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後的第二天,亡夫下葬,我身穿素縞,頭戴白花,爲之送行。
蓋棺前我看了看安晨燁的面容,雖然蒼白死寂,那精緻的五官卻叫人感嘆,雖身體冷硬,卻仍舊能看出生前溫和儒雅的影子,一身華麗的壽衣包裹着瘦弱的身子,竟有種惹人心疼的魅力。
真是絕代佳人啊。
可惜已經死了。我小小地惋惜了一下子,即讓人蓋了棺材。本想應該痛哭一場,做足樣子,大家都勸我節哀,我也就順其自然了。
下葬之後,將安晨燁的牌位安放在城郊別苑的安家祠堂裡,謁見的人浩浩湯湯,絡繹不絕。
我藉口身子不爽,先打轎回府了。
安家府邸表面看來,大雖大,卻低調樸素,無甚雄偉壯觀的建築,也沒有顯示身份的紅牆綠瓦,甚至連門口都沒有大麒麟,石獅子,只有兩匹栩栩如生的石馬——據說當年那老爺子將大兒子趕出家門之後,遺仙人紛紛傳說,安老爺子行將就木,安家後繼無人,安老爺子便叫人打了兩匹石馬,寓意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悠悠衆口竟然就這麼堵住了。
外表低調,裡面卻足夠豪華,十二進院落如迷宮一般,院套院,園套園,格局複雜多變,比蘇州園林更巧妙的設計,偏還克服了蘇州園林憋悶陰溼的缺點,在院中引了活水,帶來無限生機。
其餘雕樑畫棟、奇葩仙草更不必多說,連隨隨便便一道手抄遊廊都精雕細琢,粉彩修飾,更別提那內堂如何豪華舒適了。
時值深秋,院落裡一株株楓樹,鮮紅似火,微風拂過,葉子偏偏飄落,落在長着青苔的青石板上,紅的紅,綠的綠,襯着那古色古香的遊廊小橋,以及綵衣翩翩的丫鬟僕婦,便如身在畫中一般。
我不覺看得有些癡。
“小姐,天涼,咱們回屋吧,京中有封加急的信件,等着您拆閱呢。”小冉在我身後提醒。
我回過神來,不悅地皺了皺眉,我纔來第二天,就讓我去管安家的破事嗎?
來信的竟然是宮中帝妃!
信皮上只寫着:“安家主母親啓。”
我打開來,信頭卻有兩個秀氣的蠅頭小楷,書作:若初。
我看了看末尾的署名,書作:馨兒
我仔細想了想,憶起,馨兒是凌若初的閨中密友,大名喚作江紫月,兩人的父親原來同在太學唸書,後來馨兒的父親入朝爲官,官至中丞,再後來因病回到遺仙,成爲本地地方官,凌若初的父親則沒有入仕,而是歸隱遺仙,成爲一代文學大家。兩人年紀相仿,從五歲起一起長大,十五歲那年馨兒選秀入宮後,兩人一直保持書信聯繫。
想起了這一段,我纔開始閱讀信的內容。
很可惜,是拗口的古文,讀不懂。
我讓小冉叫來安達,讓他講給我聽。
他遲疑了一下,我以爲他在懷疑我,就說道:“這些日子頭疼的緊,眼睛視物不清,勞煩管家了。”
他忙道不敢,說道:“宮裡來的信,奴才是沒有權利看的,不過,既然少奶奶眼睛不好,也只有奴才唸了。否則,府裡更沒有人可以看了。”
他講了個大概給我,馨兒說皇后病重,後宮爭寵越加激烈,皇帝雖然已經六十多歲,卻年年納新妃,新來的妃子不懂後宮生存的道理,已經有很多死在一個叫楚貴妃的手裡,馨兒不想爭寵,皇帝卻突然專寵與她,將她推上風口浪尖之處,問我該怎麼辦。
我心中納悶,馨兒已經入宮三年,難道到現在還未學會生存之道嗎?這樣的事情,爲何問我一個外人?
