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翹站在門口，一臉平靜的看着我。
“你來了。”
“嗯。”
剛剛在壽宴上已經見過一面之後，這個時候再相見，已經完全不會驚訝了，但我還是有些無措，彷彿近鄉情怯一般，當看到她漆黑的眼瞳時，仍然感到心跳如雷。而她，似乎也並不如臉上表情那樣的平靜，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有些紊亂。
她慢慢的走進屋子。
我這纔看到，她的手裡還端着一碟點心，熱氣騰騰的散發着桂花的甜香味，放到桌上之後，她轉過身來看着我：“要不要吃一點？”
“采薇她——”
“我讓她下去休息了。”
“……也好。”我微笑着看着她，看來她跟我想的一樣，這個時候，都不希望別的人來打擾。
她那張端正而淡漠的臉上仍然笑容匱乏，當她扶着桌沿，慢慢的坐到一邊的凳子上的時候，我不知爲什麼想起了當年在上陽宮的時候的一些情景，那個時候的她就是這樣，這麼多年了，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
她坐在那裡，平靜的看着我，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今晚，我能回答的，我會全部回答。”
“……”
“想問的，你都可以問。”
“……”
她這樣，似乎是打算開誠佈公，老老實實的不用任何花招技巧，我沉默着看了她一會兒之後，便沉重的問道：“當年在吉祥村，暗殺裴元修的人，是你？”
她似乎早就知道，我第一個問的一定會是這個問題，所以我的話音剛落，她已經平靜的點了一下頭：“是我。”
“爲什麼？”
“你說爲什麼？”
她冷冷的看着我，目光中帶着一絲冷冽和譏誚：“你認爲，我爲什麼要殺他？”
我微微捏緊了拳頭，只感到指尖冰涼：“是爲了，爲了楊雲暉？”
楊金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那個名字，像是一塊石頭，投入她原本死水無瀾的心湖當中，陣陣漣漪，讓她的眼神和呼吸，都不平靜了起來。
我只覺得胸口越發的沉重：“真的是爲了他？”
“……”
楊金翹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不僅冷，甚至還帶着幾分沉沉的恨意，和殺意。
難道，楊雲暉的死，真的跟裴元修有關？
我感到一陣窒息，兩條腿也有些脫力的發軟，勉強扶着桌沿走到了她的另一邊，也跌坐在了凳子上。
她看着我蒼白的臉龐，過了一會兒才帶着冷漠的口氣說道：“很難相信，是嗎？不止是你很難相信，當初的我，就連懷疑，也沒有懷疑過他。”
我擡起頭來看向她：“那你又是怎麼——怎麼肯定是他？”
我還記得，當初我和阿藍在官道上造那些官兵阻截，後來是楊金翹派出的人“劫走”了我，我也終於見到那個“死而復生”的她，那個時候，我記得她跟我說了很多事，說到了她和楊雲暉的感情，也說過他們兩跟裴元灝之間的交易，甚至，她還告訴我，楊雲暉的死非同一般，因爲他在被裴元灝派去西川調查一些事情的時候，給她傳過一封信，信上說，等東州事畢，楊雲暉就會放下所有的責任，跟她一起歸隱。
當然，他沒有等到那一天。
那個時候，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和楊金翹有同樣的猜測，我們都幾乎可以肯定，他是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所以被人滅口了。
可是——
那個時候，楊金翹還根本沒有把矛頭指向裴元修，她跟我的談話間甚至沒有牽涉到這個人，爲什麼在我離開她，後來回到吉祥村之後，她就突然在我的周圍佈下陷阱了？
我看着楊金翹，只感到背後一陣一陣的發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是他的？”
楊金翹冷冷的說道：“沒錯，一開始我沒有懷疑過他，我懷疑的是——”她頓了一下，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又接着道：“不過，但我知道，金陵的叛逆領袖，是他，和從西川叛離的那個老頭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我的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她冷冷的看着我：“你知道，皇帝派雲暉去西川，是爲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
“皇帝讓他去西川，是爲了去調查那位’太子爺’的身世。”
“什麼？！”
“皇帝讓他去查當年那位殷皇后，在入宮之前，還在西川的時候的事。”
“……”
“你覺得，雲暉查出了什麼？”
“……”
我的面色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我大概知道，他查出了什麼了。
裴元修不是太上皇的親生兒子，而是殷皇后和藥老的私生子，這件事當我去了金陵，嫁給他之後，對我而言已經不再是秘密，可對於很多人，包括金陵的人，這都還是天方夜譚。
但楊金翹她——
