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日雙將譚逸飛請進福田升商行,先大大將商行的氣派炫耀一番,卻見譚逸飛無動於衷,心知此人必不簡單,於是便將逸飛請進內室,一壺清酒,兩碟壽司,二人相對而坐。柴日雙一杯酒雙手敬上:“九仙鎮嚴忌酒坊二十載,竟被譚先生一朝顛覆,實在令我佩服之至,柴某冒昧,懇請先生將此中奧秘略示一二。”
譚逸飛一笑:“柴老闆誤會了。這酒坊開業,一來是宋大隊長開明,二來是劉團總精明,譚某隻不過是個初出茅廬之輩罷了。”
柴日雙眉毛一挑:“哦?這話怎麼說?”
“要不是大隊長開明,劉團總也不會將這片地變廢爲寶啊。”譚逸飛解釋道。
“這麼說,酒坊是劉團總開的?”
“團防是最大的股東,當然是劉團總做主。”
柴日雙眯起眼睛:“先生何必太謙。酒坊若不是先生主事,又怎麼會兩個時辰就把鎮上酒肆都轉了個遍?”笑着舉杯敬過來,“譚先生,你這醉翁之意難道不在酒嗎?”
譚逸飛不動聲色,兩人心照不宣地對飲一盞。譚逸飛淡淡笑道:“柴老闆可是怪在下探聽了貴號的生意經?失禮之處逸飛告罪了。”
“哪裡,都說同行是冤家,我卻只怕先生探聽的不夠呢。”柴日雙笑得有些盛氣凌人:“其實不必我講先生也都看到了,全縣酒市十之七八都是鄙號掌控,我已經爲先生鋪好了生財之路,咱們這就把合約談一談吧。”
“酒坊剛剛動工,柴老闆倒好象算定了它的前景似的?”譚逸飛失笑。
“先生還有何疑慮嗎?”柴日雙沉吟片刻,“先生初涉本行,我就先讓貴號一步,頭一年我不入貴號的股,只要貴號開一半工燒我的方子就行,我按最高價回購,怎麼樣?這等開門發財的美事我只爲譚先生一人而設呀。”他彷彿將天大好處給了譚逸飛一般,殷切地盯過來,譚逸飛不禁輕笑:“多謝美意,這酒呢,有時候是主客盡歡,有時卻是自斟自酌更樂得個自在。”
“啪”柴日雙的酒盞有些重地放在了桌上,心道這年輕人居然如此不識實務!但又一想,譚逸飛的酒坊乃是他步入九仙鎮的唯一捷徑,不由又笑道:“譚先生少年氣盛,可能尚飲不出這酒中深淺,酒呢,沉下心來才能盡品其味,可是真等到沉下來,酒香已過,咀嚼的可就都是苦澀了。”
譚逸飛笑容依然淡淡:“苦也罷甜也罷,都是自己品味,有人口蜜心苦,有人卻可苦中作樂。”
柴日雙氣得深吸一口氣:“譚先生,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五柳鎮也有不識實務之人,那鎮北姚記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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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日雙口中的姚記酒坊乃是五枊鎮百年老號,獨以桂花入酒,口味極爲獨特,具甜、酸、苦、辛、鮮、澀六味於一體,故名“六合”,加上其確有養生之效,淡淡琥珀色的酒漿更異於他坊,姚老闆手藝勝過先人,當年便與談八仙並駕齊驅,澄香醇爽享譽四方!