難道她只是想借機告訴我皇后病重的消息,警告我安家的靠山就要倒了?確實,這個消息還未傳出來。
“管家,你怎麼看?”我情不自禁地求助於這個飽經風霜的人。
管家低了低頭,說道:“依奴才看,少奶奶還是不要介入此事。現在安家正處於權利更迭的動盪時期,萬一有人抓住一點把柄大做文章,可大大的不好。”
他雖然畢恭畢敬,說話卻全然沒有卑躬屈膝的感覺,倒像是我的長輩教育我不要犯什麼什麼錯誤一般。
我點了點頭,卻說道:“月妃是我的好友,我若坐視不管,也會落人口實。皇帝獨寵她,得罪她也不好。”
管家仍是沉靜如水,說道:“少奶奶若不管,以安家的根基,皇上沒有大把柄,動不了您,可若您管,就犯了私結後宮,枉亂朝政的大罪,任誰輕輕點一把火,就能把安家燒得片甲不留。”
分析地有理。我心裡佩服,卻不置可否,只道:“我聽說安以琛喜歡吃甜食,你叫廚房琢磨些有意思的、好吃的點心準備着吧。”
他喏了一聲,無聲地退了出去。
我終究沒有管馨兒的事情,當然也沒有完全撒手,我派人調查了楚貴妃的身世,在生意上爲難了她的母族,暫時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同時也叫管家去皇后病重的事情,是否屬實。
兩天後,清晨,我還在被窩裡窩着,做着小時候常做的美夢,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誰呀?”我不悅地問道,身子窩在牀上沒有動。
“小姐,您還沒起牀嗎?琛少爺已經到了門口,就要來給您請安了啊!”小冉急切的聲音就想火燒了屁股一樣
不過,當我意識到侄兒來見,而嬸孃還在睡大覺這件事確實狗血、足夠火燒屁股時,立刻從牀上彈了起來,胡亂地穿衣服,梳頭髮。
等我終於收拾完畢打開門的時候,小冉絕望地捂着眼睛,喊道:“我的天爺呀,小姐,您這是什麼造型?”
說着將我拉到銅鏡前,讓我看自己。
果然髮髻偏了,一邊高一邊低,領口的扣子也錯亂了,背後不知穿進了什麼,鼓出一大塊,就像駝子。
“快幫我重新搗騰一下啊,別愣着!”我先笑了一通,才捅捅兀自皺眉欲哭無淚的小冉。
便在這時,外面傳來紅姨的聲音:“少奶奶,琛少爺已經到了忠信堂,咱們上了茶,只等您去了。”
小冉趕緊利落地給我收拾了個清爽造型。
忠信堂四門大開,堂上豎掛一副山水潑墨,大氣磅礴,充滿一覽衆山小的霸氣,畫卷下面一張紅木茶几,茶几兩側擺着配套的太師椅,椅子兩側還有兩隻一人高的青瓷花瓶,一個目測一百七十七點五公分的玄衣男子負手而立,背對着我,正對着畫,若有所思。
“安公子,我們少奶奶到了。”安紅冷言冷語地提醒道。
他立刻轉過身來,兩手垂在身側,低着頭,恭敬地叫道:“少奶奶。”
“不必拘禮,坐吧。”我走過他身邊,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他。
十五歲的少年,雖然身子挺拔,猶如春天抽苗的小樹一般,長勢甚好,卻未免過瘦了些,肩膀上的骨頭幾乎要把衣服刺穿了,青布薄衫裡露出雪白的衣領來,雖然整潔儒雅,襯得他白嫩斯文,然而在這個季節,穿這麼少似乎是冷了些。
看來,這些年,他過得並不好,至少沒有受到一個名門少爺該有的待遇。
我以爲,他在丞相府做書童,才學又冠絕京城,就算沒有安家子孫的身份,也該過着衆星捧月的生活,受盡寵愛的。
沒想到是這樣,掉隊的孤雁一般。不禁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
“謝少奶奶。”他依舊謹言慎行,落了座也是正襟危坐,微微低着頭,看着前方或者腳下。
晨光從門外照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個完美的線條。
他坐在那裡,任何小動作都沒有,連長長的睫毛也沒有顫動一下,不知是丞相府家教好,還是他根本不緊張。
