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陰天。雲很厚,把一切可能穿層而出的陽光全部隔絕掉。窗外蒼茫大樹的輪廓四周籠着淺薄的陰鬱。

西蒙走進門的時候,我正坐在高高的窗框上,伸手啓圖摘窗外那棵法國梧桐的樹葉。身體爲此而傾斜出去,超過八十度斜角。

他把手裡的卷宗扔上桌面,一個箭步到窗邊把我幾近外落的身體拉了回來。

這裡是三樓。他邊說着邊索性一把把我從窗框上抱下,丟進沙發裡。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包薯片拋到我懷裡。完美拋物線的弧度,精準的落點。

心情不好可以吃東西,不要考驗自己心臟的承受力。

西蒙責備的口吻在看到我望着他的無辜雙眼後徹底軟化。

我盤腿將自己陷入沙發的最深處,聽話地打開包裝,把薯片塞進嘴裡。是原味的,我唯一可以接受的口味。對西蒙的細緻,我已經習以爲常。

西蒙是廣告公司的策劃。典型的白領,每天坐在昂貴地段的高級寫字樓裡。他是公司的骨幹精英,爲此而得到了獨立的辦公空間,不必和一大堆人在一個大房間裡劃地割據。

本來,這樣的一個人,與我不可能有什麼交集。因爲術業不同,生活不同,經歷也不同。可是,偏偏他還在雜誌上搶佔一席之地,以Simon之名幫人解惑傳道。

因爲他對世事的那份清醒與通透,所以我幾乎每一次都要對他的言論進行挑釁。人,總是見不得別人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兀自清透、冷眼旁觀,而自己卻在臺階下艱難浮沉,感覺痛苦時還要被他嗤笑成愚蠢。而偏偏我的尖酸刻薄被他視作挑戰,還樂此不疲。

我激化了他“渡世渡人”的深層感悟,又不斷以世情挫敗着他理想化的情感理論。我終於成功的,讓他對自己對情感的認識產生了懷疑和動搖,雖然他口頭上始終不肯承認。

西蒙坐到桌前,架起二百五十度的無框眼鏡,打開卷宗。

他也已經習以爲常我總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來這裡。來這裡看窗外的那一棵法國梧桐。也因此總在抽屜裡放一袋零食,以供我來的時候好塞滿我的嘴巴。心理學上,這叫通過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來緩解情緒上的憂慮。

一個成功的白領男士,辦公桌的抽屜裡始終躺着一袋零食。這場景光是想象就足夠引人發噱。所以,總體上,他,是體貼的好男人。

我把摘到的那片梧桐樹葉放到他的卷宗上,冒失地襲入他的視線。我卻是一臉不識唐突的表情。

送給你。我說。嘴裡還滿滿地塞着薯片。

西蒙擡起頭,發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還有左嘴角的幼小米窩。男人臉上長着象徵甜美的米窩實在是太煞威嚴的事。這也是西蒙在人前總是保持脣線平直的原因。

你不是一直很仰慕那棵樹嗎?今天怎麼想到去“掠奪”?

因爲她太完美了。我點點那片樹葉——

比我手掌還大上一圈的樹葉有着整齊和諧的五個尖角。上面的每一道脈絡都青蔥幼綠、緊緻修長,交織出的網狀線條細緻優雅。被折斷的莖稈中央還可以看見閃着晶瑩光澤的水珠——那是她從樹幹中汲取的最後一滴生命。等這滴水珠被消耗殆盡,她也就會在憔悴後枯萎。

人總是見不得其他的完美的,誰叫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呢。

我點上他光潔柔亮的前額,輕笑。完美的東西送給追求完美的人。

西蒙握起樹葉的細莖輕搖。我是追求完美的人?

至少在我看來,你是。我頷首。你總是幫世上所有的醜惡尋找恰如其分的理由,這滿足了你希望一切都光鮮美好的精神幻想。

精神幻想?他失笑。

這不是貶義詞。世界上不是有一個空想主義嗎?連柏拉圖都有“理想國”呢。我故意沒心沒肺地和他胡扯着。

世上沒有全然的完美,也沒有絕對的醜陋。走極端會讓自己迷失方向。而太執意於洞悉醜惡的一面容易讓自己陷入自己編織的結網中。他認真地看着我。睫毛上蘊着窗外射進的午後光線。看來,雲層再厚,也不可能將白晝遮成黑夜。

我卻故意摘下他的眼鏡,讓他發出無力的懊惱低嘆。

他知道,我直覺地閃避着這個話題,因爲我們已經爲此爭論過太多次卻無法達成共識。雖然沒有完全的美麗和醜陋是兩人相同的觀點,可是在美麗多過醜惡還是醜惡超過美麗的問題上,我們中的任何一方都永遠不可能向對方的看法妥協。誰叫他不信教,也未入儒道,卻堅持相信着“人之初,性本善”。

我坐回柔軟的沙發中,將吃空的零食袋丟到一邊。

三百零八卡。我喃喃自語。

什麼?西蒙重新戴上眼鏡。

我指指那個零食袋。以每一片薯片十一卡路里的熱量來計算,我剛剛總共攝入三百零八單位的卡路里。在跑步機上跑一小時也消耗不了。

西蒙再度失笑。女人吃東西都這樣計算熱量的嗎?其實胖一點沒什麼不好。

胖一點對女人而言是沒什麼影響。可是會影響到男人的虛榮。畢竟,女人也是男人間攀比的砝碼之一。

西蒙摸着他挺直的鼻樑,笑意在脣邊猶留不去。

我以爲你已經夠女權主義。

這和男人爲尊或女人至上無關,而是人性。女人是男人炫耀的資本之一,同樣的,男人也是女人提升自尊、滿足虛榮的途徑之一。所以會被爭搶的對象總是在世俗劃定的標準中條件優越的佼佼者。

我別有深意地看他,對他的不置可否挑高左眉。

wωω.ttk an.co

房門被敲響。

是創意部的維紗。一個足以滿足男人虛榮的女人。精緻的妝容、溫煦的笑顏、優雅的體態、一流的工作效率。

西蒙早在房門被推開之前收斂了笑意。公式化的面容,公事化的語氣。

優秀的男人不會十分刻意地尋找外物來增值可以炫耀的資本。一是因爲成功而煉鑄的高姿態,二是因爲他本身的所有業已滿溢。

優秀的女人卻仍不會放棄去覓獵所謂的上等男人。一是因爲女人的虛榮往往找不到上限,二是因爲還有一個所謂的“終身幸福”要仔細計量。

男人,與女人,之所以無法全然平等,女人思想本身的狹隘纔是最大的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