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時候,四喜客棧的二樓,就已經收拾妥當。江夏帶着彤翎過來,查看準備情況。
一樓大堂中的桌椅往兩旁挪過去,中間留出大片的空白,緊急用磚砌了一道花池,花池外手腕粗細的原木裝飾,花池子裡栽了花,不是什麼名貴花木,只是讓人從城外挖來的石竹花,紅的白的,繁星點點,卻熱鬧非凡。
二樓之上,上樓梯就擺了一副四扇屏風,用的是水墨山水,山高路遠,青苔小徑,清俊奇秀,渾然天成。
繞過屏風,就是一個待客室,有中堂案几,主客座椅。往裡走,一道通透的多寶格子,再後邊,纔是一間大廳,一張方形飯桌,蓋了大紅織金桌布,上邊擺好了的都是最上乘的精細甜白瓷器,瓷器的肌理細膩瑩潤,散發出美玉一般的熠熠光澤來!
江夏指着座椅道:“這椅子上的椅袱呢?”
彤翎立刻回身去問,一個小夥計正好抱了幾套疊得整齊的椅袱跑上來,連聲道:“東家,椅袱剛剛趕出來,小的這就鋪上!”
江夏瞥了他一眼,點點頭道:“彤翎,找兩個人來給他搭把手,也正好提前熟悉熟悉這裡。”
回頭,看着那小夥計和匆匆趕過來的二掌櫃牛勝利,道:“今兒可是肅親王請客,你們出了錯,不僅是丟我的臉,也是丟王爺的臉。你們可得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小心應對着,若是出了紕漏,王爺怪罪,打板子都是輕的。到時候受罪,可別怪我沒提前提醒你們!”
兩個人連忙垂手答應着。石榴和彤翎幫着,很快將椅袱鋪排好了。
江夏又四下裡轉了一圈兒,又特特地去屋角高几上供着的香薰籠中看了看,確定諸事周全,這纔將彤翎和石榴留下,她自己下樓,往廚下去了。
臨近申時,日頭西墜。
任川南匆匆趕了來,在前堂抓住一個夥計問道:“你們掌櫃的呢?”
小夥計正擦各處的灰塵呢,聽出是任川南的聲音也沒回頭,直接到:“在廚下呢,任先生去那邊找好了!”
任川南略略有些不虞,卻也沒又發作,哼了一聲,轉身往廚下去了。
那個小夥計察覺到不對轉回頭來,卻只看到任川南風風火火的背影,一時有些納罕地撓撓頭,嘀咕道:“這位先生平時最是溫雅不過,今兒這是怎麼了?急驚風了?”
讓小夥計詫異不解的任川南,疾步衝進廚房,進了門就高聲叫道:“我說老牛啊,你一個掌櫃的,不在外頭看這些,怎麼就鑽進廚下來窩着了,這裡有廚子們就夠了,哪裡還用得着你下來啊……”
正說着,那邊圍在案板前的幾個小工、廚子齊齊擡起了頭,被圍在最裡邊的兩個人也顯露出來。
任川南的話沒說完就一下子住了嘴,尷尬地張了張嘴,訕訕一笑,才強撐着道:“原來是江東家在這裡,恕小生眼拙,沒看見您,贖罪,贖罪!”
江夏溫和一笑,回眼看向身旁的廚子,和聲問道:“剛剛那道菊花海蔘可都看清楚了?”
大廚二廚齊齊點着頭,江夏也就順勢擱了手中的菜刀,一邊走到旁邊去洗手,一邊笑着問任川南:“先生可是有急事?”
任川南臉色漲紅起來,嘎巴着嘴,卻不知如何開口。
牛勝利能夠被沈騅選中做了四喜客棧的掌櫃,自然有其過人之處,別的不說,這察言觀色、待人接物的本事,卻是多數人不及的。他一看任川南的樣子,就知道任川南有事找自己,卻不太好當着江夏的面兒說……腦子一轉,大概就猜到了些什麼,連忙出來笑着對江夏拱手道:“東家且去歇息着,小的去聽任先生吩咐就夠了。”
這會兒,江夏大概也看出些端倪來了。
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到底囑咐一句:“聽聽說書、唱唱小曲兒也就罷了,旁的腌臢事,咱們店裡恕不接待!”
