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空中一直都瀰漫着一股濃濃的霧氣。
漫長的黑夜,纔剛剛開始。可呂光卻恨不得這一夜,能夠再快點過去。竹林的甬路,好像也沒有盡頭,回去的路總是讓人感覺比來時要格外的長一些。
四周寂靜無聲,一片靜寂中突然響起了一聲琴音。
斷斷續續的絃音中,還夾雜着幾聲長嘆。
聽聲音,是一位妙齡女子。
偏偏是妙齡女子。
一張石桌、一把竹椅、一盞紅燈籠、無數棵毛竹、無盡的黑夜。石桌上還有一張紅漆古琴,這一切在黑夜中並不可怕,反而很有一股踏月賞景的悠然意境。
“嚷什麼?成何體統!”胖總管這句威嚴的話甫一出口,周圍那些交頭接耳的家丁就馬上噤聲不語了,連帶着他整個人看起來也威武高大了幾分。
胖總管轉身弓腰,臉上立刻又換出另一副表情,低眉順眼,語速輕緩:“四小姐……您看怎麼辦纔是?
胖總管的耳垂被使勁向下拉扯着,兩根玉指微微一轉,旋即一聲短促的‘嚎叫’在長夜中迴盪開來。
“五小姐,小姑奶奶…唉!您輕……輕點…小心傷……傷了您的手…”胖總管趕忙回身,滿臉的笑容堆積在肥肉上,可愛中生出幾絲可恨。
被稱爲五小姐的來人,身材嬌小玲瓏,五尺上下,身着紅衣,腳蹬馬靴。銅鈴似的眼睛中笑意瀰漫,雙腮白裡透紅,兩根牛角辮子從圓圓的頭上落在刀削般的玉肩處,樣子可愛至極,好似是年畫裡送福送財的玉女。
呂光趁此罅隙已經把今晚的事情梳理清晰了,爲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通知舅父。
“四小姐,您可別逗我了,卑職哪敢吶……”王總管耳朵受制,笑容極其不自然,低頭看向來人,更加媚笑的道,“五小姐,您先放手,放手成不。您要是中意我這隻豬耳朵啊,現在就割下來,立馬送廚房,給您做下酒菜。嘿嘿……您若是不稀罕吃,就趕緊放手,小心使勁,別抻着您的胳膊!”
“哼,油嘴滑舌,閃一邊去!我問你,蕭元山。你要把我表哥怎麼樣啊?你沒看到是我四姐在跟表哥耍鬧玩笑嗎?”
蕭元山真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子,真是吃飽撐的纔來走這趟渾水。若早知道這古靈精怪的小魔女會出現在這裡,打死他也不敢跟二公子定下這出毒計。
當‘事實’現於人前,辯解反而會加深事實的可信性。
呂光沉默不語,目若朗星,靜靜的盯着向此處移來的火光。
“唔…可我剛纔明明看到的是一個小丫鬟帶表哥來到此處,然後是你自己把衣服扯破的啊?”小女娃十五六歲的年紀,天真可愛,笑容清純。那雙發亮的眸子裡,透露出無限令人舒心的微笑。這話由她說來,衆人只覺似是比自己親眼所見還要真上幾分。
蕭元山正當不知所措之際,身後適時響起一聲輕咳。他轉身一看,愁眉不展的面容,立刻便舒展開來,向前跑去,躬身低聲道:“三公子,五小姐她……”
蕭元山似是越聽越憤怒,突然‘啪’的一聲,收攏摺扇。蕭元山心領神會,揮手示意讓侍衛上前把呂光圍的更緊。
“呂光!你還有什麼話說?”蕭元山好像是心痛不已,憤慨有餘,怒不可遏,大喝道。
呂光神情不變,似乎是早就料到會如此。
蕭元山邁步向前,立在那衣衫襤褸的女子身旁,語氣低柔,臉色關切,道:“四妹,你沒事吧?這畜生有沒有對你怎樣?”
“三哥!四姐根本就沒事啦。表哥他……”
話音未落,蕭元山便厲聲喝道:“五妹!這裡沒你說話的份,而今父親臥病在牀,這狼子野心的小人,竟然藉此機會,欲對四妹行那非禮之事!難道四妹還能冤枉了他不成!?”
呂光朗聲道:“蕭元山!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們一同前去,當堂對質,把此事稟明舅父,查實清楚!”