這樣的酒自然是聚寶財源,它的養生功效卻是柴日雙心頭之刺,只因他早有個龐大陰險的計劃,那便是以酒生財,更要以酒蝕骨,蝕誰的骨?當然是中華百姓的骨,尤其是壯年男丁的骨!原來柴日雙的父親原是日軍軍士,卻因寸功未立死不瞑目,臨終前囑柴日雙有機會定要爲皇軍效力,加之日本侵華舉國宣揚,人人都以爲天皇盡忠爲榮。柴日雙明白東亞戰略曠日持久,龍安縣五穀豐登,交通便捷,極適於日軍囤兵駐防,九仙鎮更是關隘重鎮,何況與他還牽扯深深家恨,所以他當然選在此地下手。
龍安縣酒業興盛,柴日雙便從酒上暗作文章,他對酒有極深的研究,酒,可以使人精神煥發,歌功建業。但也可以令人精神麻痹,醉生夢死!中國多少帝王都是因酒亡國,夏桀、商紂、陳後主、隋煬帝,哪一個不是酒池肉林荒淫無度,亡國尚如此,亡一個縣豈非更加容易!於是柴日雙便各種陰險手段收購國酒字號,但凡不遂他意,便狠狠打壓,唯獨姚老闆骨氣耿直,怎樣利誘均毫不妥協。柴日雙便買通一家和姚記交好的字號,假說共同擴大六合酒爲國酒爭榮,姚老闆信以爲真,將酒坊抵貸交與那掌櫃去籌建,只說等賣了下批六合便將貸銀嘗清,那時新六合也建了起來,桂花正是鮮嫩,到時雙鍋齊釀,慶祝新酒坊開張。他又哪裡知道這根本是柴日雙的陷阱,那掌櫃拿了貸銀便遠走無蹤,抵押合約也到了柴日雙手上。
這日,姚記田中桂花盛開,坊中爐火正旺,姚老闆正在甑前品嚐,姚嬸端着一籃幹桂花站在一旁笑眯眯看着老伴,給他擦着汗,就聽姚老闆大聲道:“好,起鍋——”
忽地院門外“嗵嗵”的掄砸聲,大門被砸開,一幫人衝進來,見酒罈就砸,酒漿四流。姚大叔急忙上前:“住手!你們幹什麼?強盜呀,土匪呀!”
柴日雙走進:“姚老闆,得罪了。銀號已經將您的抵押合約轉給了在下,我是來接管貴號的。其實我早就說過,我誠心誠意地想和姚老闆共同發財……”
“住口!”姚大叔氣道:“什麼共同發財,你奪我的六合,再讓我開一半的鍋按你的方子出酒,那我姚記算什麼?我的六合還姓姚嗎?”
柴日雙變了臉:“那就怪不得我了!哼哼,離了你姚老闆,我讓這口窯出的酒還叫六合!”姚大叔瞪着柴日雙,心中明白已然上了這狗倭一個天大的大當!但老人生性不屈,此刻只覺驚憤涌上胸腔,他猛的推開一個夥計,奪過他手中鐵棍,奮力向銅鍋砸去!“嗵——”一口百年銅鍋被砸出一個大洞,美酒“譁”地傾在火上,“唿”地熊熊燃了起來。姚大叔痛心已極呆在那,姚嬸呆了,夥計呆了,柴日雙也呆了。要知這大銅鍋乃是姚記祖傳聖器,專釀六合桂酒所用,如今鍋破如家亡,怎不令人痛徹!
片刻,柴日雙回過神,聲嘶力竭地大嚷:“給我挖、給我鏟、給我把這片田平了!”夥計們喲喝着衝進桂田,一棵棵桂樹被連根剷除,紛紛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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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日雙將這件兩年前的痛事陰鷙講來,便是要警告譚逸飛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就是前車之鑑。譚先生是九仙第一鍋,可以因它而興也可以因它而困,宋宗祥既然讓我進不了九仙,哼!沒我的話,譚先生這酒想出九仙怕也是不能!”
譚逸飛面不改色,心中卻是暗驚,舉杯回敬:“多謝柴老闆直言,譚某自當銘記,在下還有些許私事,暫且告辭。”說完他一揖出門,柴日雙看不透地盯着他的背影,待了片刻,便叫上賬房跟在後面。
譚逸飛出得福田升,神色沉沉思索着,不覺經過一青樓前,見他如此英俊,門口的風塵女子騷動起來,不約而同圍上。
“喲,公子爺快請進,我敬公子幾杯。”
“公子好俊的貌相,真比的上那潘安了,跟妹妹我來吧。”
譚逸飛茫然擡頭,青樓的紅燈在他眼前晃動,他彷彿魂飛至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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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座青樓。
黃昏的街頭燈火漸亮,青樓上的紅燈隨風晃動,映着大大的招牌“麗香院”。
青樓前,談母將一包銀子遞到德財嬸手中,她容貌極是秀麗,雖是弱柳扶風但目中卻自有一種堅毅。德財嬸一把拉住她,緊張道:“你,你真的要再回去?”
