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道佐君王

徐平默默點頭,是啊,打了這麼多仗,立下如許功勞,自己也該撈個好差使,當回好人了。軍制是一定要改的,而改軍制,就涉及到原來的禁軍以後的生計。你真敢不考慮這些人向何處去,不給他們安排出路,大刀闊斧的改下去,就必然會出亂子。堵不如疏,而疏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不顧一切地莽一波,那樣做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官府是幹什麼的?前世的課本上說,政權是維護階級統治的工具,是暴力機構。這話說得不完全,政權除了維護階級統治,同時也調和階級矛盾。當然換一種說法,調和階級矛盾是爲了更好地維護階級統治,看怎麼去理解。但不管怎麼樣,政權必然是要擔任這兩種角色。一方面維護統治秩序,保證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的剝削,同時對統治階級進行壓制,使剝削限制在一個水平上,不致於使天下失序。一體兩面,不可偏廢。

政權當然代表了統治階級,不然從何而來?去代表被統治階級,這政權自然也就被推翻了。不代表地主利益行不行?幾千年來,有農民起義的實踐,有理論家的推演,最終都沒有解決問題,那麼就只能維持這種結構了。不要以爲古人不考慮這種問題,消滅依賴於土地的剝削制度,均分土地使耕者有其田的思索從來沒有停止,徐平門下就有李覯和張載一直堅持。只是歷史的現實,告訴人們這樣做不行罷了。前世的土改不只是均分土地,那些與土地制度相關的措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幾乎全部實踐過了。真正讓土改成功的是與土地無關的配套措施,伴隨着的是工業化,沒有工業化伴隨,土改不成其爲革命。徐平前世有人天真地以爲土改是封建社會的屠龍技,卻不知人類社會根本沒有屠龍技。

宋人常說,與天子共治天下的,無非是一二大臣。坐到了這個位子上,就要有這種自覺,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多向調和階級矛盾的方向靠一靠,就是好人,這是中國人一直堅持的文化傳統。或者說,偏向維護統治秩序,是法家,偏向調和階級矛盾,是儒家。

中國文化比較早熟,先秦諸子幾乎向每個方向做了探討。法家的本質不是法制,實際上當時的核心是以天下奉一人,天下整齊劃一,治理國家社會只要嚴刑峻法即可,不需要調和。儒家的本質也不是人治,而是對統治者限制,講的是階級調和。先秦諸子講天下大一統的,就是儒法兩家,道墨則講分而治之。秦朝完成了中原政治上的統一,漢朝完成了文化上的統一,封建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政治上深刻影響後世的就是法儒兩家。政權的兩面性,決定了這兩種思想必然並存,儒皮法骨是必然。

歷史上儒法兩家都講規章制度,真正執着於用法制來治理社會的,最早是用法家制度的秦,另兩個是儒家佔上風的漢和宋。法制不法制,不是法家和儒家區分的根本,根本是法家強調維護統治秩序,儒家則講階級調和。至於人性善惡、三綱五常、仁義道德,都是從這個根本目的延伸出來的細枝末節。

當認爲國家已經沒有階級、沒有剝削,不需要再調和的時候,便就會推崇法家,“勸君少罵秦始皇”。認爲人性沒有善惡,人與人沒有什麼不同,不同就是教育不到位,頑固地沒法教育的,就是敵對分子,敵對分子越來越多,法家的高壓就出現了。當認爲天下整齊劃一沒那麼重要,出現矛盾就是調和不到位,便就一切和稀泥,萬事和諧。

徐平兩世爲人,還沒有見到徹底不需要調和的穩定社會,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子,應該怎麼做。他來當政,調和必不可少,儒家這張皮不能丟。而秩序要穩定,中央集權必不可少,法家這副骨架也不能丟。向調和階級矛盾的方向偏一點,施政的手段以壓制剝削階級爲主,就是以儒家爲主。

