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數日冬獵, 南秀一回來便着人拎着一頭打來的鹿,興沖沖地到逸王府,後花園轉一圈沒見到人, 臥房看一遍也沒見到人, 正納悶着南容是不是又跑出去找人賭錢, 下人卻道小王爺在書房。
南秀忍不住驚歎, 幾年都沒見南容進一次書房, 幾個教他讀書的先生也是陸續辭了,沒了教書先生,南容更是書頁都不見得會翻一翻, 當真辜負了他母親帶着一衆婢女在書頁上刺字的一番苦心。
推開書房門,化雪後晴朗明亮的陽光舒緩地照進去, 籠上微顯得雜亂的書桌和趴在書桌上的人。南容手中的筆橫斜在臉前, 墨汁沾染到臉上, 卻是兀自閉着眼睛。南秀忍不住一笑,走上前去拿掉他手裡的筆, 被他壓在身下的宣紙上隨手畫了一截梅枝,筆法散亂得很,也未見力道。不由得心中一動,便取筆沾了淡墨,點上幾點梅花。北郊的十里梅花其實並非沒開, 也並非主人疏於照顧, 只是他覺得不值得爲了那稀疏幾點讓南容下車踏雪, 不若等花開盛了再去不遲。
南容始終沒有動靜, 南秀笑道:“今天太陽不錯, 出去曬曬罷。打了鹿來給你,交給廚子去做了。”說着便輕輕伸手推了推他, 南容卻似整個人都沒了骨頭,被他一推便軟軟地歪向一邊,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南秀大吃一驚,在他落地前將他扶住,不由得迭聲喊他。
南容雙目緊閉,額頭試來仍有些燙,但比早些日子着實是好得多了,臉色卻隱隱地發青。被喊了半晌,他才隱隱約約地睜開眼來,一時間認不出因門口的逆光而看不清模樣的人,剛要脫口叫什麼,立刻搖了搖頭,定定神,道:“阿秀啊。”
南秀慌道:“怎麼回事,這麼多天病怎麼竟更重了?”
南容不答,閉着眼休息了一會兒,才提起精神繼續道:“阿秀啊,你幫我個忙……”
“畫畫麼,我知道,前幾天沒時間,我立刻……”
南容搖搖頭,道:“這個先算了罷。你幫我去城裡東大街……有個門前掛了個九曲水匾額的宅子,找那裡的主人……請他用他那隻傳信用的鳥,給他兒子送個信……”
南秀轉念一想,道:“那是……九道麼。”他曾設局取風蓮手中的九道劍,對於風蓮的出身猜得到八成,是以南容一說便知。當年黃泉九道彎聽命於逸王,而木家八子死於九道彎,是以他曾想以九道劍爲證重審木家案,而皇上爲了尋木先生回來,必然會答應。現今九道劍既已不見,尋到人也無以爲證,是以南容竟也放心他親自去往九曲水。
南容恍惚道:“是啊……”他並無餘力去想風蓮之父與南秀之間還有什麼利害干係,只輕輕道,“讓他回來一下罷……我本以爲我可以裝裝樣子的,沒想到裝樣子這麼辛苦,事到臨頭便裝不下去。我仍是想臨死也見見他……”
南秀聽得心驚,高聲道:“你胡說什麼!我現在便進宮請御醫……”
南容勉力搖搖頭,道:“不是的……阿秀,是小時候被封起的毒又發了,御醫治不好的,何必徒惹麻煩。”南秀一時怔住,腦中都是一片空白,兩人沉默良久,南容續道:“你幫我……”
南秀咬牙道:“好。”說着再不耽擱,喚人來將南容抱回臥房去躺着,便策馬出去。
綁在黑羽鳥上的紙箋是南秀親自寫的,左思右想不知該怎麼寫,只得寫道:“阿容病重,速歸。”眼看着“病重”二字,一想南容此次的“病”只怕當真要不治,不由得心頭一酸。逸王府一對雙胞胎五歲時“病重”,一羣傳說中的名醫束手無策,他那時也小,並不知“死”是什麼東西,只道最後南涵不見了,阿容盲了眼睛。這麼多年以來,他也再也沒有想起那一回看似病重實則中毒的事,以爲自阿容盲眼起,那件事便結束了。