“冤枉於你,稟明父親?好!但現在父親身體有恙,不便處事。侯府一切大小事務,均由母親處理。”蕭元山似是胸有成竹,唰的一下把羽扇攤開,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
呂光被人誣陷,氣憤難平。但此刻形勢對他極爲不利,一名女子如若向人訴說,自己遭人非禮,就算不登堂擊鼓,衙門審問,衆人也會認定此事爲真。
概因大周王朝律法明令,奸出婦人口。
那哭哭啼啼的女子,見到蕭元山之後,便擦淨臉上的淚珠兒,但卻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只聽她低聲說着,但周圍的他人,卻都是聽的一清二楚。
“近日我憂懷父親痾病纏身,心情窘悶。見今晚弦月擾人,故而方來這青竹林彈琴詠歌,母親打發香芸告知我,說有事見我。我回去的半途中,就遇到了他……糾纏於我,對我拉拉扯扯還把衣衫弄壞了。幸好王總管及時趕到,否則…”說到此處,女子似是又想起了剛纔的可怕場景,也不知從哪兒突然涌出了幾串眼淚。
蕭元山臉色愈加通紅,喝道:“呂光!往日你在外尋花問柳也就罷了,不想祖父身故,你近日變本加厲起來,竟是要對自己的表妹……唉!家門不幸啊!”
“來人啊,把他押入地牢!好生看管,任何人不得探看!五妹,跟我回去!”蕭元山說罷此言,便欲和那女子一同離開。
那可愛女娃依舊露着一副生氣的表情,小手攥的緊繃繃的。
蕭元山聽聞此令,搖身一變,如鬥雞得勝歸來,耀武揚威。剛纔那諂媚的表情也隨即消失不見,走至呂光身前,冷聲道:“呂少爺,那小人就得罪了。”
呂光兩眼直視,瞪着蕭元山,眉宇中透出幾絲煞氣。秋風驟起,火光傾斜,光影滌盪在他的臉龐上,顯得陰森恐怖。
恨自己力量不夠,無法戳破他們的陰謀詭計!呂光暗暗在心中權衡利弊得失,此時反抗不得,不如以退爲進,再作打算。
那女娃眼看侍衛將把呂光帶走,急的雙腳亂跺。
呂光回頭對小姑娘露出一個讓她安心的微笑。
小姑娘望着呂光漸行漸遠的背影,雙眸裡滿是擔心,滿臉不願的跟在蕭元山身後。呂光此時已經隱約猜到這些神秘女子的身份了,她們或許就是那傳說中修煉成人的妖狐!
孔雀公主眼如清湖,瞳似星辰。呂光若有所思的模樣,倒映在她炭黑如墨的瞳仁上。她心中對呂光更是浮起欣賞之意,常人如果見到今晚這般奇象,恐怕心智早就崩潰失常了。而眼前這位少年郎,神態剛正,本心清明。
“山在何處呢?”呂光身形一轉,指向依舊跪拜在地的衆女,“那這些姑娘跟你可是同族之胞?”
孔雀公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像是要把自己的來歷一一告訴呂光。她眼珠俏皮的一轉,嘆道:“可惜只有我修身成人,明心悟道。衆位姐妹,獸習難改,雖能神魂念頭幻化成人,不過這只是下等的‘障眼法’,掩人耳目罷了。”
孔雀公主這席話,就好像是爲呂光打開了一扇神秘寶庫的大門。這些東西,呂光從未接觸過。不禁暗暗稱奇,疑聲問道:“神魂念頭?那是什麼?”
它們全都盤臥在地,尾巴盤起。
呂光雖說早已猜到,可當乍一看到實際情況果真如此後。這般奇異壯觀的場面,還是多少讓他心中震撼。
呂光喃喃說道:“世上真的有這般法術嗎?” 他博聞強記,對於神話鬼怪的事蹟,知曉一二。可孔雀公主的這段話,呂光搜腸刮肚,也找尋不到半絲蹤跡。心下生疑,在所難免。
孔雀公主不再解釋,閣樓內青狐遍地。她隨手用食指點住一隻狐狸,張口說道:“相公,現下世間是何節氣?”
“鴻雁南飛,寒蟬低鳴,現今正是白露時節。”呂光雖不明白孔雀公主爲何突發此問,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回答道。
“此月可有牡丹花開?”
