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逸王車隊開始進入嶺南地界。
雖然早就想像過饑荒之地是什麼模樣,風蓮掀起車窗簾子朝外看時,還是爲眼前的情景所震驚。
若非親見,絕不會知道什麼叫做“寸草不生”與“餓殍遍野”。
他黯然放下了簾子,道:“滿目所及,竟無一個活人。可是看來土地並不乾旱,爲何會變成這樣?”
“嶺南啊……”南容道,“因爲地勢較低,若有水災,都將嶺南當作泄洪之地。洪水淹過,土地就壞了,三五年都長不出莊稼來。”
風蓮一怔,道:“爲何?”
“爲何?”南容輕輕笑了笑,“因爲嶺南本就是窮地方,要保住以北的富庶之地,自然只能犧牲嶺南。否則你以爲,水災時那麼多的洪水,要排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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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蓮無言以對,心下卻一陣難受。他從未想到過這些事,原來很多人安逸的生活,竟都建於旁人的窮困疾苦之下,而那個很多人,其實也包括了他自己。
“明白了罷。”南容淡淡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再內疚再傷心,也很少有人會放棄原本的生活大義凜然吼一句我來嶺南陪他們受苦的。或者死了纔是真正的公平,下輩子輪到他們投胎到我們身上,我們投胎做他們。”
漸到晌午,四周一片荒蕪之下並沒有落腳之地,逸王一聲令下,要車隊就地休息,當下侍衛部署整齊,將逸王一家和陪同而來的秦越大夫圍在中間,取出乾糧水分食。
南容向風蓮招了招手,要他陪着自己坐,風蓮頗感不妥,只得到他身邊去站着,接過他手裡的一塊麪餅,然而想起所處之地,看着觸目之景,那麪餅便再也嚼不下去。
南容反正也看不見,也不知是根本不去想還是當作不知道,吃得沒有半分猶豫。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麪餅,側過耳去,也不知在細聽什麼,聽了一會兒忽然將麪餅塞進衣袖裡站起來,道:“有小孩子在哭。”
他眼盲而耳朵靈敏,旁人只聽他說卻始終沒有聽到什麼哭聲,逸王皺眉道:“胡說什麼,坐下。”
南容道:“還有小孩子活着。”說罷再也不跟父親說什麼,拔腿便跑。風蓮急忙丟下一句“我也去”便跟了上去。逸王搖頭嘆了口氣,又吩咐了兩個侍衛跟上。這樣鬧着饑荒的地方,最懼有流民搶劫,不該多作逗留,然而他又實在拿這個兒子沒有辦法。
南容一路疾奔,走出幾丈後,風蓮終於也聽到了一點細不可聞,時斷時續若有若無的哭聲。又走出數丈,只見到橫七豎八的幾具成年男女屍體,南容仔細辨着哭聲,從一個女子的身下抱出一個只有兩三歲的男孩來。
那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已經哭得沒了力氣,斷斷續續幾乎沒有氣息地哼哼。南容急忙從袖子裡摸出麪餅,掰下一點點塞到他口裡,男孩無力地張合了幾下嘴,根本沒有咀嚼的力氣。
風蓮道:“不成,他已經沒力氣吃了。”南容皺了皺眉,咬下一口麪餅來,迅速嚼爛了,用口喂到男孩口中。那男孩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卻還有求生本能,遇到軟爛食物便努力吞嚥,終究還有些溢出嘴角,嚥下幾口之後終於開始伸出舌頭淺淺地舔嘴脣,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南容,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細微聲音。
南容鬆了口氣,笑了笑,又嚼了幾口麪餅餵給他,將他穩穩抱在懷裡,道:“回去了。”
風蓮伸手道:“我來抱罷。”南容搖頭道:“我抱着父親不會說什麼的,你抱着他會覺得你只聽我的不把他放在眼裡。”
跟來的兩個侍衛也沒話好說,默默地跟在他二人身後回去,到得車隊歇息之處,逸王一聲沒說便示意啓程,南容將那男孩安置在馬車裡,過不多時秦越就過來了,將麪餅在水裡化開搗成薄薄的漿,一勺一勺喂着男孩喝下。
男孩慢慢有了點生氣,張着小嘴啊啊叫,秦越下了幾針讓他睡去,道:“還好,小命能撿回來。”
“他還好小啊。”南容無光的眼睛朝着前方,“都到了這裡了,總得能救一個是一個罷。”
秦越摸了摸他的頭,笑道:“說得對。”說罷便又重新鑽了出去。
風蓮上下打量了一遍南容,剛要說話,南容把扇子從腰帶上抽出來,一揮,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想表達對本小王爺高尚情操的敬佩與欣賞之情,但是你肯定沒什麼聽起來有點新意的話,我不是很有興趣聽的。”
風蓮剛要說出來的話立刻嚥了下去。
但是臉上卻還是微微笑了出來。他知道有些人是聽不得誇最怕被誇的,不過沒有想到南容也是這種。
他還以爲南容是沒心沒肺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種。
再過幾日,終於到得嶺南,落腳於原定的蒙州府衙。蒙州知州已被停職,如今府衙中暫時管事的是原本的主簿,姓李,是個看起來十分膽小,不敢出差錯卻也不能指望他有什麼大用的人物。
逸王與李主簿商量賑災事宜,南容便閒不住,拉着風蓮出去走走。
城中比郊外終是要好些,沒有那麼多觸目驚心的餓殍,卻有大堆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牆角路邊,這般年月,也只有原本就富足的大戶尚能度日。乞丐們一見南容風蓮衣着光鮮便悄悄跟了上來,不久之後,終於有個比較膽大的上前攔住了他們,伸手乞討。
風蓮知他們可憐,卻也知道一旦給了一個剩下的便要一擁而上,到時絕對應付不過來,當下攬住南容,以絕頂輕功飛快地閃過人羣。南容只覺被他攬着身輕如燕,不由得笑道:“我原本聽說江湖人士都飛檐走壁還不信的,沒想到還真能飛。”
風蓮悄悄地斜了他一眼,道:“外面這種情況,就不該私自外出。人一旦餓極了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就算把我撕了我也變不出米給他們。”南容嘆道,“我聽說過,饑荒之年,米商都趁機大撈一筆的。官府若下令不準哄擡米價,他們就不賣,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以前有個地方官,曾提過讓米商盡情擡價,擡得越高越好,到時賣不出去米白白囤積,便只能低價售出,這法子第一次是好用的,可是嶺南這邊,早已不是第一次鬧饑荒,米商也都學乖了,知道只要他們不賣,官府遲早低頭的。”
風蓮不懂這裡面的心機鬥法,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這該如何?”
“每次都是這樣的。錢也沒那麼多,米又那麼貴,無可奈何。”南容朝他挑了挑眉,“大俠,你莫非在想劫富濟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