只要是階級社會,政權就有兩面性,一面是維護統治秩序,一面是調和階級矛盾。

政權中的人,絕大多數都來自於統治階級,只要進入這個系統當中,以前不是,以後也就是了。但是這絕不等於政權就是統治階級的本身,人除了自己的利益,還有由於身份帶來的責任。事物要一分爲二,不然看不清楚,政權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什麼都講哪個人的利益是什麼,不遵從自己利益行事的都是被忽悠了的傻子,這樣的人,是統治階級混進政權隊伍的投機分子,縱然能得逞於一時,終將被歷史的洪流掀翻。

講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自己的利益纔是真的,這纔是天地真理,就是混入政權中的一部分投機分子,不滿足於做統治階級的一分子,而是要從統治階級中超脫出來,收統治階級的手續費和利息。如此自然會形成一個超脫了階級的利益集團,會加重剝削,這加重的剝削終將會傳導下去,讓下層受到的壓迫更重。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加重的剝削必然會引起動盪,利益集團要增加力量,就要拉更多的人進入,從而讓剝削再次加重。如此惡性循環,最終會掀起滔天巨浪,把一切都撕個粉碎。

中國文明是唯一傳承不斷的文明,不僅僅是因爲每次跌倒都能夠爬起來,還因爲一直傳承有序。從原始社會,到家天下的封建社會,到階級社會,這個發展的脈絡從先秦諸子起,一直都很清楚。中國的文人很明白,社會是怎麼發展的,是怎麼從家聚到部落,怎麼從部落聚成邦,怎麼從邦聚成國,怎麼從國成爲天下。他們的立論,是建立在這麼一個發展的基礎上,這個脈絡並不是歐洲文藝復興之後重新發明再傳入中國的。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是什麼人?確切地說,士大夫是讀書人中的一部分,是被選出來,進行政權統治的。宋朝的做法,是選入統治體系,切斷選出來的這些人與現實社會的利益關係。不得在治下置業,與治下百姓不得有親戚關係,直至不許經商。像徐平這種家裡有偌大產業,鑽在京城不限制空子的,總有一天會被後人非議。京城可以置業這個漏洞,早晚也會被堵上。徐平越改革,這一天來的時間越近。

改革也是革命,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有革自己命的勇氣與覺悟。

人之所以脫離了低級趣味,成爲了受人尊敬的人,就是勇於擔起自己的責任,不是爲了一點好處坐到這個位置。人有家庭,同時有責任,兩方面照顧好,政權才能夠長久。只想好處不想責任,或者只講責任不講個人,都是不能夠長久的。

趙禎爲什麼選徐平做宰相?指望着他主持朝政改革。要做這個改革者,就要有改革的自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會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明白了,事情才能做好。

徐平前世,政治課告訴你,上層建築包括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但歷史課,卻只給你講政治結構,而不講意識形態,凡涉及意識態的,都是一句統治階級的虛僞。古人當然有意識形態,也確實不宜在普及教育中講這些,不然會造成意識形態宣傳的混亂。但如果就此以爲普及教育中學到的那些,就可以到古代來教訓人了,那就大錯特錯。僅僅憑着那些知識,不要說來做宰相,現在的任何一個學士,或者是將來會成爲學士的人,都可以在辨論中把你扇成豬頭。不要說改革,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會被交章彈劾趕下臺去。

以前在三司,徐平所進行的制度更改,只要講清楚利弊,說服了宰相,宰相們自然會把那些制度措施納入到統治體系當中。現在自己做宰相,自己來把關,那麼每項制度更改都要跟意識形態掛鉤,符合意識形態,不然就會引起無數的爭吵。

前世學歷史,講歷史上的改革,都會列出一個改革派,一個保守派。改革成功,便就是改革是大勢所趨,無可阻擋。改革如果失敗了,則就是反動力量太強,扼殺了改革。改革者永遠是好的,保守派就是反動派,是壞的。

真是如此嗎?徐平自己來當這個改革者了,可不敢這樣想。把反對者當成反動派,使用激烈的手段來消滅,只能激化矛盾,形成黨爭。最終不但改革會失敗,還可能引起國家的動盪,出現無法收拾的局面,遺禍後人。

