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開始做些稀奇古怪的噩夢,每次醒來,都嚇得驚出一身冷汗。可轉念一想,我是個死人啊,怎麼會有汗呢,只不過是夜辰在我背上又舔了舔罷了。
對我而言,死亡,纔是最大的噩夢。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本就不屬於我的世界,我心裡知道,若不是蕭逸和哥哥,我可能早就變成了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自從上次在仙界見了哥哥,我就再沒有見着他。一覺醒來,陪在我身邊的,只是一隻不會說話的雪狼。
有時候,我一個人悶得無聊,常常自言自語地問着夜辰:“夜辰,你說,人死了,是不是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呢?那我死了,我會不會把蕭逸給忘了呢?我好害怕,我不怕死,可我害怕我把蕭逸給忘了。”
也許,這纔是我害怕死去的原因。
不是怕死,是怕忘情。
我後來朝別人打聽,說是魔界的魔殿裡供奉着一顆上古的神珠,可以凝魂歸魄。我終於知道,蕭逸此次掛帥親征意在何處,原來,他是爲了那顆神珠。
到了夜裡,我常常夢見蕭逸打了勝仗,穿着天帝爲他做的戎裝,滿身歡喜地朝我走來。
“阿瑤,我回來了,你看我帶回來了什麼。”
我投入他的懷中,感受着這彷彿隔了滄海桑田的擁抱。
可這,僅僅是一場夢罷了。
我也常常穿着一身錦繡的華服,在這天宮的門口等着他,盼着他,能夠早日回來,能夠回得快些。可我看到的,除了萬里的雲海,就是蔚藍的天空。
我在這宮殿裡找出了蕭逸的伏羲琴,這也是我唯一能夠消遣的東西了。這麼長時間沒有撫琴,倒顯得有些生分。
可再怎麼生分,我也絕不會忘記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琴曲。
它叫,長安調。
長安長安,長樂安寧。這便是我的夙願。可夙願,永遠只能是夙願。
我再次彈起昔日的長安調,似乎少了份少女的青澀,多了份哀愁,多了份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愛。
這幾日,我的手越發冰涼了,如同冰窖中的寒冰一樣,睡在溫玉牀上還經常打哆嗦。
我知道,這是我的三魂七魄就要抽離的表現。
我曾經在紫逍派的古籍裡,翻到過關於三魂七魄和荒魂、丹石的事情。所謂三魂七魄,便是凡人的靈魂,而靈魂,又以三魂和七魄組成。人死後,三魂七魄重入輪迴,而荒魂,則是三魂七魄不能順利地入輪迴之魂魄,被困世上,不可轉世入輪迴。而丹石,正是封印荒魂之物——由內丹與小腹處的丹田氣旋形成的一種奇特物體。
一旦我的肉體承受不住三魂七魄的抽離,那麼,我就會變成真正的荒魂,永世封印在丹石之中。
我想過死,我可以死,但請死亡不要讓我忘記蕭逸。
正當我想着這些對我而言看似十分遙遠的東西是,大殿裡響起了緩緩的腳步聲。
“靈兒。”
我知道,是孃親來了。
今日,娘穿着一身華麗的南疆服飾,各種各樣的飾品讓人應接不暇,淡紫的披帛讓人眼前一亮。
她來,也只不過說些安慰我的話罷了。這幾月,聽蕭逸說的安慰話語還嫌少麼。不過,卻也是作爲母親的一番心意。自從想起了前生髮生的事,我對她,便是多生了幾分愧疚。
“不要想那些事情,”她的微笑是那麼端莊,那麼溫和,“你只是病了,等仙神從魔族爲你帶回了神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也希望。
“嗯。”我無心應答,卻留戀着她的臉龐。她是除了蕭逸和盛涯以外,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都說人到死時自想生,我便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卻還是有這樣的感覺。
每每心中憂傷時,我總會彈一彈伏羲琴,吹一吹奪魂簫,它們,寄託了太多的情感。
爲什麼我不願意忘記蕭逸,因爲愛得太深,怕忘記了,傷得太深。
我有時候,甚至想過,去刪去蕭逸對我的回憶,我寧願把痛苦留給我自己。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局,我寧願我不要愛他,不要,讓他痛苦。
我不知道,我遇上他,是我的劫。
又或者說,他遇上我,是他的劫。
夜辰銀白濃厚的毛髮被月光撒了一地的碎銀,如同琥珀一般的眼眸望着我,伸出粉紅的小舌頭。
“夜辰,我該怎麼辦?”
我在塌上,全身緊緊縮成一團,雙手環抱着膝蓋,喃喃問道。
“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這樣,他也不會傷心了。”
可世界上,總不會有那麼完美的事。
我好像依稀記得,還在紫逍山的時候,霏霏姐姐唱了一首很好聽的曲,後來,明月又把它的詞寫出來。我憑藉着記憶,緩緩念道:
“情至荼蘼,
醉飲千觴,
湖畔花燈綻幾行。
落梅酒,
可曾忘?
伊人獨上西樓,
但見明月,
不見君郎。”
我吟出這詩句時,似乎比旁人更要懂得幾分這情至荼蘼,生死蒼茫之憾。如今,擡頭仰望,我又何曾不是“但見明月,不見君郎”?
宮殿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一條狼,幾盞瑩瑩之火在微微地燃着,卻不足以力挽狂瀾,命定無力迴天。
我還是迎來了這一日。
這一日,我穿着一身神後的正裝,雪白華麗的衣裙添染了幾分水綠與淺藍,被裝點得更加清秀可人。各式各樣的刺繡栩栩如生,長袖擺動,似乎還聞到了縷縷梅香。
我心裡似乎隱隱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彈起伏羲琴了。
此刻,我多想蕭逸回來,拿起琴旁的簫,與我合奏一曲。
白得如同雪一樣的手指移動,發出的聲音與從前沒有一點點的變化,還是那麼美,那麼令人陶醉。
我眼前漸漸模糊,修長的睫毛想要逐漸關攏。我不想睡,也不能睡,因爲這一覺睡過去,可能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嘣!”
我無力地趴在琴上,腦袋耷拉在琴絃間,鼻尖,我聞到了淡淡的香味。
眼眸緩緩閉上,我的眼前,看到的最後一面,不是蕭逸,是一把琴。
如果我還能夠做夢,我一定會夢到,蕭逸穿着一身初見我時的藍白長袍,手裡拿着一把畫着水墨雪後初梅的摺扇,外面,披着雪白而又長長的狐裘披風,張開他的雙臂。
“阿瑤,我回來了。”
我小跑着衝進他的懷中,臉上泛起激動的紅霞,道:“蕭逸,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可我的耳邊,再沒有響起任何聲音。我好想讓他再叫我一次阿瑤,再抱我一次,再逗我一次。
可永遠,我只能聽到他臨走前對我說的那句話。
“等我。”
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在一座青石橋上相見。那日,下着泠泠的小雨,我與他,撐着繡着同樣竹林的油紙傘,回眸望見對方。我嫣然一笑,素手停留在他的眉間。
“蕭逸,我終於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