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之上,四季如春。一日、一年、百年、千年……世間時光流轉,在此都失了意義。無論他何時睜眼,看到的必然是青空碧水、紫氣白煙。
這一次,他夢見了鳳麟洲外的弱水。某種震動,自海底而上,攪得西海如沸騰一般。水下,刺骨冰冷,那深沉的黑暗中有着無數雙眼睛,妖異可怖。
自得道之後,他便開啓天知,閉卻凡人五感。如今,爲何在夢裡知覺寒冷,甚至,心生恐懼?
他嘆了一聲,正欲再睡,卻聽有人喚他。
“……仙君,普煞仙君……”
他起身,就見廣昭仙君座下仙童駕着仙鶴,急急趕來。看到他,仙童展眉笑道:“見過仙君。”
普煞點了點頭,滿臉都是無奈,“仙童前來,莫非又是……”
仙童點了點頭,“仙君坐騎又來聚窟洲滋事,我家主人命我詢仙君一聲:能否用‘淨靈燈’收之?”
普煞忙道:“是我管教無方。區區小獸,何必動用法寶。待我親往聚窟一趟,向你家主人賠個不是。”
他說完,騰身雲中,往聚窟去。
……
聚窟洲上,仙家衆多,宮第比門。氤氳紫氣,灼灼光華,氣派非常。然而,這一派恢弘祥和中,卻突兀地傳出了罵聲來。
“廣昭!你這卑鄙無恥、心狠手辣的傢伙!不要以爲你點着一盞破燈,我就怕了你!今天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段,爲我族人報仇雪恨!!!”
喊話的,是一名妙齡少女,身姿婀娜,眉目如畫,額前一點硃紅,光華隱隱。她身着白衣如雪,臂挽彩綾翩翩。這本是仙子打扮,但她那赤發青眸的姿容,卻少了幾分清麗脫俗,透着妖嬈邪魅。
她面前的,正是聚窟洲的廣昭仙君。他右手擎着“淨靈燈”,燈中青熒未點,卻依然溢着通透靈氣,環繞在他周身。
他看着那少女,神色漠然。看到這般表情,那少女愈發憤怒起來。她多次想上前攻擊,卻都被無形的靈氣逼退。
廣昭這纔開口,“天犬絳雲,本座念你是普煞仙君座下,未曾傷你分毫,你休要得寸進尺。”
那喚作絳雲的少女跺腳,伸手怒指着他,罵道:“虛僞!你有本事就散了護身罡氣,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場!”
廣昭左手一揮,罡氣瞬間散去。
絳雲見狀,展眉一笑,“算你有種!”她雙手平伸,喝道,“形解!”
話音一落,她的身形重化爲獸。
那是一隻肩高一丈出頭,身長三丈有餘的天犬。赤鬃如火,青眸如炬,獠牙森白,利爪泛光。一身彪悍戾氣,震得空氣蜂鳴。
在這兇獸之前,廣昭的身姿顯得分外單薄。眼見天犬縱身撲來,他緩緩擡手,正欲點燈。卻聽天外有人喝道:“絳雲!休得無禮!”
天犬的攻擊突兀地停了下來。
來者,正是普煞,他甫一落地,便皺眉對那天犬訓道,“還不恢復人身!”
天犬的神色中有千般不願,但還是依了主人命令,變回了先前的少女之姿。
“主人……”她怯怯開口,語氣中滿是不甘。
普煞不再理會她,轉身看着廣昭,賠笑道:“仙君,許久不見,風采依舊。”
廣昭收燈,平淡道:“不久,三天前你剛來過。”
普煞乾笑幾聲,“那……我不叨擾了。”
“主人!!!”絳雲跺腳,“我不走!我要替族人報仇!!!”
“不得胡言!”普煞道,“還不速返鳳麟洲!”
絳雲看着普煞,又帶着殺氣瞪了廣昭一眼,喊道:“廣昭!今天我主人替你求情,我暫且放過你!來日方長,你給我等着!”她喊完,悻悻騰身,消失在了雲端。
普煞不禁嘆氣,卻聽身後的廣昭開口。
“普煞仙君,你既不乘騎,要那天犬何用?”
普煞微笑,並不回答,只道:“她畢竟年幼,又是吞了我血肉纔有今日的道行,修行自然不夠。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仙君海涵。”
廣昭垂眸,看着掌中未燃燈盞,“你的血肉能渡她得道,卻滅不了她的獸性。普煞仙君,妖獸終究是妖獸,你逆了她的命數,當真是救了她麼?”
