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講的是一個清末流傳下來的故事,距今剛剛一百年。
她對這個故事很熟悉,因爲那個故事的主角就是她太爺爺。
那時的太爺爺還是一個青年,在家鄉過着無趣而平靜的生活,而那件事之後他就聽聞到中國發生的各種劇變。
然後他的生活也受到了波及,四處漂泊,再後來,他結婚,有了兒子,在中原的一個小地方定居後纔算又有了家。
太爺爺早就去了,在她出生前三四十年間,這段話她聽得很模糊,因爲那是她父親少年時候的記憶,而那時剛好是家裡最困難的時期。對於兒時的艱苦,有的人會一生銘記,有的人則會轉身便忘。
而她父親屬於那種很馬大哈的人,對什麼都很隨便,唯有對長輩的命令,就算是不合理他也會盡力去完成。
“人活一輩子,要說的話也真沒什麼意思。”記得父親曾這麼對她說, “總要給自己找個必須做到的事來給自己個理由反抗或者順從下,不然,這人活着也真沒個什麼盼頭了,而人或者就不能沒有盼頭,你說是不是,夕兒?”
他跟江靈夕說這些的時候,她才八歲,現在,她已經十八了,卻依然無法理解,但聯繫下這些話和他在媽媽死後的自殺,江靈夕好像是明白了些,可又好像更糊塗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父親影響,她在某些事情上特別容易妥協。
比如這次。
此時她正坐在去往西安的火車上。
車外近處的一切都向後呼嘯而去,遠處的景則慢悠悠地晃過,像是人意識裡陌生人和親人的生命流逝。
今年江靈夕剛剛十八歲,媽媽因一種現在醫學都無法解釋的怪病去世沒多久。回想下,其實姥姥也是在媽媽十八歲當年去世的,之前的每一代都是如此,彷彿是一個詛咒。
很玄,說了也沒幾個人信,但只要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次,一個人就會明白所謂冥冥是什麼,所謂不可說又是什麼。
江靈夕依稀記得媽媽去的那天的天氣很特殊卻也常見,雲層裡透不過太陽的臉,本身卻也是淡淡,絲毫沒有給人烏雲壓山的感覺,只是讓人心裡有些莫名的慌亂。
天氣的影響,那天中午她午睡睡得很沉,一覺醒來發現已經下午五點了。
於是起來,洗漱,出門前到父母屋裡找東西,看到媽媽還躺在牀上,便過去喊她。
“起牀了,媽!”她推了推她。
可她什麼迴應都沒有。
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不對勁兒,繼續,便喊:“媽,起來啦!晚上會睡不着的!”
還是沒回應,意識到她的身體甚至有些僵硬,她開始感到不對,壯起膽子伸手到她的鼻下探了下。
沒有呼吸,而她手指不經意碰到的皮膚竟是冰冷!
瞬間,她感到自己涼了、空了,彷彿剎那間靈魂出竅又回來。
父親到了之後一段時間,救護車纔到,之後,媽媽的遺體被帶走了。
然後,然後她不記得了。
那一段的記憶很混亂,她似乎看到了媽媽,似乎又看到了父親,之後她似乎是睡下了,又似乎是醒着。
再一次真切地清醒時,她正坐在餐桌上,與父親一起吃早飯。
父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跟往常沒有任何區別。可她總覺得他跟往常有哪些不同但又說不上來。
飯後,他突然對她說:“夕兒,你去幫我取點錢吧,我今天有點兒事。”
沒多想,江靈夕自然是點頭答應。
那時的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句話竟會是雙親裡另一人對她的告別。
當她拿着銀行卡和錢回家時,意外地發現茶几收拾得異常乾淨。正疑惑着,她掃到茶几上平鋪着一張紙,旁邊還有一個信封。
那紙上寫着幾行字,很漂亮。拿起來,她認出那是父親的字體。
看到那張紙時,她還什麼都沒意識到,可當她看清楚第一句話,後面字還沒映入眼簾,已經模糊一片,模糊裡,她努力避開淚水辨識出那上面的內容。
“夕兒:我不是沒看透,而是突然明白,不是離開,只是去陪伴另一個人。爸爸最無奈的地方是,我不能同時選擇兩個人,只能請原諒爸爸選擇的不是你那個信封裡是家裡所有重要的證件和一張早就打印好的遺囑。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窗外的景物開始變形,因着噼啪的雨,因着眼裡的淚水。
古城西安,迎接一個遠方歸客的就是這瓢潑的大雨。
其實她並不明白老一輩那些堅守到死甚至影響了子子輩輩的堅持到底是什麼,但她知道,她必須做下去。就像父親一次跟她說的,有時候單純活着也太無聊了,偶爾給自己找點有理由的罪受才叫人生。
雖然在她印象中父親並沒來過這裡,但他卻在遺囑裡特別註明了歸鄉的願望。
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想的,如果她活着,或許她也會希望自己這麼做吧!
