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批完了所有的摺子,還是覺得氣悶心堵,十分不快。荒唐!太子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現在哪還有半點儲君的胸襟和氣度?
皇帝在冊立太子方面可謂煞費苦心,他所擇定的太子胤礽是元后赫舍里氏所生,在皇子中序齒第二,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太宗、世祖時期,立儲擇之以賢,並無固定的章法,諸皇子之間鬧騰得厲害,太宗皇帝、世祖皇帝繼位時都頗費了一些周折。前車可鑑,加之皇帝受漢族文化影響日深,在立儲問題上決心學習前朝的嫡長制,以平息皇子間的紛爭。胤礽出生當日,皇后赫舍里氏便難產死去,皇帝對這個早早失去母親護持的兒子格外地憐惜,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照顧,期望自己萬年之後,他能成爲仁德有爲的君主。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太子離皇帝的期許是越來越遠了。
去年南巡,太子隨行,一路上騷擾地方,極盡勒索,皇帝耳目聰明,又如何會不知悉?獨有陳鵬年,以知府之微,敢於上拒太子,皇帝事後聽聞此事,對他的膽識操守極是讚賞。如今太子炮製陳鵬年的罪狀,反覆地上摺子,非把他下獄論罪不可。如此睚眥必報,豈不可堪憂慮?
“但凡公忠體國之臣子,總會有一些逆耳忠言,犯顏直諫,堪稱人臣典範,爲君者當從善如流纔是。”昔日對太子的諄諄教誨,難道都付諸東流了?
皇帝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彷彿觸及了多年的隱痛,遍體生寒。一隻手摸到一旁的茶碗,茶尚有餘溫,默默地握了一會,第一次感到無力和疲憊。再怎麼不服輸,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老了。登基初期多少艱難險阻,無不一一克服,現在卻無力阻擋自己的衰老。
立在身旁的樑九功上前問道:“皇上,未時已過,是否傳膳?”
皇帝哪還有用膳的心情,樑九功見皇帝神情不豫,腦子裡念頭轉得飛快,陪笑道:“還是皇上打算駕臨永和宮?”
永和宮?皇帝不解地看了樑九功一眼。
樑九功提醒道:“今天是德妃娘娘的生辰。”
後宮佳麗三千,天子多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生辰這類瑣事,皆是心腹內侍樑九功事先請旨辦理,從頭到尾,並不需要天子操心。
皇帝被政事攪得心煩意亂,便把這事給忘了,“你前幾天提過,可都辦妥了?”
樑九功笑着答道:“是,已遵照皇上的旨意——同惠妃例,賞賜玉如意一把,翡翠玉鐲一對,上等絲綢二十一匹,並另賜御膳一席。德妃主子今天高興得很,再三叩謝皇上的賞賜。”
德妃在宮裡一向循規蹈矩,她先後誕下三子一女,於國於社稷皆可謂有功。皇帝素來禮遇年長的妃子,便點點頭,道:“反正無事,朕到永和宮看看。”
到了宮門口,皇帝瞧見了那幾品牡丹,失笑道:“這準是內務府想出來的花樣。”也未讓人通傳,徑直去了內殿,簾子一挑,便瞧見胤禵在席上口若懸河,胤禛和胤祥在一旁湊趣,德妃抿着嘴笑,三位福晉捂着手絹笑彎了腰,一時間竟無人察覺到外面的動靜。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皇帝看在眼裡,益發覺得彌足珍貴,半晌過後才示意樑九功進去通報。
待皇帝進去的時候,裡面已是另一番情形。衆人收起了嬉笑之態,俱都垂眉斂目,極是恭謹,就連胤禵也是垂手侍立,方纔口若懸河的跳脫之態早就不見了。這般的面孔卻遠不及方纔的親切,皇帝微微有些失望。皇帝年過知命,勤政了近四十年,對政事不免稍有懈怠。從前他總是忙,除鰲拜,平三藩,攻打準噶爾,待得大事略定,才驚覺自己錯過的東西太多了。兒女們都長大了,再也不會吵鬧撒嬌,個個都恭敬小心,讓人挑不出錯。皇帝心裡縱然有很多話要說,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熱鬧的場面立刻安靜下來,皇帝問一句,他們答一句,對答之間不敢有絲毫地逾越。半個時辰後,皇子福晉便很有默契地告退。筵席上德妃極盡殷勤,皇帝並不想拂了她的心意,於是順理成章地留下來一起用膳。德妃重新佈菜斟酒,皇帝看着她低頭忙碌的身影,眉目間極盡的恭謹溫順,幾乎瞧不出當年的影子。
“嘩嘩”,年輕的烏雅氏赤足站在河水裡,一時頑性心起,掬水濺了皇帝一身。春天裡河水仍有些涼意,皇帝站在岸上躲閃不及,只能狼狽地拭着水珠。皇帝有些惱怒,烏雅氏卻已在河裡摸出一個五彩斑斕的石頭,脆生生地道:“皇上你看,真漂亮!”編貝般的皓齒,在柔媚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皇帝極力地回想當年那張神采飛揚的臉龐,不知怎地,卻已經模糊了。三十年的光景,早就將人雕琢成另一番模樣。如今的她,和宮中的其他女子,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皇帝從不耽於享樂,飲食方面也並不過分講究。他隨意用了些飯,德妃卻幾乎沒有動筷子,全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皇帝揀了一些地方的奇聞軼事說給她聽,有些事情她並不是太明白,卻再也不會像當年那麼追根究底,除了偶爾附和幾聲,其他時候總是安靜地傾聽。又坐了個把時辰,皇帝便去看樑九功,德妃已搶先站了起來,微笑道:“皇上政務繁忙,百忙之中還駕臨永和宮,臣妾不勝惶恐。皇上想必還有其他事情要忙,臣妾不敢再耽誤皇上。”
德妃過分的善解人意讓皇帝微微有些汗顏,現下反倒不好急着走了,皇帝笑笑,道:“今日並無國事要忙。朕只是,有些口渴了。”
德妃以手撫額,晚膳後自己竟然忘了幫皇帝準備茶水,她爲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不已。德妃等不及宮女前來服侍,親自泡了一壺茶,待茶水不再滾燙,再兌了一些蜂蜜進去,等一切準備妥當,這才端了過來。皇帝看着她爲自己隨口的一句話上下忙碌,一時無言。
“讓皇上久等了。”
“不急。仔細,別燙着手。”
皇帝捧起茶碗輕啜了一口,發現這竟是久違的菊花茶。脣齒間俱是菊花清新淡雅的味道,皇帝不由微笑,道:“和以前一樣好喝。”
德妃莞爾一笑,彷彿得了天大的褒獎一般,內心歡喜無限。皇帝目光四轉,最後停留在角落裡的青花瓷瓶上,不由問道:“你現在還會吹奏那些曲子嗎?”
很快,永和宮上空響起動人的歌謠。這原是來自草原的粗獷民謠,歡快的節奏下卻壓抑着一種莫名的情緒,彷彿訴說着眷眷的深情,又似乎夾雜了些許的嘆息。皇帝不可能不動容,過往的記憶甦醒過來,密密匝匝地將人捆住,皇帝不由地輕輕攬住眼前這個年華漸失卻衷腸不改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