談母目中立時瀠滿淚水,咬脣剋制住:“逸飛是我相公家唯一的根啊,怎麼都得讓他出人頭地。可眼下辛亥大亂,沒人僱幫傭,沒人開堂會,我這一管簫餬口都難,更別說供逸飛去私塾了,可不念書怎麼會有出息,我又怎樣對得起他爹啊——”
德財嬸急切勸道:“可園子就是個火坑呀,你怎麼能籤終身呢?再想想清楚吧。”
“終身?”談母悽笑:“爲了逸飛我就是拼了命都成!放心吧德財姐,我和鴇母講好了,仍和從前一樣宴上伴簫,只賣藝不賣身。德財姐,等逸飛大了問起我,你就告訴他他娘已經死了,但他娘是乾淨的!這輩子都是乾淨的!”說到此淚珠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一把摟過五歲的小逸飛,緊緊地摟住!小逸飛感到母親起伏的胸膛,低低地哽咽聲,耳上的銀墜兒顫在他眼前。
突然,談母一咬牙放開逸飛,將他推到德財嬸懷中:“走吧,快走。”德財嬸還想說什麼,談母已給她們招了一輛包車,看着兩人上車,才返身向青樓走去,此刻她是何等的悲涼又是何等的決絕。紅燈高懸的二層樓,老鴇和一幫妖豔女子正緊緊盯着談母,直到她走入樓中。
德財嬸抹了一把淚,已知無可挽回,只得對車伕道:“走吧。”
小逸飛搖頭道:“不,娘還沒上車呢。”
德財嬸摟住談逸飛:“你娘,她不走了。”
小逸飛驚訝地剛說了個“不”字,車伕已跑起來,他只覺離娘越來越遠,心瞬時驚慌以極,突然跳下車往回跑,跑得太急又摔在了地上。
就見二層樓上一羣氣勢洶洶的女人追趕着談母,談母慌張地跑着,卻撞上了一個日本人,日本人獰笑着撲向談母,談母拔下發釵揮去,“卟”日本人臉上出現一道血口,他一怔,大怒,一掌將談母打得撞在欄杆上,再次撲上。談母拼盡全力推開淫倭,一咬牙,跳下樓去!“嗵”談母摔在逸飛不遠處,血濺當場,銀耳墜“啪嗒”掉在地上。
小逸飛驚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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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地被人拉址令譚逸飛漸漸收回思緒,看着眼前的花枝招展,他突然怒從心生,一揮手將衆女全推了出去:“走開,不要碰我!”
老鴇妖豔上前:“喲喲喲,哪來的這位爺呀,看着斯斯文文的怎麼動起手來這麼衝呀,看看看看,把我們姑娘嚇成啥樣了,您說怎麼着吧?”
譚逸飛冷笑:“怎麼着?像你這種逼良爲娼的賤婦,要是找打就不
妨上來!”他極冷酷地瞪着老鴇,眼中無名的怒火把衆女子嚇得膽寒,一聲也不敢吭,眼睜睜看着他伸手攔了包車馳去。
街邊現出柴日雙的身影,他眯着眼睛看着這一幕:“看來我是打到他的七寸了。”想到此仰天一笑,“九仙鎮?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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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宋府大廳已擺上豐盛家宴,宋宗祥和樑嘉琪主座,侯元欽是客,繆世章和七虎作陪。繆世章一杯敬上:“侯營長鞍馬勞頓,請……”
侯元欽舉杯回敬:“多謝二哥。”
樑嘉琪笑道:“侯兄弟來得巧,上回老太太和我說起過邊鸞的牡丹圖畫的好,我就照着繡了條披肩,侯兄弟回府的時候帶給老太太吧。”
侯元欽忙道:“好好好。奶奶見過這麼多繡品,唯有嫂夫人才能詩畫相兼,甚合奶奶的心意。”
“可不是嗎?”只見宋宗英一步邁進:“別說這九仙鎮,就是全縣上,能找出我嫂子這樣的女秀才不能?”
