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虛極社回到三江已經十多天了,陸強內心一直不能平靜。
他當然不會去向警務長舉報虛極社的事情,倒不是害怕遭虛極人報復而修改記憶,也不僅僅是爲戰友加兄弟的羅鋼兩肋插刀。
讓陸強真正感到掙扎的是,他竟然並不徹底地反對虛極社行動目標,儘管他們當前目標是“消滅異德”!
按說,陸強必須是堅定反對“消滅異德”主張的,因爲,他是異德家屬,而且還是異德法官的家屬——消滅異德,豈不也包括要消滅掉他的陸宇飛。
宇飛不僅是他的兒子,而且據陸強所知,無論是身爲“腦人”或是身爲“異德”,宇飛從來都沒有幹過傷害人類的事情,不僅如此,“腦人”陸宇飛參與了一系列人類社會服務系統的人工智能化升級,算起來應該是有恩於人類的。
可是,自己竟然對“消滅異德”有些態度曖昧,這讓陸強心裡塞塞的——難道,自己在乎朋友和兄弟更甚於自己的兒子?
無以消愁,陸強依舊幾十年一慣地,在陽臺上擺了張小桌,一盤鹽水毛豆角、一盤滷香小肚條、一瓶老白乾,喝酒迷糊一下大腦,待到三兩酒進肚後,心塞的症狀就會慢慢進入舒緩階段。
當心情舒緩後,陸強纔會恣意地想兒子,眯着眼回想宇飛牙牙學語,回想宇飛蹣跚學步,回想宇飛與自己打鬧,回想宇飛朗朗讀書,回想宇飛跟着自己學習擒拿格鬥,回想宇飛考取名牌大學……
蘇琳琳與陸強已是共同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夫老妻,知道陸強平白無故地在陽臺喝酒便是有心事,通常都默契地不來打擾他。
不過今天卻不同往常,陸強正籍着微薰放飛思緒,蘇琳琳卻來到陽臺叫老陸。
陸強扭頭看時,發現蘇琳琳之所以來打斷自己思緒,原來是家裡來了客人。
客人是一男一女兩人,陸強認得,那是趙怡的父母,幾十年前,他們是自己的準親家公和準親家母。
陸強趕緊起身打招呼,將趙怡父母迎到客廳敘舊。
一番寒暄後,趙怡父母說明來意。
趙母說:“前些天,我女兒去羽嘉揚辦事,卻不料被警方拘捕了。我們來找陸大哥,是想看看陸大哥能不能借在警隊工作的便利,向警隊化解一下誤會,把我們家趙怡放了。”
“哦?”陸強一聽,感覺很突然,問道:“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趙怡向來是個乖乖女,而且又是公務員,警方會以什麼罪名拘捕她呢?”
趙父說:“據警方的通知,是說趙怡有暴力傾向,私帶利器前往羽嘉揚公司,並且在羽嘉揚公司副總經理劉德柱辦公室有威脅自身和他人人身安全的非理性行爲。”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趙母說:“別說趙怡向來不曾有過暴力傾向,而且與劉德柱無冤無仇,沒理由去傷害他,就算退一萬步講,趙怡若真是因爲某個不明原因想要對劉德柱動手,也不可能冒冒失失地隻身一人深入虎穴吧?”
聽趙怡父母講來,趙怡因爲暴力傾向而被捕入獄的確是不合情理的。只不過,對於現在的陸強來講,因爲已經看到過太多的人不合情理地變成爲暴恐分子,倒不完全覺得莫名驚詫。
難道趙怡也是虛極社的人?
陸強發自內心地有些心疼這個未能過門的兒媳婦。
“實不相瞞。”陸強道:“原本我剛剛喝酒時,正下定決心明天就向警隊辭職,因爲只是返聘職員,一旦申請就必定獲批。不過既然趙怡出了事,我就必須得把她的事情弄個明白再說。”
“你要辭職?爲什麼呀,你不是很熱愛警察職業的嗎?”趙父問。
“一言難盡啊。”陸強搖頭微微嘆氣道:“畢竟這世道不是當年從警時的世道,這警隊也不當年從警時的警隊。”
第二天,陸強果然沒有向警隊遞交辭呈。
陸強向甘矩星警務長遞交的是一份探監申請,申請探視剛剛被拘的嫌犯趙怡。
依照趙怡的情節,她並沒有被判入獄,而是被處以看守一個月的拘刑。
服拘刑的場所設在江川區黃瓜山,其實是利用的一座生產名茶江川秀芽的茶山管理用房,算起來倒是一個清新怡人之地。
茶山依然還在生產,不過早已不見當年遠近聞名的採茶姑娘倩影,取而代之以清一色的機器人。
陸強看到趙怡時,她並沒被關押在監房,而是坐在一個建造於茶山臺地的涼亭裡——看來,智能看守系統倒是非常優待犯人的。
趙怡很安靜地坐在涼亭裡,似乎在看着遠方的風景。陸強從她後方走近,見她衣着、髮飾都收拾得妥貼得當,依然美美的輪廓,懸着的心當即放下一半。
“趙怡,陸叔叔看你來了。”陸強一邊慢步走進涼亭,一邊裝作很開心見到趙怡的語氣。
或許太投入看風景,趙怡似乎沒有聽到陸強說話,並沒有作出迴應。
“趙怡!”陸強提高嗓門又再喊了一聲。可她依然沒有迴應。
陸強隱隱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快步走到趙怡前面向她打招呼。
到正面再看趙怡時,陸強嚇了一跳!