她這話聲音丫的很低,也就牛勝利自己聽到,隔着一段距離,站在門口的任川南卻是聽不見的。
牛勝利擡眼看了看任川南,尷尬地笑笑答應着:“東家放心!”
六月初六,福寧公主遠嫁。
一大早,天剛矇矇亮,福寧公主在太廟前辭別了宗祠,出來乘了公主的車輦,由五百多人組成的陪嫁隊伍,一千多兵士組成的護衛隊,個個穿的衣衫鮮亮,旗幟飄揚。
又有禮部和宗人府的官員一路將公主送出城外。
趙寶兒的車子早早停在城門外候着,等到公主車輦過來,趙寶兒一下子跳下車來,帶着丫頭走到公主車輦前攔住。
“公主,小女前來爲您送行!”
小魚兒緩緩坐直了身體,前頭,侍女將車輦的簾子撩起來,讓公主能夠暢通無誤地看到外邊。
“寶兒,你的心意我領了,多謝!”
趙寶兒已經倒了一碗酒,高高地舉起來,大聲道:“夏娘來信,作曲一首,讓我代她爲公主踐行——車轔轔,馬蕭蕭,鐵騎爭馳陽關道。車轔轔,馬蕭蕭,綠水青山漸縹緲,回首但見離人淚,山重重來水迢迢。車轔轔,馬蕭蕭,鐵騎爭馳陽關道。車轔轔馬蕭蕭,綠水青山漸縹緲,不問此去風雪緊,但求歸來樂逍遙!留戀處笑東風,風流未減形容瘦。天若有情天亦老,萬剩旌旗歌今朝。”
車輦之上,小魚兒聽到趙寶兒說是替夏娘爲她踐行,身子已經不自由自主地往前傾過來;等到趙寶兒誦了前兩句時,小魚兒就忍不住站起身來;及至趙寶兒誦到‘不問此去風雪緊,但求歸來樂逍遙’的時候,小魚兒忍不住,幾步走到車輦之前,高聲問道:“此曲真是夏娘所作?”
趙寶兒也恰恰好將曲子誦完,聽得小魚兒詢問,她自然大聲回道:“千真萬確!”
說着,將手中之酒又往上託了託,大聲道:“請公主飲了這杯壯行酒!”
若愫姑姑見此,就要下去帶公主接了那酒碗,卻不妨小魚兒出聲止住她:“請趙姑娘上前來!”
有了小魚兒的允准,趙寶兒才得以上前,親自將酒碗遞到小魚兒手中。
曾經多少次笑鬧着滾到一處,情比姐妹的兩個人,此時,一人高高在上,一人站在塵埃,四目相對,眼中卻仍舊如從前一般默契。
小魚兒接了酒碗,仰頭,一口喝盡,翻轉手,將酒碗亮給趙寶兒看了看,然後高高舉起,擲在路旁,黑色的酒盞瞬間摔得紛紛兒碎!
小魚兒站直身子,擡手向着車下一拱手。趙寶兒也往後退開到路旁,同樣拱手一揖。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只是視線交匯之處,淚光迷濛之中,早就送出了自己心底的祝福——珍重!
車輦繼續啓程,搖搖晃晃離了京城。那些送行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停在了城外十里亭,公主的車輦,連通陪嫁、送行人員,卻仍舊要繼續前行。一路漸行漸遠,直至遠離了京城,再也看不見了!
小魚兒默然坐在車輦之中,臉上木然一片,心中卻思緒翻滾。
她本想着,此一去,再無回頭路,可是夏娘卻讓趙寶兒對她說,‘不問此去風雪緊,但求歸來樂逍遙’,她真的可以歸來了?
爲什麼,她看不見希望,只看得見——此一去,天高路遠,何處是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