見我忐忑不安的看向她，楊金翹冷笑了一聲：“他的那些伎倆，騙別人可以，不過，也別把所有的人都當傻子。那個老頭一輩子都在爲西川做事，憑什麼爲了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就叛離西川，把自己在江南所有的勢力都交給他，跟着他一起造反？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
“……”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是通過這件事，所以斷定他殺楊雲暉公子滅口？”
楊金翹冷冷的說道：“那個時候，我跟你分開之後，我很擔心你的安危，所以也跟着進了揚州。原本打算找到你之後再想辦法，但沒想到，居然在揚州看到了官府尋找你的榜文。揚州當時已經是金陵叛逆勢力的前哨了，他們居然會找你，當然是金陵的人下的命令。所以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懷疑。”
“……”
“直到後來，沒多久，他陪着你過了江。”
我下意識的抽了一口冷氣——就是我帶着顧平渡江找他的母親和妹妹，裴元修陪着我們一起渡江到了揚州。
我說道：“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他是金陵叛逆勢力的首腦，也就——”
“也就猜出，他跟那個老頭子的關係了。”
“……”
“他不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卻用自己太子的身份，在江南招兵買馬，雲暉在西川，一定是查出了殷皇后跟那個老頭子的事，他爲了滅口，所以勾結勝京的人，殺了雲暉！”
“……”
我沒有說話。
之前，當我一直懷疑裴元灝的時候，這一點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裴元灝跟楊雲暉算得上情誼篤深，也沒有利害衝突，他根本沒有必要一定要殺掉他。況且，就算他真的跟楊雲暉有了矛盾，要殺他，方法也很多，用讓他陷落勝京的方法可以說是最不穩當的，因爲洛什這個人根本不受裴元灝的控制，他就算抓住了楊雲暉，會不會真的殺他，也還是個未知。
但，如果是裴元修要楊雲暉的命的話——
朝廷和勝京的作戰，黃天霸陷落在洛什的手裡，而楊雲暉的死，更像是洛什的有意爲之。
而那個時候，裴元修剛剛離開勝京沒多久，他跟洛什，又是同盟的關係！
如果他真的發現楊雲暉非殺不可，那麼趁着洛什擒住了楊雲暉，只要一個消息傳回去，洛什當然不會吝惜這樣的舉手之勞。
回想起那天，從楊雲暉的胸口噴出的那些鮮血，幾乎染紅了一整個世界，當我抱着他逐漸冰冷的屍體，看着他慢慢消失神采的眼睛，這一刻，胸口彷彿有一把鈍刀在切割着我的心臟。
難道，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爲了隱瞞自己的身世，殺掉楊雲暉？
我早已經知道，他不是我見到的那麼簡單，在對我的溫柔體貼之外，他還有太多的面孔，太多讓我陌生的，甚至會讓我感到恐懼的樣子，只是我見到的都太少了，但我真的沒有想過，他還做了這樣的事。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當初，在吉祥村那一晚，那一箭，對我而言，又究竟算什麼呢？
這一刻，我五內俱焚，楊金翹卻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的眼瞳中，有一種刻意的冷漠，彷彿在極度的痛苦之後，將一切都凍結成冰，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那麼痛楚。
她慢慢的說道：“當我想通那件事之後，我就想要殺他，只是，那個時候太倉促了，我沒有機會下手，畢竟他這樣的人，身邊的護衛衆多，如果一擊不成，再要殺他，就難了。”
“所以，你就一直在等？”
“對。”
“等他帶着我回了金陵，後來，後來我也離開了金陵。”
“我就一直讓人守着你。”
“……”
“因爲我知道，爲了你，他一定會再度過江。他一定會再來看你！”
“……”
她說着，聲音也有些沙啞了起來，看着我的時候，眼神中似乎閃過了一絲愧疚和無奈：“但我沒有想到，那一箭射中了他的心，卻沒有射死他。而你，你後來還——”
我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
原來，連楊金翹都知道，他一定會爲了我而渡江，他不會那麼輕易的對我放手，而我卻天真的以爲，只要離開他久一些，他就一定會忘記我，會放棄我。
到最後，那一箭……
我苦澀的，淡淡的一笑。
有一些事，也許早在冥冥之中就有安排，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大概也是早有註定的吧。
不過，不知爲什麼，我心裡還是覺得有一些不妥。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的。
我想了想，擡起頭來看着她，又問道：“那，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