普煞答道,“這些事輪不到我來考量,要看她自己怎麼想了。先告辭了。”
他說完,騰身一躍,匿了身影。
廣昭看着他離開的方向,靜靜地搖了搖頭。
……
待回到鳳麟洲,普煞就見絳雲抱着膝蓋,坐在那一池碧水邊。
“絳雲。”普煞開口,喚了一聲。
絳雲背對着他,不假理會。
普煞見狀,笑道:“怎麼,怨我阻了你復仇?”他悠然踱步,繞到她面前,“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麼,憑你這點道行,廣昭無需動用‘淨靈燈’,就能滅你元神。早叫你好好修煉了,看看,今日你連他的護體罡氣都破不了,我都替你丟臉。”
絳雲聞言,擡頭看着他,眸中帶着盈盈水色,“我是妖獸,他是仙,我就算修煉萬年,也及不上他的道行。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普煞蹲□子,平視着她,笑道:“原來你知道呀,既然知道,就別再惦記着報仇了。再說了,那不是仇,是恩纔對。你的族人本是殺孽深重,如今魂魄收入‘淨靈燈’內,不消百年,便能滌去罪惡,再行造化。這可是撿了大便宜。”
絳雲心中不服,反問道:“既然如此,主人何必救我。”
普煞語塞,一時竟無法應對。
絳雲認真道:“我只知道,主人當日救我,是對我有恩。廣昭殺我族人,是與我有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纔是情理。”
普煞聽到這番話,不知爲何,生了一絲莫名的熟稔。他未得仙道之前,何嘗不是以這般的“情理”揣度世事。然而,真正的“道”,卻不是這般定論。
“主人,我真的不明白。我族人興兵亂、噬凡人,是孽。辟邪神獸和廣昭仙君殺我族人,卻不是孽。一樣的事,爲何分了功過?都說天地不仁,又爲何有這般差別?”絳雲皺眉,如此問道。
普煞笑道:“天地不仁,卻自有承負。辟邪神獸斬你族人,是孽,但其行救人,是善。善行償孽,自然無過。至於廣昭仙君麼,他是奉了法旨,說到底,也是你族人擅闖仙家在先。”
絳雲毫不迴避地看着普煞的眼睛,道:“爲何救人是善?萬物生靈,無分貴賤。人也吃牲畜,那我族人殺了人類,就是救了豬羊,算不算行善?”她頓了頓,又道,“奉了法旨殺戮,就算無過?那法旨是誰下的,又憑什麼斷生死?”
絳雲靜等片刻,卻等不到普煞回答,她低頭,悶悶道:“主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不明白?”
普煞聽到這句,笑了出來。他笑着伸手,點上了絳雲前額的紅印, “方纔廣昭仙君對我說,你是妖獸,得不了仙道。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不信不行啊。”
他說完,用力一戳。
絳雲不防他用力,身形一個尷尬,仰面就倒了下去。她氣急敗壞地爬起來,喊道:“主人,很痛的!”
普煞起身,道:“痛就是了。得仙道之後,就能閉五感、開天知。待你察覺不到痛楚的那一日,就能明白天地之道……興許也能與廣昭仙君較量上幾回合。”
“什麼閉五感、開天知、得仙道,我纔不要!做妖獸有什麼不好的!就算不得仙道,我也會打敗廣昭的!”絳雲一下子跳起來,滿臉不屑地大聲喊道。
普煞聽罷,嘆道:“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啊……”他說完,還不等絳雲反駁,就笑着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白淨的手臂,“來來來,看你有志氣,讓你再咬一口好了!”
絳雲聽得直跳腳,“主人,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想幫你嘛。”普煞一臉無辜,“吞我一口血肉能化人身,我估摸着,要是你吃了我一整條手臂,怎麼也能把廣昭的護體罡氣破了!”
“呸呸呸!”絳雲跳到一邊,滿臉嫌棄,“主人,我咬了你才知道,神仙很難吃啊!呸呸呸!”
普煞看看自己的手臂,“不是吧?我看着挺好吃的。”
“呸呸呸……”絳雲吐了吐舌頭,轉身就跑。她跑了一會兒,站定,回了頭。白氣氤氳,如同薄紗,層層朦朧阻隔,讓普煞的身影有些不實。她收了視線,深深吸了口氣,洲上香木甘甜,薰入肺腑。耳邊,鳳凰嘹唳,麒麟和歌。她擡手,擁了滿懷如水柔風。
閉五感,開天知?
她揚眉一笑,化出獸形,仰天長哮。那哮聲清亮,直透雲霄,惹得周遭一片騷動。絳雲抖了抖身子,拔腿奔跑起來。泥土溫軟,輕托起她的步伐。她肆無忌憚,縱情狂奔,驚起飛鳥一片,沾了花葉滿身,待到岸邊,她騰身一躍,衝上了天宇。她盤旋在鳳麟洲上,居高俯視。碧海青空,長風萬里,道不盡的天高海闊,道不盡的暢快自在。
普煞站在原地,遙望着那一抹赤紅,微笑。腦海中,卻迴盪着絳雲的那句話: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