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我知道我在某一層已經全都瘋了,我只能拿不瘋的部分給人看。只要你離開一分鐘,我的瘋病就發了,它使我到處奔跑,看每一條街,每一個窗子,每一棵樹。已經有兩次是這樣了,你只出去一會兒。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沒有一點理智,我只有薄薄的一層殼,一個笑容,一些話,對人說話,就好像坐在賣票的窗口上,其它的部分已經都瘋了。

我直直地看着我的島,好像那島上的樹都沒了樹葉,長着黑色的粉未。在我的夢裡邊就是這樣,那些黑粉末在地上堆起來,有大舌頭的人、大眼白的人在那走。他們的腳圓圓的,他們把我的家,一點點踩壞。

兩次我離開英兒,都是瘋狂的,都是一萬公里。第一次本來可以死,第二次可以活。

如果說這一生,我有什麼後悔的事,就是這個事。我沒什麼後悔的,可如果有人這樣問,我還是要這樣說:我後悔這個事。我離開了我的島,離開了我的家,我的歸宿。我應該死在那;我應該什麼也不相信,什麼也不要了,像一棵發瘋的樹一樣在多大的風裡也不移動。它站在那除非斷了。它不能在海上飄來飄去,在爛泥裡。雷,你知道嗎,這真像一把鋒利的鐵杴鏟了一下,在我的心裡。我那麼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了,又沒有了。

我變成了一個比死還要壞的人,一個正常的瘋子。讓我在島上死三次都可以,不應該這樣讓我活下去,那麼困難。每一天,每一夜,都要用毒藥防止腐爛。

我是一個不能休息的死人,我還要做活人的事情,還要像活人那樣生活,因爲這鐵杴鏟得大深了。它不僅毀壞了我的生命,而且毀壞了我生命最深處的根,我的夢想。

我必須讓這個傷口癒合,不是我生命的傷口,而是另一個,我死後的傷口。這是一個多麼困難的事情。雷。我要後悔的時候,我會哭的,可我知道,這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

我第一次那麼實際地做這種無用的事情。我的血冷冷的,刺激着我的神經,我願它是冰冷的,不要變得溫熱和起來。因爲我已經瘋了,一個死人,又不能,就像一個死了的樹不能變成木柴一樣,一些柔軟讓人噁心的蛀蟲,啃它。沒有比更難受的了,所以我祈求的事情是火焰。

"準備死的人,是飢餓的,他看着那些活着的人都有些奇怪。繩子一拉他們的臉就皺起來了。他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了。說的話也聽不懂,還打招呼,他還認得幾個字,這樣就和他們打打招呼,在小孩給他撿球的時候,他還會笑

他們活得挺專心的。

活與其說是本能,倒不如說是興趣。雷,是這樣的。活的沒有興趣了也就該死了。

我慢慢地在下午的風裡走着,看街上的人,換了夏天的衣服。那些陳舊了的人、舊了的人和新鮮的人;我看看小孩子,他們也看看我的帽子,他們還有點認識,對我笑,我繼續保持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在這些外國娃仔面前又顯示出來了,可他們知道。我想什麼,是誰也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個白天,這傍晚如酒一樣亮起了傷感的燈,一個個生鐵的燈柱。有時候真覺得應該有琴聲,在傍晚響起來,讓風就那麼吹着,讓心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