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帝國曆十八年,宇宙歷八一六年,就在皇太后傳召我的幾個月以後,發生了一件日後看起來的確改變了亞力克和我這一生命運的事情。通過這次事件,無論是亞力克還是我,都首次在我們的人生中自己爲自己確立了一個航標,雖然當時尚不能斷定這件事情在日後確切的影響。那一年我十六歲,亞力克剛剛要過他十五歲的生日,銀河的日曆正準備翻到新帝國曆十八年五月十四日這一天。
皇太后傳召我的當天,我就主動來到皇帝的寢宮請求覲見皇帝陛下。在與皇太后分開居住之後,亞力克就一直住在經歷火災之後重修的冬館的東宮,這裡離圖書館很近,也是他出生的地方,而皇太后則住在西宮,中間隔着冬館有名的大庭院。這個庭院的出名並非由於其中種植的是什麼罕見的奇花異草,而是因爲庭院花草所包圍的陵寢中靜靜地沉睡着昔日銀河中最耀眼的那位金髮霸主,而陵寢周圍的每一棵花草都曾經有幸得到格里華德大公妃殿下纖纖細手的照料。這或許也是她用來表達對弟弟最後的愛的唯一方式。
迎接我的皇帝的侍女長官菲莉亞·馮·佛耶巴哈絲毫不想掩飾她的喜悅,她甚至吻了我的臉頰,讓我剛剛被她醫治過的臉瞬間飛紅。對於我來說,一直默默地照料着亞力克和我的她,在感情上是完全當作姐姐來看待的。雖然只比我大了四歲,但是現在二十歲的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大人,無論儀態舉止還是待人處世,跟毛躁的我比起來都有着天壤之別。而且她還是一個美女。栗色的長髮自然地垂在身後,稍微有點捲曲,同時泛着健康的光澤,同樣栗色的眼睛總是閃爍着慧黠卻又柔和的光芒,談吐總是風趣優雅,和她交談的人都會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遠別於我所認識的那些只會塗脂抹粉陶醉於香水珠寶卻頭腦空空的貴族千金。
這樣的一位女性,加上她姐夫的顯赫家世和她本人在皇帝身邊的特殊地位,無論是在宮廷裡還是宮廷外都擁有衆多的追求者,連我都被人再三請求遞過好幾回情書。不過這些情書無一例外的歸宿都是菲莉亞房間裡造型別致的廢紙簍。追求者們送的玫瑰花結局要好一點,一般會被拿去裝點宮廷的各個角落,至於其他的禮物則統統是遭到退貨的下場。
儘管如此,宮廷內外的追求者還是鍥而不捨挖空心思地想討菲莉亞的歡心,而真正能進入菲莉亞世界的男性,除了她的家人,似乎也就只有亞力克和我兩個了。我曾經開玩笑地問過菲莉亞她這麼千挑萬選究竟想找一個怎樣的夫婿,結果卻得到一個讓我臉熱心跳的答案。菲莉亞也是跟現在這樣親了親我的臉頰說道:“就像你這樣的啊,菲利克斯。”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跟菲莉亞開類似的玩笑,反倒是菲莉亞常常會在沒有旁人或者只有亞力克在的時候說:“菲利克斯你可要快點長大呦,我在等你呢。”諸如此類的話,而我窘迫的樣子每次都讓亞力克那傢伙快活得不行。毫無疑問,在爲數不多的讓我“害怕”的人裡,菲莉亞絕對是其中的一個。
菲莉亞徑直把我引到圖書館的二層角落皇帝專用的讀書室門前就面帶笑容告退了,而我一看到門前掛着的“請勿打攪”的牌子就知道亞力克肯定還在鬧彆扭。因爲其他人沒有他的命令本來就不敢隨便打攪他在這裡的時光,只有我隨時可能會來找他,他從來都不覺得有要在門口掛上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牌子的必要。不過我先前的確也有些過分了,光顧着考慮自己的心情卻沒有考慮到這樣的行爲會給他帶來的困擾。以他銀河帝國皇帝之尊三番兩次地碰我的冷釘子,如果不是他天性溫柔隨和,我恐怕就要大禍臨頭了。
我摁了摁門鈴,門裡立刻傳來亞力克有些惱怒的聲音,“我不是說過了不要打攪我嗎?!就算是那個笨蛋菲利克斯來覲見我也不見!”正面遭到如此直接的拒絕多少讓人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但是明白這次無論如何也是自己不對在先,亞力克完全是在被動地承受我不公正的冷遇,我撓了撓頭,說道:“陛下,我就是那個笨蛋菲利克斯。很抱歉打攪您,不過我來是爲我之前的愚蠢行爲道歉的。”門裡傳來什麼東西被碰翻的聲音,然後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我幾乎以爲今天是不可能得到皇帝的原諒轉而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暫且離開改天再來道歉的時候,門打開了。