江靈夕是這樣想的,於是她把媽媽的心和父親的一併帶回來了。
父親說,到了這裡後把他的心埋在驪山上,如果他在地下有知,或者可以在山峰上看到這山移動的景象。
雖然覺得這個荒謬無比,從父親的願望到那奇景的存在,她還是做了,像父親以前一直在做的那樣。
雖然只是隔了短短一百年,這樣的時間在歷史裡甚至連一眨眼都不夠,但一步步走過去的人世和驪山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算是四十年前,這裡的人都無法想象現在驪山所受的矚目。
在四十年前的人們或者會聽說那個秦皇,那個曾經引萬人唾罵的男人在這附近造了一座地下離宮。
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那座中國古代奇蹟般的離宮甚至可以與埃及的金字塔相提並論,裡面傳說中不可計數的陪葬品又讓它在充滿傳奇的色彩外又加了金色的包裝,更重要的是,那座地下寶藏就在驪山腳下。
衆所周知,埃及沒有不出盜墓賊的金字塔,但中國的這座秦陵卻在地下完整地保存了兩千年。
不知道是該稱讚法老的大方,還是該感謝始皇的堅定。
前者給了盜墓賊進入的可能,而後者,則斷絕了一切人進入的後路。
公元前210年,距今已經兩千二百年了,從那個曾不可一世的男人死去到現在。從那以後,有哪個人能說自己真的可以永遠不死?
遠遠看到了西安的蹤跡,她突然想起以前看過一本古書。
那上面有說誰活了幾百年的。然後呢?沒有然後。
因爲記載的人只記得羨慕了,根本忘了活百年和活千年都一樣的是要面對死亡的,所以也就從沒有去追問過這活了幾百年之後的事。
當然,也有可能是寫書的人在當時問了,可之後因爲種種原因——或者是想保留故事的神秘色彩,或者是爲了給人留下對長生的美好幻想——他沒有將那人的後續記錄下來。
沒有什麼有生命的人或物從古活到現在,就連距今不算遠的清末的舊臣也都作古了,只剩下無生命可言的兵馬俑和已經鏽跡斑斑的古兵器在地下埋了那麼久,依然完整而森嚴地守衛或者陪伴着墳墓裡的亡靈。
或者正是因爲他們從來就沒有獲得生命,所以也就沒有任何人可以真正剝奪他們的時間。
而沒有人知道這些兵勇爲了什麼在那裡站了那麼久,更沒有人知道當初建造它們的人究竟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執念非要讓這麼多的泥人殉葬。
意識到思緒飄得太遠了,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眼前。
走出火車站的剎那,在腳觸及這裡的土地時,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觸,卻是在坐上前往驪山的車子上後,被一種難言的感覺吞沒。
雨下得太大,大到將驪山下的遊人都趕回了旅社,而她沒有預訂旅社,便想着先去驪山那兒看一眼。
太爺爺故事裡舊房連影子都沒了,現在這裡的隨便一家住戶都靠這山這陵富得流油。
翻身不忘共產黨,發財要謝秦始皇。
這個,應該算是當地人的心聲。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是一個古老的說法,放到現在,它便有了別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