“哎,大小姐,今兒有貴客,你姑娘家入不得席的。”門外孫媽追在後面。
樑嘉琪忙上前將宋宗英攔在門口:“宗英,不是讓孫媽把飯給你送屋去了嗎?你怎麼……”
“這是咱自己家,有什麼進不得,嫂子你知道嗎?現在新學講求男女平等。”宋宗英不以爲然。
宋宗祥輕斥道:“沒規矩!元欽,我家教無方,舍妹失禮了。”
侯元欽“騰”地起身:“侯某見過宗英小姐,宗英小姐講得極是,嫂夫人才學實不多見,和宗英小姐躍馬揚鞭動靜相和,侯某真是不虛此行。”
宋宗祥笑道:“太擡舉她了,一個姑娘家瘋得沒個樣,我都愁她將來怎麼嫁人。”
“哥——”
侯元欽讚道:“宗英小姐大家閨秀,膽識過人,自會覓得賞悅之人。”他目露愛慕之情,礙於禮數,卻不敢多看宋宗英兩眼。宋宗英卻毫無心機地笑着,繆世章心下一震。
宋宗祥忙着招呼:“老弟快請坐,孫媽,領大小姐回房,宗英,想添什麼菜儘管讓後廚給你做。”孫媽在門外施個禮,宋宗英向宋宗祥作個鬼臉,和孫媽走遠,她一甩髮間,眉心的紅痣一現,侯元欽眼中一亮,只見宋宗英的英姿勃勃中又添了三分嬌美。
繆世章再爲衆人倒酒:“侯營長,司令貴體可好?又添了不少珍藏吧?大隊長剛剛還說,忙完眼前的事就去府上拜望呢。”
侯元欽回過神:“哦,父帥前段日子在龍府做客,龍大人的雅興非常人能及,父帥命我四處留心,看是否能收得精品幾方。”
“龍府?”宋宗祥不禁動容:“就是前清重臣龍大人嗎!聽說當今政要不少都是他的門生啊。”
“正是,龍大人在軍政兩界均德高望重,很受四方敬仰啊。”
七虎道:“侯營長是說古董嗎?這好辦,九仙護商的就有個做古董生意的。”
侯元欽喜上眉梢:“哦,那可省了我的大事了。宋大哥好福氣,夫人嫺淑妹子颯爽,二弟多智三弟勇武,他日若再添貴子,您這宋府就更是福瑞盈門了!”
“借老弟吉言!”宋宗祥哈哈大笑,樑嘉琪卻是暗暗蹙眉,又馬上恢復笑容。一席酒相談盡歡,元欽電話向侯司令回覆了九仙現況,司令另交他軍務,元欽也不多待,酒後便匆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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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世章扶着醉醺醺的七虎出了大廳,宋宗祥和樑嘉琪跟在後面。七虎還在醉言着“喝!幹!”樑嘉琪聽了笑道:“七虎兄弟也不知哪來的這股喜氣,喝成這樣。”
宋宗祥也笑了:“侯老弟送來一批槍,虎子又剛謝了譚逸飛的大恩,心裡鬆快,能不高興嗎?”
“說的是,侯兄弟來去如風,才待了半天兒就回去了,世伯這軍令當真嚴得很。”宋宗祥和樑嘉琪穿過月門,走向後院,嘉琪又道:“哎,席上說歸說,我看侯兄弟看宗英的眼神可透着不一般……”
宋宗祥不禁道:“你也看出來了?在山防他看宗英騎馬那會我就覺出來了,要真和侯府攀上親,可是美事一樁啊。”
兩人聲音漸遠,繆世章愣在原地,忽問:“小生子,大小姐呢?”