這哪裡是趙怡?
不,應該說,這哪裡是陸強記憶中的趙怡?
陸強眼裡的是一位滿臉皺皮的老嫗,麪皮不僅層層皺疊,還耷拉下垂,兩腮的皺皮垂在下巴兩側如同兩個空空如也的麻布袋。眼袋厚而鬆弛,大幅度下拉,使得眼瞼外翻,大半個眼珠暴突着,眼光灰暗和混濁,遲暮而呆滯。
“趙怡?”
陸強不甘心地問,心裡說不出的悲涼。
那老嫗終於聽到有人叫喚,顫顫巍巍地擡頭,兩腮皺皮微微地抖動着,費了好一陣力,眼神終於聚到陸強臉上。
“陸……”老嫗的嘴脣吃力地顫動:“叔……叔……”
是的,眼前的她確是趙怡!
陸強幾乎要落淚。
“趙怡,你這是怎麼啦,怎麼會變成這幅模樣?”陸強問。
可是,趙怡似乎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陸強氣不打一處來,怒氣衝衝地一路狂奔到看守部。看守部沒有人類警員,一名機械警察似乎知道他來幹什麼,正迎候在門口。
沒得陸強發作,機械警察便遞給他一份資料。
陸強狠狠地瞪了一眼機械警察,忿忿地接過資料。
翻看資料,陸強漸漸變成了泄氣的皮球。
資料顯示:
案犯趙怡長期以來一心想成爲異德,利用與受害人劉德柱曾經有過工作交往的關係,多次糾纏劉德柱代爲向異德遞交申請未果。
案發當日,案犯趙怡在家事先服下速衰毒藥,然後私帶利器進入劉德柱辦公場所,再次糾纏劉德柱未遂,取出利器以企圖自殺的方式意圖脅迫劉德柱就範,危及自身與劉德柱人身安全。
接劉德柱報警後,機械警察以尋釁滋事罪名將趙怡抓捕,並判罰拘刑。
由於趙怡案發前即抱着必死之心,曾事先服下速衰毒藥,入監後不久,速衰毒藥毒性發作,趙怡迅速衰老,變成目前的老嫗模樣!
不必懷疑檔案資料的真實性,天眼系統和機械警察提供的資料絕對都是如實客觀反映事件經過的,也就是說,趙怡的確是犯了罪,而且也的確是趙怡自己服毒的。
“她在你們的看管下衰老,你們爲何不救她?”陸強質問機械警察。
機械警察回答道:“第一,案犯這是自作自受,而且又不是在進入拘刑所後服的藥,拘刑所不承擔相應的責任。第二,案犯服下的是劇毒品,等我們發現時,極快便衰老得不成形了,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通知家屬。第三,案犯服用的毒品是黑市裡最頂級稀罕的品種,不僅拘刑所,就連市場上也很難找到解藥。”
陸強知道機械警察不會撒謊,說的都是事實,便問:“她都已經衰老成現在這個樣子了,還有解藥可以讓她恢復青春與活力嗎?”
機械警察搖搖頭,回答道:“目前市場上所有的藥物至多也就是讓人保持現狀,卻沒有一款藥物能夠讓人返老還童的,即使找到解藥,也只能是停止她繼續快速衰老下去而已。再說,自從知道死後還有成爲異德的可能,人類早已不像以前那麼怕死,說不定可以‘一死成永生’呢。”
狗屁論調!
陸強心裡忿忿:無論到了什麼世代,我始終還是相信那句老話,好死不如賴活着。
“那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她返老還童?”陸強問:“如果解藥只是讓她以現在這樣的衰樣活着,跟真的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機械警察道:“當然有區別,這樣衰老的活着,生不如死。而真正的死亡,對於她來講,卻是得償所願。”
陸強厭惡地瞪了一眼機械警察,沒好氣地道:“你只不過是一臺金屬機械而已,搞得倒好像參悟透人生哲理似的,唧唧歪歪說這麼多。我只想問你的是,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她重返青春?”
機械警察當然不會因爲陸強瞧不起它只是一臺機器而生氣,回答道:“當今世上,如果問還有誰能救她的話,恐怕就只有異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