呂光低聲言道:“不曾,牡丹四月初開,六月凋謝。大周王朝,處處如此。”
“既然這樣,那奴家就讓這位妹妹回千里之外的‘狐岐山’摘朵牡丹花,送與相公。”說罷指尖處顯出一滴水珠,玉指微擡,水珠就落入了面前青狐之口。
呂光滿腹疑竇,正要發問。只覺眼前白光如晝,照得他睜不開眼。當再度睜開眼後,眼前卻是出現了一株粉紅瑰麗的牡丹。
這株牡丹無根無土,就這麼立在虛空之中。恰如無根之水,空中樓閣。
“真是牡丹?這莫不是姑娘變的‘戲法’?”
孔雀公主似是早有所料,神色不變,淡然回道:“一念起,萬水千山。適才我以法術,讓妹妹神魂飛渡,念頭如煙。一息間,便回到本族所在。狐岐山,四季如春,不消說牡丹,就連那傳說中的珍奇靈藥,也是應有盡有。”
呂光已然信了半分,孔雀公主沒有騙他的理由。他一個落難遭妒的讀書人,除了這條性命,一無所有。如若說,孔雀公主要殘害他性命,以她的本領,也不用多費脣舌。孔雀公主纖手一招,牡丹花便如魚入湖海般,轉瞬到了她手中。花瓣間露珠點綴,枝莖縱橫。一株碩大的花樹,在燭光中越顯奇美。
“神魂載物,哪怕一針一線,也會變得異常艱難。一線就彷彿是在世間舉起的千斤巨石。這株花樹,由‘狐岐山’運至此地,短短一個念頭,卻是要跨過千難萬阻。”孔雀公主顯現出一絲疲憊之態,聲音也變得低沉。山峰直插雲霄,高不可攀。
一道飛瀑恍若從九天銀河淌下,澆在一處偌大的山湖中。萬道水流,如金戈鐵馬,奔騰不息。湖水從山石間緩緩流入一條窄狹的山谷。
山谷間有一道數丈長的浮橋。
一條羊腸小徑在璧立萬仞的山路間,蜿蜒盤旋,直至峰頂。
啾啾~~噝噝~~
鮮花錦簇的山坳下,隱隱有鳥鳴傳來。不知名的鳥兒在山林間遨遊飛翔,快活似仙。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這牡丹花不愧爲百花之王,花香撲鼻,顏色豔麗。
呂光仔細觀看着這朵牡丹花,激動的道:“這種境界,該如何才能達到呢?”
連叔臉龐着地,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衣衫。他咳嗽連連,眼瞳充血,兩眼泛起滔天殺意,費勁的用雙手撐起身子,仰頭望向老道背後的蕭鎖寒:“二公子,你真毒啊!幾日來,三番四次暗害於我。你休想!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呂少爺的行蹤!”
“可笑!那小雜種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得乖乖回來。你可別忘了,他的性命還埋在這裡呢!”
蕭鎖寒臉色陰狠,言語毒辣,厲聲道:“嬋兒與我兩小無猜,情投意合。要不是那小雜種橫刀奪愛,祖父也不會定下這門糊塗親事,今日我就殺掉你!讓呂光失去臂膀,看他今後,還怎麼與我鬥!”
“你放屁!主人親口所言,有字爲證。大小姐已被主人許配給呂少爺,韓家上下,家丁老小,也就唯有你們母子三人不認!別癡心做夢,大小姐天仙一般兒的人,怎會嫁於你這浪蕩公子!你休……想…啊!”連叔臉紅脖子粗,喘氣不斷,還未說完,蕭鎖寒便幾步衝上前來,一腳踹在他背上。
呂光怒火攻心,身體急擺。他離連叔只有數步的距離,但中間卻好像如隔萬丈鴻溝。他矮小的身軀,一點點挪向連叔,每步僅有寸許,可他滿臉堅毅,毫無放棄之意。
“什麼?這不可能!”
孔雀公主看到呂光不用她雙手相扶,竟然是如嬰兒學步,亦步亦趨的走向那倒地的老者,心中別提有多驚訝了。
念頭出遊,需要七七四十九日凝練魂念。
當這嬰兒步履穩健之後,再輔以精妙法訣,來讓身形漸長,最終與肉身大小無異。
可據孔雀公主所知常識,她還從未聽說有哪個修道之人,能夠在第一次念頭離體時,就能控制自己念頭所化的軀體。
更別說,呂光還是一個毫無修道基礎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