“回舅老爺,譚教習的學堂今天開張,大小姐去道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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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仙鎮小學堂”的黑漆校牌高懸,新修建的小學堂古樸清幽。
鎮上的人圍着旁觀,譚稚謙忙得團團轉,忽然人羣中有人叫:“大小姐來了!”就見宋宗英一身紅裙,騎着馬沿街走來,後面家丁擡着一箱禮物,衆人紛紛讓路,譚稚謙忙迎上:“大小姐芳駕光臨,多謝多謝。”
宋宗英下馬,打量着譚稚謙的新衣:“呀!你穿上啦!真合身,瞧我的眼力不差吧?”此言一出,譚稚謙大窘,鎮民紛紛議論着,離人羣相隔有些遠的繆世章冷眼看着。
魏打更敲着大鑼跑來:“譚教習恭喜恭喜,譚、譚老弟託我送上一副對子!”譚稚謙趕快接過展開,見對聯上寫道“日月兩輪天地眼,詩書萬卷聖賢心”,“好字!”衆人紛紛稱讚。
宋宗英挑起一大串鞭炮,點燃大叫:“開學啦——”鞭炮噼啪響徹,她的快樂感染着周圍的人,大家掌聲雷動,祝賀聲此起彼伏。宋宗英找個空子悄悄道:“哎,鎮上有個祖制,凡是嫁娶開市都得去城隍廟祈福,以後才能順風順水。”
“哦,還有這規矩?”譚稚謙傻傻地扶了扶眼鏡。
宋宗英期待又臉紅地看着譚稚謙:“你還沒去過呢,我帶你去……”
兩人的含情脈脈,人羣中的繆世章看得一清二楚,宗英對譚稚謙的心思越來越明顯,他也越發擔憂,宋宗祥和樑嘉琪的私話不由浮上心頭,若真是能與侯元欽結成良緣,那才真算是對得起老爺的臨終叮囑,正想着,就見七虎騎馬跑來,面上紅通,顯是酒還未全散,他大叫着:“二哥二哥!遊震又去團防保貨了!大哥說這回咱打着侯府的由頭可是拉他過來的好時機,他已經派人下貼子去請了,剩下的可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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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世章略思片刻,便已想出對策,備下酒菜,叫小二將遊震請到了仙客來雅間,遊震剛進門,繆世章便趕快起身見禮,顯得極爲尊敬:“恭侯遊老闆多時了,在下繆世章,是仙客來的掌櫃。”
遊震心頭一震:“原來是繆會長,久仰久仰。”
繆世章熱情引座:“遊老闆快請坐。我三弟七虎日前得罪,繆某替他向您陪罪。”
遊震忙抱拳道:“不敢當不敢當。繆會長這麼大禮數我也就有話直說了,當初可是七爺先將我這小生意拒之門外的,嘿嘿,我當然不敢怪山防店大欺客,可要不是劉團總接手,我那批貨就險些誤了交期啦。繆會長您是知道的,走江湖講的是個信義,我和團防合作得好好的,要換嘛恐怕……”
“明白明白。遊老闆誤會了,九仙山防總算也是有些名氣,怎會做出那種巧取豪奪的事來。今天恭迎遊老闆,是有件古董方面的事特意向您請教。”
“哦,繆會長請講,遊震知無不言。”遊震鬆了一口氣。
“好好。”繆世章爲他倒上一杯:“是這樣,宋大隊長與省軍侯司令乃是世交,大隊長想購幾款精雅古器敬呈司令,遊老闆乃此中方家,可看中這筆小生意嗎?”
遊震“咣”地放下酒杯,喜道:“這哪兒是小生意啊?繆會長真是找對人了,不是我遊震誇口,這方圓百里,地上地下的都是我遊某統轄。”
“那真是再好不過,侯司令求的是德高位顯,百戰百勝,不知遊老闆有何高薦?”
“有啊!說來也巧,遊某此次帶來一幅歷朝四象圖,不論朝代質地還是形貌佑護都寫得詳詳細細。”
“四象,是不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四獸?”
“正是,四象上管二十八星宿,下鎮東西南北,神威天地,四方平安,現在道上最是搶手,有人開了大價錢也未必買得到。能尋到各朝這麼全乎的古物,除了遊某再無他人。我這圖爲的就是方便達官顯貴從裡邊挑的。喲,已經在團防登薄了,要不我借來給您看看?”
“此事非繆某做主,大隊長得請司令親自挑選。”繆世章漸道出主旨:“您看這樣可好,反正您要找買家,大隊長又定然要買,不如您先收下山防的定金將這畫卷借大隊長帶去侯府,等侯司令選定我們就繼續下一步生意如何?”