確切地說,改革中的革命派和保守派都是對的,也都是錯的。他們都有對的一面,因爲不全面,也都有錯誤的一面。最壞的情況,就是激烈對立,爲了醜化對方,把對的一面都扔掉。幾個來回,好的全都沒有了,壞的全都保存下來,大家一起滅亡。

只有充分地認識到自己的侷限性,與反對者不斷地調和,尋找出最合適的道路,才能夠改革成功。一切都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改革者與反對者是無可調和的鬥爭,無助於事情的解決。改革主持者當高屋建瓴,總攬全局。

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便就是慘痛的教訓。那場動盪離着這個年代並不遙遠,保守派的主角司馬光已經出仕,改革派的主角王安石就在本科的舉子之中,是因爲父親去世守喪才耽誤幾年。因爲王安石格外出色,還有幾位大臣特意向徐平提起過。

講王安石變法,一種是把一方看成君子,另一方看成小人,是君子小人之爭。另一種是把兩派按階級劃分,保守派代表了大官僚大地主階級,而改革派代表了寒門小地主。

君子小人之爭自然不值一駁,把地主階級之中再劃階級,也同樣毫無道理。地主不管是大是小,同樣都是剝削階級,只有地主階級、自耕自食的小自耕農和被剝削壓迫的僱農之分,同一個階級內,沒有階級矛盾。實際歷史上的情況是,很多父子兄弟就是分屬新舊兩黨的,新舊兩黨中很多對立的人就是出自同一個家庭,牽扯其中的很多人是親戚。

徐平前世位於社會下層,見多了小工廠小業主,他從來沒有感覺出來小工廠主對僱傭工人就更溫柔,更體貼。認爲小地主就會偏向農民一邊,實在是想多了。

新舊兩黨不死不休,鬥爭激烈程度成了歷史上的奇景,很大程度是涉及到了意識形態之爭。這種鬥爭無法調和,伴隨了兩宋二百餘年,在外部壓力下最終沒有獲得新生。

意識形態不是隻有階級鬥爭,作爲社會的上層建築,只要有政權,就有意識形態。政權的每一項行政措施,都要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圖方便隨便施爲,最終會受到反噬。

宰相爲什麼如此重要,受天下之望,影響整個國家的興衰?因爲這個位子,不僅僅是涉及到具體施政,還要主持意識形態,所謂以大道佐君王是也。

如果僅僅是守成,並不需要宰相如此,但要改革,則就先要理清楚意識形態。

趙禎要改革,讓徐平來做宰相。徐平沒有過多推辭,便就做了。

今天找徐平來,說過了幾件具體政事,趙禎就是要問問徐平的道是什麼。認可了,改革將迅速開始。徐平的道讓他越堅信,則支持的力度越強,讓他將信將疑,改革就會猶豫。

徐平接了拜相的詔書,天下都知道要行新政,外面擁戴自己的少壯派文臣更是眼巴巴地在看着。接下了這個場面,徐平就是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怎麼做。宰相以大道佐君王,徐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道是什麼,要如何來實施。