卻未料想到而今仍是如此。阿容比他哥哥不過多活了□□年,仍是逃不過。小時候不懂,現下卻是懂得了那事的背後緣由。他向來知道南容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日後做個閒散王爺,今日之況也不是不曾料到,是以雖然動過情,卻從未想過要用情,然而竟如南容適才恍惚着說的一樣,原想裝裝樣子的,沒想到裝樣子這麼辛苦,事到臨頭便裝不下去。任是他少年老成,在人前向來裝模作樣幾乎無一刻真誠,看着那隻黑羽鳥飛遠去化作極小的黑點,眼眶竟是不經意便溼了。
逸王世子病重之事不久便傳了開去,賢王也帶着傅璃前來看望過,最後南臨也親自來了一趟,指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御醫前來,卻仍是未見起色。南容原本在王府裡沒什麼特別親近之人,南秀不能時時過來,便只由平日服侍他起居的僕役照顧着,起先每日裡還能醒上一會兒略微進食,到後來便不太叫得醒了。
風蓮趕回來是在十日之後,南秀原本也在,陪在南容身旁灌他喝藥,雖然明知灌下去也不見得有用,卻仍存了一些希望。南容喝完藥輕輕咳嗽了幾聲,明明許久沒有清醒過,卻閉着眼道:“有馬蹄聲……”
南秀一呆,將他安頓好後跑出門看,果真見到一匹毛色無比骯髒的馬向着這裡直直衝過來,剛到跟前,便被馬上之人猛勒一下繮繩,那馬嘶吼一聲便朝前跌倒,馬上之人騰空躍下,看都沒有回頭看上一眼便直接衝進去了。那馬躺在地上微弱地嘶叫了一會兒,便僵直不動了。
南秀愣了一會兒,回屋去,站在門口,聽裡面悉悉簌簌聲不斷,過了一會兒風蓮竟將南容整個裹在被裡抱了出來,他滿面風塵之色,衣衫也灰撲撲的一看便未洗未換,南容勉力睜開了眼睛,隨即又閉上了,輕聲道:“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其餘的……沒有了,你的賣身契早就到期了,隨便去罷。”
風蓮神色不動,道:“我帶你去見徐神醫。”
南容無力地搖了搖頭,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了。南秀在旁忍不住道:“早知如此,你跟着逸王出去瞎跑什麼?”
風蓮只疾步去打點馬車,許久後才得了空,頓了頓道:“阿容不想見我。”
“放屁!”南秀怒得口不擇言,“阿容何時不想見你過?!”
風蓮垂首將南容放入馬車裡躺着,不斷來回着取保暖衣物放進馬車,南秀等得險些暴跳,他才道:“我之前曾因一件事質問過阿容,他言之鑿鑿地將所有錯攬在了身上。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都讓我一時憤然。”
是真,自然憤恨。是假,同樣憤恨阿容爲何要在這樣大事上欺瞞他。
他默然許久,道:“我沒有慧眼,一時不能辨明什麼。離開之後想起有件東西沒拿,回去時卻聽阿容對逸王爺說道,他同我親近不過是爲了九道劍,我要多想什麼男子之間的不堪事是我的事云云。”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若我之前尚存疑惑,那時卻沒有了。”他極爲溫柔地撫了撫南容額邊的細軟頭髮,“阿容耳力極好,我那時沒有刻意隱藏腳步聲,他……他不會聽不出我回去的。”
若是真想利用什麼,斷不會在明知隔牆有耳時說什麼自己用心險惡。他不知道阿容這麼說的原因,卻是知道了阿容並不想見他。
南秀沉默許久,道:“這也……並不能說就是不想見你。你本可以……直接問問。”
風蓮用自己的額頭貼了貼南容的,擡起來,慢慢道:“我……也是會怕的。”
他說得不明不白,南秀卻聽懂了。皆因少年情愛心事,大抵相似。風蓮雖看似老成,但終究不過十七八歲,於情愛懵懂,自然會怕——怕當真直接問了,阿容將沒說出的隱言一道說了,或是阿容終於想通了男子之間有違倫常斷無相許相守之理,或是阿容終於準備好了迎娶一個美麗聰慧的髮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