倒是我,第一次做人家長輩,一點經驗也沒有,坐下來之後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少奶奶,什麼時候安排安公子拜祭少爺?”安紅打破了僵局。
我才反應過來,這次叫安以琛回來,便是以安晨燁去世爲由,讓他這個做侄兒的回來盡孝的。
不過,安氏一族嫡系的子孫僅剩他一人,這偌大的家業終歸還是要他來繼承。但名義上,他畢竟是被老爺子逐出安府的那一支血脈,他父親安晨宇的排位甚至都沒有放在安氏祠堂內,要不是我這個做主母的點頭,他在安傢什麼都不算。
進祠堂,拜祖宗,也要我點了頭才行。
“以琛?”我喚了他一聲,即便是真正的凌若初也沒有見過這個侄兒,所以我們之間是極其陌生的,但在不久之後,一旦他認祖歸宗,我們將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是,少奶奶。”他總算擡起頭來,看向我。眼神平和從容,帶着一點點不可掩飾的探究。
當然,我也在探究他。
安家優良的基因,在他身上得以發揚光大,這張臉雖然還有些稚嫩,但比起我那死去的丈夫安晨燁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同記憶中棺材裡那張蒼白瘦削的臉龐相比,他還脣紅齒白,眸中流光溢彩,彰顯無限生機。這張世間罕有的臉和他那清瘦如竹般的身材搭配起來,竟然有股出塵離世的飄渺風姿。
任誰看了都要嫉妒三分吧?
這孩子長大了會怎樣?
我突然很想看着他一天天變化,看着上天怎樣用時間雕琢他這個完美的作品。
“你肯回來祭奠你二叔,我很高興。”
“這是做侄兒的該盡的孝道,”他道,然後緩緩的,輕輕的吐出兩個字,“嬸孃。”
他沒有在上一輩的恩怨上拘泥,簡單明瞭地表明瞭願意認祖歸宗的態度,這一點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或許童年時的顛沛流離和少年時的寄人籬下,已經讓他學會逆來順受,而不是不識時務地擺出一副清高自傲的架子,指望安家能求他回來做少爺。
“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孩子,這很好。安家有許許多多的規矩,在旁人看來或許苛刻不近人情,但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就能看清楚,這些規矩自有道理可循,絕不是祖宗隨便訂了來折騰後代的。”我笑道。不管怎麼說,他應該明白,安家這個局不是誰都能入的,一旦入了,就要遵守遊戲規則,如果像他父親那般,不按規矩辦事,只能出局,絕對沒有情面可講。
這算是應紅姨的要求,給他一個下馬威吧。
“侄兒……明白。”他復又低下頭,低聲答道。
“好了,你舟車勞頓好幾天,一定累壞了,今天就先休息一下,明天或者後天,嬸孃安排一下,再去祭奠你二叔吧。”說完,正要吩咐紅姨帶他去住處,一陣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
安達匆匆進來,似乎有事要稟告,看見堂中人多,欲言又止。
我對安紅說道:“紅姨,你帶以琛去省身院休息吧,記得安排兩個得體的丫頭好生照料着。”
以琛向安達點頭而過,安達泰然自若地受着,我看着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交流,前世一些過往不禁再次浮上腦海:剛回到蔣家的時候,闔府的下人沒有一個把我當小姐的,倒是堂姐表妹的那些人堂而皇之地凌駕在我頭頂,對那些欺負我的下人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那個原本屬於我的家裡,我就像一個小乞丐一樣,碰什麼,摸什麼都要看別人的臉色……
心裡酸起來,無聲地嘆了口氣,我別過頭,不去看安以琛青蔥一樣單薄挺拔的背影——其實故作堅強比懦弱更讓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