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裡,伊諾停止了彈奏琴絃,只驀然轉頭對袁淺盈盈含笑道:“袁將軍,伊諾沒事。”
袁淺心疼的看着伊諾,想說什麼,終究沒再張嘴。
不知道什麼時候,喬丹丹與琴兒已經躲進了屋子裡。夜風裡,唯有足以繞樑三日的餘音嫋嫋,挑破了彼此無言裡的尷尬。
“義妹,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有些不合時宜,但是請你相信,如果天下人都站在你的對立面,我也會和你一起對抗天下。”
伊諾想要盡力忍住的淚水終於不爭氣的流了下來,滾燙的熱淚被風猛地一吹,瞬間便風乾了,彷彿不曾流下過一般。
夜漸涼,袁淺依舊凝神瞧着伊諾。伊諾心中一痛,但仍舊又盡力的揚一揚頭,把眼淚生生逼回去,勉強維持一個淡淡的笑容。
伊諾心下感念他的情意,想到他這幾日的難決之事,終於開口道:“若是我求你,不要與袁王爺同流合污呢?”
她態度誠懇,彷彿怕他拒絕一般,起身又問道:“這件事情,比和全天下對抗還要難嗎?”
她的話有些尖銳,但是他沉默了只一瞬間,輕輕道:“這天下的事,你開口了,沒有不行的。”
她復又端坐下來,雙手熟稔一揮,迎着他眼中頗感意外的喜悅,終於不再掩飾淚意。
以後的幾天,袁淺真的不再顯得那樣心不在焉了,也甚少步履匆匆的出門打探了。他做的最多的,便是聽伊諾彈琴。伊諾每每感懷,總是彈琴解憂。指間的世界,大有千秋,袁淺不懂,但是仍舊興趣盎然。
這樣看似平靜的日子,直到七夕的晚上。喬丹丹帶着琴兒準備了一整天的瓜果與點心,準備三人一起乞巧。
伊諾也只得假裝起歡喜乞巧的心情,配合着兩人幾日的關心。月兒很快便悄無聲息的攀上了樹梢。
在那株參天的老楊樹上,月兒依舊是月牙,但是明顯的比前幾日富態了許多,是美人厚厚的嘴脣,塗着嬌豔的胭脂。
聽到喬丹丹將月牙比作美人嘴脣來逗伊諾開心的話,伊諾突然又想起了新月。新月的嘴脣,便是略厚的嘴脣,但是並不難看,總是喜歡沉默的微微抿着,只有在清羽面前,她纔會有滔滔不絕的話可講。
原來,心中想一件事的時候,任何事物都會帶上他們的影子的。
伊諾輕輕嘆一口氣。這個微妙的表情沒能逃過喬丹丹的眼睛,她瞭然笑笑:“伊諾姐姐答應我們會看開的,會祝福的,難道自己又忘了嗎?”
伊諾頷首,以最優雅的姿勢拈了一顆葡萄在嘴裡,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我自然記得,這個葡萄真甜,你們都嚐嚐。”
她的語氣是輕快的,然而聽在耳朵裡,卻總感覺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憂思在裡面。她眼底淡淡的悵然,也終究不是一點僞裝,就可以瞞倒兩人的。
懷着這樣的心事,三人的七夕之夜終究也沒有過的如意料般風生水起。袁淺一直都以靜靜關注的姿態,在自己屋子的窗下,遠遠地望着她們,像是在望着一幅美麗的花捲。
他是真的沒有再關注過外面的局勢。然而,外面的局勢終究是關注上了他。
那是七月初八的一覺醒來。他剛自院子裡的水井邊提水洗了臉,便聽見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
“是誰呢?”袁淺不及細想,已經將手穩穩的放到了腰間的寶劍上。
伊諾等三人在房間裡也聽到了聲音,都神色凝重的走了出來。喬丹丹小聲道;“他們兄妹都有敲門暗號的。不會這麼莽撞。”
袁淺想也不想,靜道:“你們去躲着,我去看看。”
三人依言又隱藏
到了屋後,並在角落裡秘密窺探着前門的形勢。
袁淺迅速的開門,又將身子後撤,並以防衛的姿勢站定。眼前一人,並不認識,年紀不大,濃眉大眼顯得精俐幹練。
“你是誰?”袁淺見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冷冷問道:“你來我家幹什麼?”