白皙的鵝蛋臉,藍寶石一樣的眼睛,耀眼的金髮,無論何時看見亞力克,他給我的感覺都像是神費盡心力創造的傑作,就像他那位無與倫比的父親一樣。我裝作沒有看見他泛紅的眼眶,雖然這讓我又在心裡把自己多罵了好幾遍。亞力克看着我扁了扁嘴,好像是要哭的樣子,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菲利!”聽到熟悉的稱呼,雖然明知道是犯上忤逆,我還是忍不住快活地說道:“你說的沒錯,不過爲了我這個笨蛋煩惱的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時假裝沒有聽到身後傳來的屬於女性的竊笑聲。
日子就在這種親密無間的氣氛中一天天過去了,亞力克和我都在一天天地長大。皇太后開始讓他學習處理一些政事,而我快要帝國軍校畢業,爲我即將開始的軍旅生活作準備。身爲號稱帝國理想中的軍人楷模疾風之狼的孩子,我所受到的壓力和鞭策都是成正比的。
算算我和亞力克已經有兩個月沒見面。宮裡正在全力操辦銀河帝國第二任皇帝的十五歲生日慶典,雖然羅嚴克拉姆家族向來沒有奢華的傳統,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帝國皇帝的生日就可以草草了事。無論是宮廷內外,所有有幸向皇帝和皇太后獻上生日賀禮的家庭都在爲準備一份合適的--既不能太奢侈又能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對皇帝的敬意和祝福的禮物而費盡心機。就連我們家也不例外。
早在半年甚至更久以前媽媽就把這件事列上了家裡的議事日程。關於這一點我和爸爸倒是取得了驚人的一致:反正皇帝陛下什麼也不缺,送什麼東西都是一樣的了。表達這種一致意見的結果是我和爸爸雙雙被排除在米達麥亞家的禮賓司之外。雖然爸爸在外面是叱吒風雲跺一腳朝野都要抖幾抖的人物,但是在宰相府裡,宰相夫人從來都是勿庸置疑的決策者。
我和爸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雙雙來到宰相府的庭院中。身爲帝國的最高宰輔被稱爲帝國至寶的爸爸的大部分時間都被公事佔據了,難得我們父子有時間這樣一起在月下的庭院中漫步。已經是初夏,晚上卻還有些涼意,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庭院中芬芳的空氣,忽然轉頭看我道:“菲利,你今年也十六歲了吧?”“是的,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會說道:“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的你,還是一個小嬰兒啊。” 他忽然又擡起了頭,看着星空說道:“看到了嗎?菲利克斯,那些星星……那些星星經歷過數億年、數十億年的生命。早在人類誕生之前就一直閃爍着光輝,在人類滅亡之後,它們仍會繼續綻放着光芒吧?人的生命連星星一瞬間的光輝都不及。這是自古以來人們就明白的事情。然而,認識到星星的永遠和人世的一瞬的是人,不是星星。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明白人類重視瞬間的燃燒甚於凍結的永恆。明白一瞬即滅的流星的軌跡將會深刻於宇宙的深淵和人們的記憶當中。就像那個時候一樣......”說到後來,他的眼光已經有些迷離,彷彿是在跟遙遠的地方的某人,或者是,某些人,對話。
我深深地凝注着這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收養我、撫育我長大成人並且將一個真正的父親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我的男人,喉頭忽然有些哽咽。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隱藏他不是我生身之父的事實,反而從我懂事的第一天起就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一個自尊自豪的人,全宇宙中只向一個人屈膝的男子。他甚至說當我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判斷力和價值觀的時候,再讓我冠上親生父親的名字也可以。但是對於我來說,他就是我真正的父親!我就是菲利克斯·米達麥亞,疾風之狼的兒子!
