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霞渾身一震,目光悠然一縮。
她隔着茫茫大雪看着對面城樓之上那緋衣長袍的男子,她的夫君。三載夫妻,同牀共枕,此時才知他蟄伏隱忍之久,竟早在微末之時。
一生履歷乾淨明朗,卻只是多年前人家早就布好的局。
呵呵……
好,很好。
她嘴角上揚,眼底卻露出一抹決然的暗芒。
對面譚軒已經下令攻城,底下雙方將士廝殺成一片,刀劍喑啞,戰馬錚錚,屍殍遍野。
“公主。”
身後副將走上來,急聲道:“對方來勢洶洶,與我軍實力懸殊,恐怕我們守不了多久。趁他們還沒攻進來,末將派人護送您先行離開……”
“敵寇在前,本宮身爲公主,怎可棄城而逃置你們生死於不顧?”
沈飛霞面色鎮定,怡然不懼。
“此禍源於本宮,若非當日本宮識人不清,也不會引狼入室害我沈氏江山落入賊人之手……”
她眼底沉痛悔恨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是冰冷的恨意。
“當此絕境,本宮定當與你們同生共死。哪怕戰死最後一兵一卒,本宮也絕不向逆賊低頭。”
“公主……”副將擡起頭來,臉上滿是震動和敬佩,他單膝下跪,道:“那譚軒野心勃勃誅殺皇子逼迫太后陛下,如今整個東晉已然在他掌中。公主您身爲皇朝最後血脈,斷不可輕生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
沈飛霞側首看向對面始終未曾下城的譚軒,眼神冰冷而決絕。
“生於憂患死於富貴,從前是本宮人心桀驁不懂視察人心,引得此獠侵我河山佔我疆土,如今強弩之末大勢已去,是本宮應受到的懲罰。本宮死不足惜,只是遺恨未除,死難瞑目。”
她頓了頓,親自扶起那副將,“沈將軍,你本也爲我皇族分支一脈,一路上護送本宮作戰到此,忠心耿耿,本宮感激不盡。只可惜譚軒勢力龐大非本宮一力所能傾覆,然滅國之仇不可不報—”
她忽然跪了下來。
沈將軍大驚失色,連
忙道:“公主不可——”
“沈將軍,你聽我說。”沈飛霞神色鎮定,“今日大戰城門將破是遲早的事,本宮身爲皇朝罪人,萬不能當此爲難之時本宮萬不能苟且偷生。就算是死,我也要爲父皇母后報仇。只是本宮還有一心願未了,此時也只能託付將軍了。”
“公主……”
沈將軍亦面色沉痛,“末將定當誓死保護公主——”
“不。”
沈飛霞搖頭,眼神幽暗深沉。
“羌城即將淪陷,五十里外謝將軍手中還有一萬兵馬,此時援助已經來不及,倒不如保存實力以待他用。”她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和錦囊,又從腰間解下隨身佩戴的瑩白玉佩,交到沈將軍手上,“你帶着本宮的信物去找謝將軍,把信交給他,謝將軍知道該怎麼做的。”
“屬下跟隨公主同生死,讓其他人去找謝將軍……”
“不行。”
沈飛霞斷然拒絕,“此事事關重大,交給其他人本宮不放心,只能你親自去。”
“可是公主,您……”
沈飛霞嘆息一聲,低頭看了看懷中嬰兒,默然良久,才沉吟道:“沈將軍乃本宮同宗,又對本宮衷心有恩,有些事情,本宮也沒必要隱瞞。”
她道:“實不相瞞,這孩子並非本宮親子。”
沈將軍啊的一聲,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沈飛霞又道:“本宮早已將親生孩兒安置妥當,然譚軒必不會善罷甘休,本宮的孩子,也是皇朝血脈,斷不能落入反賊之手。如今天下大亂,南齊野心勃勃直欲橫掃天下,譚軒乃南齊太子容臻爪牙,若本宮的孩兒落入他們手中,就算倖免於難也會被他們荼毒教唆背棄宗族皇脈。”
她冷笑,“譚軒欺我負我,我自當與他恩斷義絕再無夫妻情分,我的孩子不姓譚,他姓沈。”
沈將軍一震。
沈飛霞神情冷漠眼神晦暗,“沈將軍,我知你勇猛忠義,但就像你剛纔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死不算什麼,但我沈氏一族不能就此傾覆。我要以我的血來爲我的孩子鋪路,我要他謹記亡國之恨,喪親之痛。”
“君子報仇十年
不晚。”
她慢慢擡頭,眼神裡波濤浪卷隨即沉寂如死水。
“沈將軍,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請求你,莫讓我沈氏一族血脈淪喪。所以,懇請你找到我的孩子,將他撫養長大。飛霞來世必定結草銜環以報將軍大恩。”
她一個頭磕下,鏗然有聲。
東晉最爲高貴的公主,此時在邊關小城,敵軍兵臨城下之時,對着部下屈尊磕頭。
這一磕,重於千金。
“公主!”
沈將軍神色震驚,以至於忘記去攙扶她。他看着眼前這個女子,看着她單薄瘦弱的肩,看着她懷中醒過來嗚嗚哭泣的嬰兒,聽着城下慘烈的廝殺聲……
王朝傾覆,旦夕之間。
終究,完了。
他閉了閉眼,沉痛道:“是,末將定不負公主所託。”
沈飛霞擡起頭來,眼中淚光盈盈。
“謝謝。”
“公主快些起來,末將承受不起。”
沈將軍連忙去扶她。
沈飛霞慢慢站起來,忽然將他狠狠一推,轉身便已站在了城垛之上,對着對面城樓上惶急趴在城垛之上的譚軒高聲道:“譚軒,縱然你日後高居廟堂之上,享榮華富貴。我要你記得,那都是你踏着你的妻子和你的兒子的鮮血屍體得到的。沈飛霞縱死不惜,卻也要你成爲千古罪人。”
她笑,對着茫茫大雪,數十萬大軍,笑得傾國傾城絕豔如花。
在那樣的笑中,她看見自己錦繡的一生,看見自己愛情敗落狼狽逃離的淒涼結局……
最後的結局裡,她縱身一躍,翩然墜落城牆。
“公主——”
身後沈將軍在撕心裂肺的呼喊。
耳側風聲凌厲入骨,喊殺聲似乎都已在剎那遠去。
“飛霞——”
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呼喊,直欲將靈魂撕碎。
有緋衣人影以肉眼無法窺視的速度以人類無法達到的極限,剎那從對面城樓上飛掠而起,接住了那翩然降落的身形。
刀光一閃。
一直藏於袖中的匕首閃電般出擊,鮮血霎時汩汩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