那人喘了好半天氣才掙扎着回答道:“我是葉明琪的朋友,我特地趕來通知你們,你們趕緊再找地方暫時隱蔽吧!袁王爺造反被趕出京城後,就屯兵據守在咱們城裡,他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正派人往這裡趕,來請袁淺袁將軍呢!”
袁淺直愣愣的看着他:“我憑什麼相信你?”
那人二話也不說,從腰裡拿出來一朵殘了的蒲公英,着急道:“葉明琪知道你們不會輕易相信我,但是又沒有什麼可靠的信物,所以拿了葉蘭珠小姐的蒲公英。”
喬丹丹聽了這些話後,忍不住從後面奔出來,歡喜道:“一定是他們兄妹沒有錯!要不別人不知道蒲公英的!”
來人看了一眼喬丹丹的裝扮後,立刻欣喜道:“這位小姐一定是喬小姐了,我多次在葉明琪那裡看到過你的畫像呢!”
喬丹丹低頭一笑,眼睛裡閃着光芒問道:“他們兄妹怎麼樣呢?”
“他們很好,我們都很好,只是來接你們。”來人說着,便往身後遠處指了指,“我趕車來的,但是隱在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子上,怕趕馬車目標太大,所以一路跑過來接你們。等到那個村子咱們再坐馬車。”
喬丹丹心急如焚想看見葉明琪,拉着伊諾的手便回去收拾東西。
不多時,有限的幾個包袱便收拾停當。伊諾看着喬丹丹歡喜的模樣,也甚是羨慕。
唯有袁淺,一直立在那裡不動,像是沒聽到來人的話一般。他又催了一句:“你怎麼還不動?再不動身跟我走就晚了!”
袁淺這才明確表態:“我不會去的。”
伊諾一愣,停止了手裡收拾的動作,問道:“爲什麼?”
袁淺以一種難言的目光看着伊諾,神色複雜:“義妹,我雖然答應你不會去投奔袁王爺,但是,也絕對不會去投奔袁王爺的敵人。”
袁淺的眸中帶了淡漠的笑意,倚着門框的身子像是被熱油燙過一般焦躁:“義妹,我真的不想。”
伊諾盯他一眼,旋即緩緩的低下了頭。
他或溫暖或荒蕪的心思,以她靈秀的心,其實細細一想,完全都可以猜得透。只是在懷着被喬丹丹感染的欣喜之情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他一樣,也完全沒有顧慮到他可能並不願意去投奔葉明琪他們。
她早就習慣,他就像是密不透風的牆,將她重重包圍。
卻不願意去思考,這個牆,除了對她的愛,還可能有別的更爲複雜的感情。
他看她不說話,突然惶恐了,走上前去道:“義妹,我不是食言,我願意爲你對抗整個世界,可是,咱們去葉明琪葉少俠那裡幹什麼呢?”
桌子上,伊諾還未來得及收起的七絃琴,幾根琴絃如他額頭突起的幾個擰着的額線。
她錯愕後終於恢復了常態:“其實,伊諾也不知道去那裡幹什麼。”
伊諾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回身向琴兒道:“咱們不收拾了,就此與丹丹妹妹告辭了。”
袁淺的眸中如點燃了一般明亮,驚喜道:“義妹,你終於肯顧忌我的感受了,是嗎?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開心嗎?”