君臣互信,不是靠個人感情,靠個人感情的叫佞臣。真正被君王相信的大臣,實際上很多接觸的時候並不愉快,比如真宗於寇準。徐平與趙禎私交如此,已經是難得了。

第109章 代君受過第170章 早晚會反第203章 換相(中)第82章 別機機杼第114章 盛宴第328章 下下之策第58章 步步爲營第31章 攻略(三)第20章 送行第129章 你回京去吧第33章 得失之間第9章 變夷爲夏第272章 換將第2章 以鹽制蕃羌第138章 憤怒第158章 三司新人第154章 好借好還第90章 公人世界第200章 謹守其成第73章 點將第18章 草市第117章 僵持第226章 自助餐第148章 由他們去吧第153章 攻城(上)第15章 對抗第104章 黃從貴的末日第301章 抑制清流第93章 猛虎入狼羣第103章 必要嚴懲第300章 閒着也是閒着第33章 家信第108章 彎弓射箭第18章 農田輯要第24章 富貴田園第21章 歐陽修的疑惑第189章 左右各不同第1章 回到從前第172章 農事第143章 新車新炮第42章 旬估第292章 兄友弟恭第176章 一日兩待制第270章 震懾第174章 何必招安第213章 速回慶州第22章 新米第87章 早說過數字會說話(上)第27章 牧草換豆第49章 現場演示會(下)第192章 豪客購物團第325章 還可以做朋友第235章 天機第253章 亮劍第230章 衆矢之的第304章 那便來戰!第15章 分工第68章 別跟着我第45章 扶你上馬可好第234章 導洛入汴第143章 我回來了第92章 收權第149章 席捲諒州(上)第43章 第一筆橫財第151章 春狩第50章 牛羊滿欄第103章 徐平的道理第2章 黯然離去第120章你們都姓趙第48章 風波第176章 一日兩待制第100章 儒者之僞第229章 講不清楚第180章 轉機第100章 小人難防第31章 端午(下)第59章 民間亂相第71章 北巡第164章 運籌帷幄第260章 宜將剩退窮寇第8章 通判廳第199章 外任第300章 閒着也是閒着第166章 初戰第165章 試探第96章 有錢萬事皆順第168章 不平靜的夜晚第145章 恍如昨日第222章 兩路出山第86章 你有什麼可說的?第38章 軍法第311章 攻其一端第20章 繡花枕頭第38章 兩地第16章 仁義者何?第228章 歐陽修論錢第139章 鋤頭要揮好第117章 事情敗露第27章 歷史的輪迴第92章 猛虎入狼羣(十)
第109章 代君受過第170章 早晚會反第203章 換相(中)第82章 別機機杼第114章 盛宴第328章 下下之策第58章 步步爲營第31章 攻略(三)第20章 送行第129章 你回京去吧第33章 得失之間第9章 變夷爲夏第272章 換將第2章 以鹽制蕃羌第138章 憤怒第158章 三司新人第154章 好借好還第90章 公人世界第200章 謹守其成第73章 點將第18章 草市第117章 僵持第226章 自助餐第148章 由他們去吧第153章 攻城(上)第15章 對抗第104章 黃從貴的末日第301章 抑制清流第93章 猛虎入狼羣第103章 必要嚴懲第300章 閒着也是閒着第33章 家信第108章 彎弓射箭第18章 農田輯要第24章 富貴田園第21章 歐陽修的疑惑第189章 左右各不同第1章 回到從前第172章 農事第143章 新車新炮第42章 旬估第292章 兄友弟恭第176章 一日兩待制第270章 震懾第174章 何必招安第213章 速回慶州第22章 新米第87章 早說過數字會說話(上)第27章 牧草換豆第49章 現場演示會(下)第192章 豪客購物團第325章 還可以做朋友第235章 天機第253章 亮劍第230章 衆矢之的第304章 那便來戰!第15章 分工第68章 別跟着我第45章 扶你上馬可好第234章 導洛入汴第143章 我回來了第92章 收權第149章 席捲諒州(上)第43章 第一筆橫財第151章 春狩第50章 牛羊滿欄第103章 徐平的道理第2章 黯然離去第120章你們都姓趙第48章 風波第176章 一日兩待制第100章 儒者之僞第229章 講不清楚第180章 轉機第100章 小人難防第31章 端午(下)第59章 民間亂相第71章 北巡第164章 運籌帷幄第260章 宜將剩退窮寇第8章 通判廳第199章 外任第300章 閒着也是閒着第166章 初戰第165章 試探第96章 有錢萬事皆順第168章 不平靜的夜晚第145章 恍如昨日第222章 兩路出山第86章 你有什麼可說的?第38章 軍法第311章 攻其一端第20章 繡花枕頭第38章 兩地第16章 仁義者何?第228章 歐陽修論錢第139章 鋤頭要揮好第117章 事情敗露第27章 歷史的輪迴第92章 猛虎入狼羣(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