“嗯,這個,劉團總那邊……”遊震心知這是繆世章要將自己的生意歸入山防,本想自己剛纔一番話已將他的意思推託一淨,可繆世章打着侯司令旗號卻令他不敢過於堅持,誰不知道侯府衛戍軍震懾八方,旗下三軍軍威赫赫……
繆世章早有話說:“遊老闆請放心,繆某會交待七虎以禮交接,否則,以他的火爆脾氣,就憑有人來商會密告您私盜古墓,他就能帶兵把團防挑了!”
遊震一驚站起:“誰?誰這麼缺德!遊某的貨都是……都是辛苦收上來的……”這句話講得明顯心虛,繆世章怎會不知,這亂世之中盜墓猖獗,只要做這行的,誰敢說手底下全然乾淨,所以只一句話便擊中游震軟肋。
繆世章笑笑擺手:“哦,謠傳而已,繆某怎會輕信?遊老闆只管收下定金,明天不必出面,七虎以買主的身份去團防把畫卷取回來,團防不費一兵一卒坐地收錢,兩廂滿意豈不甚好?”
“那就…全聽您的吩咐。”遊震尤自心驚,江湖義氣哪還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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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映得客棧窗子一片金黃,沈鳳梅臨窗吹簫《梅花三弄》,玉簫上“蕭史乘龍”四字被晚霞映得剔透,她時不時望向窗外,好象有所期盼。敲門聲響起,沈鳳梅眼睛一亮起身:“請進。”卻見沈班主引着劉二豹進了房間,令沈鳳梅意想不到,劉二豹身爲團總,九仙有難倒先自家逃避,此人
原就令人生厭,如今更是瞧他不起。
沈班主道:“鳳梅啊,劉團總和譚先生的酒坊就要破土啦,和咱商量商量明天的戲碼。”
劉二豹涎笑着:“是啊是啊,沈班主,你快去定上一桌席,我要和沈老闆好好商量商量。”
沈鳳梅冷冷道:“團總何必破費呢,您和班主定下來就成了,我還有事,失陪了。”她開門欲出,卻被劉二豹一把拉住,沈鳳梅甩之不開,沈班主想勸又不敢勸。
“哦,姓宋的一句話你就隨叫隨到,還跑去他家和他哼哼唧唧,我這低三下四反倒請不動是怎麼着?嘿我今兒就不信了!給我走!”劉二豹勁頭一起來,用力拽着沈鳳梅就扯出房間,突然被一人“啪”地甩了一耳光,隨即又被一腳踹在地,劉二豹大怒拔槍,卻已被來人一槍頂在頭上,他顫顫擡頭,纔看清面前眼中含怒的宋宗祥。劉二豹不由驚懼:“大,大隊長……”
宋宗祥冷冷的眼神隨時象要開槍。動靜驚動了幾個房客探頭出來看,都嚇得呆住,沈鳳梅一時甚覺尷尬,將宋宗祥的槍輕輕拉回來,宋宗祥緩緩將槍收起,怒道:“姓劉的,以後請戲還是斯文一些,宋某的槍可是專打野物!”
“劉團總要聽什麼戲儘管吩咐,咱們去前邊說,請,請……”沈班主立刻知趣地將劉二豹請走。
沈鳳梅低聲道:“我一個戲子哪兒值得大隊長髮這麼大火?”
“誰讓他敢動我的女人!”宋宗祥脫口而出,一句話兩人都愣住了。
正走到樓梯口的繆世章也愣住了,他本欲向宋宗祥回稟遊震之事,夥計說大隊長就在客棧,他預感宋宗祥定是來會沈鳳梅,待匆匆趕來,一見果真如此,不由心中一嘆,衝冠一怒爲紅顏!哎,紅顏禍水啊,大隊長怎麼就參不透呢?
沈鳳梅只覺心跳加速,將宋宗祥拉進屋中,關上門,慢慢轉過身,卻不敢擡頭。宋宗祥有些擔心:“那頭野驢嚇着你了吧?”
“是大隊長的玩笑話把鳳梅嚇到了。”沈鳳梅低聲道。
“這怎麼是玩笑話!”宋宗祥一把扶住沈鳳梅雙肩:“那玉簫上的心跡你看不出來嗎?”
