓老四道:“繆大俠說得不錯,幫主也是明白這事的。唉,但總之是錯在當初,幫主如今悔之已晚。”

繆長風道:“他一共有多少人?”

韓老四道:“最初來的時候,只有十多個人,如今已有四五十人了。”

繆長風道:“你們五龍幫原來有多少人?”

韓老四道:“我們是一個小幫會,不過也有五六百人。”

繆長風道:“依你剛纔所說,五龍幫的舊人最少十分之九是效忠於尤幫主的?”韓老四道:“不錯。”

繆長風說道:“好,就算有五百人效忠尤幫主吧,那也是以十對一,爲何要怕他們?”

韓老四遲疑半晌,說道:“繆大俠,你答應我一句話,我纔敢把這原因告訴你。”

繆長風道:“好,你要我答應什麼,說吧。”

韓老四道:“我們五龍幫兄弟的性命都是操在那姓張的手上,除非你有把握救得我們,否則可千萬別要泄漏出去。”

繆長風道:“你放心說吧,我倘若無能爲力,自當守口如瓶。”

韓老四道:“今年新年,他以請飲春茗爲名,大排筵席請全幫上下盡都赴宴。我們以爲他新任副幫主,設宴的目的,乃是在於拉攏我們,大家也就高高興興的赴宴了。

“不料過了幾天,幫中兄弟陸陸續續的都染了怪病,寒熱乍作,百骸欲裂,那種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有他的黨羽,一個都沒有病!

繆長風道:“尤幫主呢?”

韓老四說道:“幫主內功深湛,尚未至於臥病在牀!但也形容憔悴,走路都沒氣力了。”

繆長風駭道:“他竟敢這樣大膽,連尤幫主也給他下了毒。”

韓老四道:“是呀,全幫兄弟都病倒之後,我們也知道是着了他道兒了。可是既然無力抗他,尤幫主爲了顧念全幫兄弟的性命,也就只能向他求情了。

“他的猙獰面目這才揭開,他直認是他下的毒,中了他的毒,終身都好不了。只有他有獨門解藥,這解藥也並非可以根治的,只能保得一年的平安。過了一年,得不到他的解藥,毒性發作,要比現在更爲厲害。

“我們沒有辦法,只能向他屈服,答應以後一切都服從他。他又要我們立誓,此事決不能向外人泄漏,只要有一個人泄漏,第二年全幫兄弟都不會得到他的解藥!”

繆長風怒道:“這樣狠毒的手段,真是天理難容!但焉知他不是虛聲恫嚇”

韓老四道:“我們幫中有兩位精能醫理的大夫,在他給瞭解藥之後,給所有弟兄診脈,發現每人的脈象都是一樣,診斷得出是潛伏症根,看來只怕不是虛聲恫嚇。

“再說毒發時候的痛苦,大家想起都是不禁爲之心悸。當然也有不少弟兄是不甘受他之辱,寧願舍了一命,和他一拼,可是大多數的弟兄卻還沒有這樣的勇氣決心,那些主張和他一拼的人,一來孤掌難鳴,二來也要爲全幫兄弟着想,無可奈何,也只能受他鉗制了。”

繆長風道:“那麼尤幫主這次何以又敢派遣你來向我通風,不怕他知道嗎?”

韓老四道:“我們的幫主已是忍無可忍,他說繆大俠是他景仰的人,這次倘若給那廝害了,別人不知,罪名只怕還要落在他的頭上,他寧可死了,也決不能受江湖好漢的唾罵,負上那樣恥辱的罪名。”

繆長風翹起大拇指讚道:“好,你們的幫主是好漢子,你也是好漢子。你們不惜性命來幫我的忙,我決不能讓你們給張宏達所害!”

韓老四說道:“繆大俠,你把那兩個傢伙殺悼,你回去吧。繆大俠,我知道你武功卓絕,但畢竟是孤掌難鳴,萬一失陷在他們手裡,叫我們的幫主如何是好?你的這番心意,我會回去稟告幫主,永遠感激你的。”

繆長風道:“爲了我的緣故,連累你們的幫主和全幫兄弟,我又怎能心安?”

韓老四道:“我是偷偷出來的,張宏達的人並不知道。明天他們發現了那兩個人的屍體,只當是你識破了他們的詭計,未必會懷疑到幫主身上。再說他們要把持本幫,也還不敢就把幫主殺掉。”

繆長風道:“你不用擔心,我會見機而爲的。那兩個傢伙給我點了穴道,十二個時辰之內,決不能移動半步。倘若今晚我制伏不了張宏達這廝,明天一早,你再偷偷去殺他們。”

韓老四見他說得似乎甚有把握,想起江湖上對繆長風的許多神奇傳說,心道:“說不定他真有什麼辦法制伏那廝,解救本幫兄弟。”於是說道:“繆大俠既然一定要去,小人給你帶路。有一條繞過後山的小路,是他們不知道的。”

繆長風一面走一面說道:“好的,但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情。”韓老四說道:“繆大俠,請說。我若知道,定當奉告。”

繆長風道:“張茬達那天在儀醪樓捉去的那個少年是誰,你知道嗎?”

韓老四道:“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姓邵。”

繆長風心道:“果然是邵鶴年。”跟着問道,“這姓邵的怎麼樣了?”

韓老四道:“繆大俠可是爲了此人而來?”繆長風道:“是。”韓老四道:“我們的幫主果然沒有料錯。好,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情了。”繆長風吃了一驚,說道:“他已然被害了嗎?”