WWW◆тт kán◆¢ o 伊諾綿軟一笑,彷彿最苦的苦藥凝在舌尖:“是伊諾以前忽視袁將軍了。袁將軍護我周全,我自該照顧袁將軍的感受。”
喬丹丹歡喜的神情終究有一絲落寞,但旋即苦笑道:“其實也對,我對袁將軍,其實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強行一起,只會徒增大家的負擔。”
喬丹丹背上了包袱,揮手對伊諾與琴兒告別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伊諾姐姐,我相信我們還會見面的。”
伊諾舉手拭淚,輕輕笑道:“會的,祝你和葉公子幸福。”
喬丹丹明媚的笑容立刻被冰霜凝住:“伊諾姐姐,其實,歸根結底都是因爲我錯誤的報信,希望你,不要過分怨恨梅二少爺……”
“怎麼會?”伊諾強行捂住喬丹丹的嘴巴,“你胡說什麼呢!命運的無奈,上蒼的玩笑,跟你有什麼關係,相反,我還要感謝你與葉公子的搭救。”
喬丹丹愈加慚愧,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含了嗚咽之聲道:“伊諾姐姐,你總是這樣有胸襟,什麼事情,寧願自己痛苦,也不肯怪罪別人,妹妹一輩子佩服。”
伊諾與喬丹丹在柴門口,灑淚分別。臨走時,她第一次主動與袁淺說話道:“袁淺,我雖然恨你害死了我的瑞雪,但是經過這麼些日子,我也算想通了,我欠伊諾姐姐的,你欠我的,咱們就算扯平了。”
袁淺有些受寵若驚的看着喬丹丹,含笑道:“多謝喬小姐寬宏大量。”說罷,無聲看了一眼盈盈獨立的伊諾。
他黑色的長袍,第一次現出了瀟灑飄逸的形態,彷彿如釋重負一般。
伊諾的心思千迴百轉,這樣分別得場景,怎麼這麼眼熟呢?那晚的風,一如今朝的風啊,都是那樣吹得人煩躁!
喬丹丹聲音婉轉,欲笑不笑對袁淺道:“若是我以後得知伊諾姐姐不開心,一定唯你是問。”
伊諾目光微微一跳,剛要反駁喬丹丹:“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喬丹丹已經隨着來的人,逐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伊諾目送着喬丹丹的背影,在心裡低低一遍又一遍說道。
袁淺無心去想她爲何落寞如斯的看着喬丹丹的背影,只淡淡的笑了幾下算是答應喬丹丹。
琴兒心中略略猶豫,突然牽一牽伊諾的袖子,低聲道:“小姐,咱們也收拾東西快走吧!萬一袁王爺派人來找袁將軍的人真的到了怎麼辦呢?”
伊諾的心陡然一震:“是呢!光顧着感傷了,咱們也得趕緊走呢!”
袁淺也從神思裡回到現實世界,附議道:“沒錯,咱們趕緊走!袁王爺我最瞭解,若是讓他抓住義妹。絕對會用她來威脅梅家的。”
聽得袁淺這樣說,伊諾的腳步明顯更加慌亂:“琴兒,咱們快些收拾!”
一時間,三人無言,都埋頭收拾起各自的東西來。這幾日波瀾不驚的日子,她倒是有幾分真心有些留戀起了這間屋子。臨走時,還一回顧,生恐忘記了什麼。
一院子的陽光,卻不能將她整個心房照亮。彷彿總有那陰暗的小小角落,時時提醒她,人生,總有那麼多的意外。
“小姐,這個山雀怎麼辦?”琴兒溫顏道。
“放了吧!讓它回到屬於它的地方去吧!”伊諾突然有了些許感慨,“把它關起來,縱然是因爲喜歡它,可終究也是害了它,或許,它更喜歡海闊天空呢!”
袁淺的神情明顯一怔,彷彿有烏雲悄悄遮擋下來。
伊諾漫不經心的悄悄打開籠門,任山雀,撲簌一聲,飛起很高,再也看不見。伊諾的神情,也一瞬間無比歡喜起來。
袁淺的目光從伊諾的臉,移到院子裡的葡萄架上,似是自我感慨道:“什麼時候,你能真心因爲心裡的甜,而覺得葡萄也是甜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