沈鳳梅猛擡頭,眼中帶着三分驚喜三分羞澀,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她唱了千萬出英雄美人,心中怎不神往,如今、如今真的是天可憐見,讓她遇上命裡英雄了嗎?一時間滿頰飛紅,嬌美不可方物,宋宗祥看得癡了,忍不住吻了下去,沈鳳梅一驚躲開,正色道:“大隊長!鳳梅雖是伶人卻也知自重二字,風花雪月只是臺前兒戲。”
宋宗祥心生敬佩,亦正色道:“是宋某失禮,這亂世江湖,宋某深知沈老闆潔身自好是多不容易,這也正是我敬重之處,你放心,宋某行事堂堂正正,不等你點頭,宋某決不強求。”沈鳳梅聽了,心砰砰跳,頭嗡嗡的,只覺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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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英也覺這一下午真似夢中,晚霞中的城隍廟漸在身後遠去,她和譚稚謙走在幽靜的林中。宗英非常興奮,回頭把手伸向譚稚謙,把他拉下一個陡坎:“敬過城隍爺你就放心吧,保證咱的學堂平平安安。”
譚稚謙不大自然地抽回手,四下瞎看着隨口吟道:“高鳥黃雲暮,寒蟬碧樹秋,好美!”
“那以後咱們常常出來玩好嗎?就象今天一樣。”宋宗英期待地看着譚稚謙,譚稚謙避開她的目光:“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宋宗英有些懊惱,“哎喲!”一聲突然蹲了下去。
譚稚謙忙問:“怎麼了?”
宋宗英苦着臉:“腳崴了。”
“要緊嗎?我去山下喊滑桿來吧?”譚稚謙有些不知所措。
“等你喊來,我痛都痛死了。”
“那……”
“你也是個男子漢,揹我!”
譚稚謙四下看看,遲疑着蹲下身,宋宗英趴在他的背上,有些羞澀地靠向譚稚謙,譚稚謙如觸電般一顫。宋宗英輕聲道:“今天是咱們第一次相約,我會記一輩子的,你呢?”
譚稚謙心跳着:“我……”宋宗英突然在譚稚謙頸上親了一下,譚稚謙羞得脖子都紅了,象做賊一樣往山下跑,宋宗英“咯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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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回到宋府,譚稚謙背宋宗英進了後院,臉紅心跳地走向宋宗英的房間,樑嘉琪正在院中散步,見此不覺蹙眉,斂步上前。
進到房中,譚稚謙將宋宗英放到椅上,宗英大笑:“累壞了吧?”
譚稚謙好象方感到渾身乏力,一下坐在書案前:“都到門前了,爲何不讓人扶你進來?”
宋宗英頭一昂:“就不!對了,昨天我看《長恨歌》有一句不懂?”
“哪句?”譚稚謙一提詩文,立即恢復常色。宋宗英翻開詩冊,也不說話,一指。譚稚謙看去:“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這有什麼難懂?”突然間他臉一紅,“你,明知故問。”
“哎?不懂才問啊。”宋宗英眨着笑眼:“這連理枝是什麼?你見過嗎?是不是荔枝啊?”
譚稚謙失笑:“怎麼會是荔枝?”
宋宗英胡亂解釋:“《長恨歌》說的是楊貴妃,上次你教我那首……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說的不也是楊貴妃嗎?”
“謬論。”譚稚謙一笑,隨手再翻詩冊,看到“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一句,他不禁驚喜道:“你也正讀嶽元帥的詩嗎?”
宋宗英點頭:“是啊,那天看到你正教學童們這首,就覺得好有氣勢!怎麼突然教起這首來了?”
“這些日子和逸飛兄相處,很有些感慨啊!”譚稚謙神色漸肅:“逸飛兄雖然從商卻胸懷報國豪情,其實我也一直有這個心思,如今烽煙四起,列強環伺,要是有機會的話,我不妨也做一個投筆從戎的班仲升!