韓老四笑道:“恰恰相反,這姓邵的少年早已走了。繆大俠,你若只是爲他而來,那就用不着冒這個險了。”

繆長風又驚又喜,說道:“他怎能走得了的?是你們幫主放他的麼?”

韓老四道:“不是。不過我們的幫主確曾爲了此人和張宏達這廝鬧了一場,幾乎遭了那廝的毒手。”

跟着他就說出這件事情的經過。

“那姓邵的少年骨頭很硬。”韓老四說道:“張宏達對他軟硬兼施,他全都不吃。幫主知道他在嚴刑拷打之後,就要使用毒招,於是迫不得已,出頭攔阻,和他說道:‘你把這少年交給我吧,待我勸他。’張宏達也許是礙着幫主的情面,也許是希望幫主真的有辦法能夠勸那少年降順,經過幫主的再三求情,他終於也答應了。”

繆長風道:“他們的幫主和那姓邵的少年怎麼說?”

韓老四說道:“幫主把他帶入密室,誰也不許進來。張宏達業已答允在幫主勸降之時,他不在旁干預的。所以密室裡就只有幫主和那少年兩人,後來只見幫主一人出來,那少年則被鎖在密室。他們曾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不過那天晚上,張宏達來找幫主吵架,我卻是在隔室聽見了。”

繆長風道:“他們怎樣吵起來的?”

韓老四道:“張宏達先是跑來問結果如何,聽說那少年還是不肯依從,就氣勢洶洶的要幫主把那少年交還給他。”

繆長風道:“你們的幫主定然不肯,是麼?”

韓老四道:“幫主問他道:‘你知道這少年的父親是誰麼?’他說:‘我知道。正因爲我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所以纔要收服他做本幫的弟子。’”

“幫主說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藉此要和俠義道搭上關係。’張宏達道:‘那不好麼?’幫主說道:‘好是好,但你以爲他會心悅誠服的聽你的話?’張宏達當時就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我有我的辦法,不怕他不聽話。’

“幫主一聽這話,火氣可就起了,一拍桌子說道:‘我知道你的辦法,我不許你用毒酒害他!’

“張宏達似乎是怔了一怔,我在鄰室,半晌才聽得他冷笑說道:‘尤幫主,幹嘛發這樣大的脾氣,你別忘了——”

“幫主說道:‘不錯,我喝了你的毒酒,我沒有忘記,但這少年可比不得我,他只要自己不怕死就行了,用不着顧忌旁的什麼。倘若你最後一招也沒有用的時候,他死在你的手上,你想會有什麼後果?金逐流、厲南星這些名聞天下的大俠,都是他父親的好朋友,追究起來,你固然是跑不掉,五龍幫也要毀在你的手上。反正我不能保全五龍幫了,你要硬來,你先殺我!

“他見幫主不惜翻臉,這才答應幫主,再讓幫主勸那少年,但提出以三日爲期,少年倘若依舊不肯聽從,他還是要施毒手。同時加派他的兩個手下,幫同看守。

“不料只過了一天,第二天早上,那姓邵的少年就不翼而飛了。”

繆長風道:“那看守的人呢?”

韓老四說道:“四個看守,兩個是尤幫主的人,兩個是張宏達的人,全部給人點了穴道,不過張宏達那兩個人卻傷得更重,直到現在,他們還是臥病在牀。”

繆長風道:“張宏達那廝,豈不是要疑心你們的幫主?”

韓老四道:“不錯,他是曾有過疑心。但好在我們的幫主並非以點穴功夫見長,這點他是知道的。論起點穴功夫,他確是比我們的幫主高明。”

繆長風道:“那四個人所受的不是普通點穴功夫?”

韓老四道:“張宏達自以爲懂得許多門派的解穴手法,不料試來試去,穴道沒有解開,反而把他自己的人弄成殘廢了。後來還是過了十二個時辰,這四個人的穴道才自行解開的。”

繆長風道:“爲什麼你們的人沒有殘廢,反而是他的心腹手下給弄殘廢了?”

韓老四笑道:“也許是他給自己的人解穴,特別賣力的原故吧?但如此一來,他倒是不敢疑心是我們幫主所爲了。不過,爲了這件事情,他當然又不免和我們的幫主再吵了一架。”

繆長風笑道:“那姓邵的少年給人救去,這些日子,張宏達豈不是坐臥不安?”

韓老四道:“外表看不出來,內心怎樣,就不知道他了。啊,我想起了他的幾句可疑的說話——”

繆長風忙問:“他怎麼說?”

韓老四道:“他和幫主吵架,臨走時悻悻說道:‘這小子跑了我也不怕,諒他還是逃不出我的掌心。哼,他的父親只能向我求情,決不敢和我算帳。你姓尤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他說得似乎很有把握呢。”

繆長風吃了一驚,說道:“莫非他已經下了毒?”

韓老四道:“那少年的食物倒是我們的人拿進去給他吃的。不過這廝下毒的手法詭譎百出,也難保他沒有別的法兒。”

繆長風道:“不論我這世侄是否給下了毒,這件事我是管定的了。不過,我只能要你帶路,可不能要你陪我進去,請你畫一個你們五龍幫的地圖給我看看好麼?我要知道他的住處,纔好方便找他。”

韓老四拔出佩刀,在地上畫了一個圖,詳加解說,說道:“他住在這間大屋,不過會客的地方卻是這座他來了之後,才自建的‘寶月樓’,相信在這兩處地方,總有一處可以找得着他。”繆長風牢記於心,待看到五龍幫總舵的建築之後,便叫韓老四離開,當下他就獨自進行夜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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