反倒對於我的生父,我卻懷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一方面,來自血緣的羈絆讓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而接觸到的他的影像記錄都證明了他確實是爸爸所說的自尊自豪、全宇宙中只向一個人屈膝的男子,也是一個值得他兒子尊敬和自豪的人;但是另一方面,我所受的輕蔑嘲諷以至於攻擊大部分也都來自於他。他發動的那場叛亂的真實原因至今讓我迷惑,這個男人的一生彷彿不過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進行一場華麗的演出而已。此外還有他對待女性,包括我的生母的那種奇怪的態度,對我而言也是一個難解的迷題。而最讓我擔心的莫過於我骨子裡也流淌着跟他一樣叛逆的血液,這或許纔是我下意識地想要疏遠亞力克的深層原因。與其等到自己被無法控制的叛逆之心主宰,不如一開始就讓叛逆的幼苗得不到適宜的環境而自然地死亡。這說不定纔是一直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真實的聲音吧?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連爸爸的呼喚都沒有聽到,我露出抱歉的神情,爸爸饒有意味地看着我問道:“想得這麼出神,在想些什麼呢?”我看了一會遠處一顆最亮的星星,收回目光道:“我在想,我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呢?迄今爲止我作出的選擇都是正確的嗎?即使現在沒有什麼不妥,但有朝一日,我或許會爲我現在的所作所爲後悔呢!””爸爸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很快地一閃而過,喃喃自語道:“像,太像了,你果然是他的兒子......”我的心猛地一緊,我知道他說的是誰。爸爸此時看着我的神情很複雜,彷彿在透過我看着另外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說不清是悲是喜,我靜靜地回視着他,等待着他的結論。終於,他常常地出了一口氣,問了一個彷彿毫不相干的問題:“菲利克斯,你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口叫我爸爸的嗎?”我搖了搖頭,“您從來沒有提起過。”爸爸的目光彷彿又飄到了遠處的某個地方,“是在陛下辭世的那個晚上......”
“那一天,我,不,是整個銀河,經歷了最可怕的失去。吉爾菲埃斯死了,你的父親死了,就連陛下,也在那一天丟下我而去。而你就在那個晚上忽然開口叫我爸爸......”疾風之狼的眼睛溼潤了,這絕對稱得上是銀河帝國的一個奇觀,而我就面對着這個奇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卻被一種異樣的情感充滿了。在這一刻,我彷彿碰觸到了這個男人心中最柔軟最隱秘最神聖的一個角落,這讓我有一種戰慄不安卻又無比幸福的感覺。這個男人已經不再年輕,可是他的身體仍然保持着軍人式的硬挺堅實,他用一種屬於父親的眼光看着我說道:“那時候我就在想,總有一天,你也會仰望着星星,任思緒馳聘在彼方,並且希望征服它們,置身在星羣當中。當那一天到來時,你會自己一個人出發去冒險嗎?還是和父親一起去?或者是和那個你在一歲時就宣誓效忠亞歷山大·齊格飛同行?菲利克斯!”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任憑各種各樣的思緒和感情翻騰撞擊着我,卻無法作出回答。疾風之狼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但是總有一天你要給出一個答案。而我,還有媽媽,”提到妻子,疾風之狼的目光變得更加柔和,“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要幸福。菲利克斯是你媽媽爲你準備的名字,在古早、古早時代的語言裡,代表的就是‘幸福’的意思.....”我終於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淚腺,任憑熱淚在我臉上流淌縱橫,我只能叫了一聲“爸爸”就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神的旨意,還是天上的萊茵大帝已經對猶豫不決的我失去了耐心,那個晚上爸爸給我提出的問題,在幾天之後忽然以一種我們都意料不到的方式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