“好啊好啊!你要從軍,我就做那個隨夫出征的梁紅玉!”宋宗英激動地拉住稚謙,稚謙非常感動,大膽地握緊宗英的手:“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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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樑嘉琪見此,不由暗驚,不願再看。她悄步回房,一邊哄三娣入睡,一邊望着房門,終於聽到院子中宋宗祥走來,宋宗祥心情極好,一邊唱着戲一邊進房:“我觀她言語中芳心已透……”樑嘉琪趕快起身幫他更衣:“有什麼喜事啊,瞧這一臉的得意?
宋宗祥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趕快恢復神色:“哦,世章把遊震的生意攬過來了,明兒虎子就去接手。”
“表哥多智,原是能想到的。來,看。”樑嘉琪將一個新繡的劍穗拿給宋宗祥,黃色的劍穗,紫花的穗結,上繡一個小小的“琪”字。
宋宗祥很高興,未及細看一把揣在懷中:“你繡的什麼都好。”
樑嘉琪笑了,忽又一轉念:“有件事,我,我覺得有點不妥……”
“什麼事?”
“今天宗英和譚教習去城隍廟,回來的時候把腳崴了,讓人家譚教習背進屋的。”
宋宗祥聽了,“騰”地站起,就要往外走,被樑嘉琪一把拉住:“別去,許是我多心了呢,可別讓宗英知道我在這跟你多嘴。”
宋宗祥叫着:“長嫂如母,你就應該管她!越來越不象話了,本來讓譚稚謙來府裡教她就不合禮數,現在居然這麼不知避諱!”沉思一刻又道,“嗯,是該給她找個婆家了,等我去侯府探探元欽的心思。”
“嗯,宗英要真嫁去侯府,你這當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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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夜色,悽曠的田地,匆匆的腳步。
譚逸飛早知柴日雙在五柳鎮耳目衆多,遂故意又去臨鎮東繞西繞,將龍安縣的酒也品了個七七八八,待得天黑他便隨意找了家客棧宿下,暗中看到柴日雙的人遠走回復,他這才趁着夜色抽身而出,準備夜訪姚六合,會一會這位和談八仙齊名的釀酒前輩。
“宋宗祥既然讓我進不了九仙,哼!沒我的話,譚先生這酒想出九仙怕也是不能!”柴日雙的聲音迴響在耳邊。
譚逸飛的拳頭漸漸攥緊,胸膛起伏,要是出不了鎮,我如何開起這酒坊?又怎麼復興大業!這煌煌家業本就因狠毒日商才至傾覆,母親又是命喪淫倭之手,而如今的中華更是時時瀰漫日寇的硝煙,他學自軍校,家國天下天經地義,遂更覺與柴日雙勢不兩立。
一擡頭,一堵破損的圍牆出現在眼前,夜風中昏鴉盤旋哀鳴,牆上殘缺的“六合酒坊”古匾在枯枝昏月下隱隱現現。譚逸飛靜立在圍牆外:“這就是和談八仙齊名的姚六合嗎?竟然被倭人毀成這樣!”正在感慨,忽聽圍牆裡傳來姚大叔的咳嗽聲和姚嬸的嘆息聲。
“你守着這破燒坊幹啥?早早搬到鎮上做個小買賣也不至於藥都買不起。”
“六合是百年老號,是我姚記的命根兒,我就是守到死也不能被那姓柴的佔了去。”
“守着守着,田也沒了,鍋也破了,不知你守個啥喲。”
“我姚六合總有再燒起來的一天。”
譚逸飛久久凝視匾上的六合二字,百年老號尚遭重擊,我一家新興酒坊要如何突圍?他喃喃地看着破匾,六合……六合……忽的目中一亮,雙拳一拍,六合陣!想到此,他旋轉着仰望夜空,空中繁星閃爍,也隨之旋轉起來,“哈哈哈”的朗笑聲迴盪在靜寂的夜空。
要知這六合陣乃是十大古兵陣之一,穆教官早有教授。六合,不同門界自有不同涵義,練家子指的是手眼身精氣神;卦相講得的十二地支;而兵家講的則是天地東南西北這六合,這便是天地四方,氣吞天下!而“天地東南西北”每一枝的意義又是變化萬千,只有同氣連枝,方可六合交融,大功告成!譚逸飛本是軍校高材,一思及破解之法,柴日雙再想擋住他的酒出鎮已是再無可能。
(第八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