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琛在總錢莊下車之後，霍家臣一改之前對以琛的刻薄，溫和地笑了笑，撩開窗簾，讓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併進入車廂，然後從坐墊下面掏出個手爐塞到我手裡，眨了眨眼睛，“車廂雖大，總關着門窗，實在有些憋悶，但少奶奶您又畏冷，上車之前，我就從您家裡偷了個手爐出來，喏，您抱着吧。”
“別您啊您的，我可不是你的長輩！”我嗔笑一句，接過來，暗自感嘆着他的細心，瞟了瞟正襟危坐，頗有爲人師表的架勢的他，“怎麼還藏着，難道怕以琛跟我搶不成？”
他將手攏在袖子裡，輕輕搖了搖頭，嚴肅認真地說道：“他大概不會搶，但一定會把我趕下馬車。因爲，這個手爐是從他房裡偷的！”
於是我才發覺，原來外表溫和柔美，平易近人，滿身書卷之氣，學識淵博，盛名之下的霍家臣不僅可以刻薄如小婦人，亦可悶騷如國內某個大導演影片中常說冷笑話的那個葛姓演員。
到了酒樓，翟忠於等一衆官員早已等候在那裡，近百名衣着華麗氣勢不俗的商客盤腿坐在酒樓的大堂中，頗有些愛國志士清君側的架勢。
據翟忠於說，前幾天本來還有幾個商客配合着查案，將自己的身家來歷交代清楚，也詳述了事發之時所看到的情況，可後來有個京都來的商客慫恿大家不要被朝廷利用，說朝廷稽查大家的身世來歷是爲了留檔，日後加以盤削，商人們素來和朝廷不和，經他這麼一挑撥，堅決不與朝廷合作，案情到這裡就凝滯了。
聰明如霍家臣當即命人重點調查那個挑撥教唆衆人鬧事的京都商客，我的作用則是安撫大家，讓衆商客們接受調查，掩人耳目，免得打草驚蛇。
不過這項工作並不簡單，商人始終是看重利益的，安家的影響力再大，他們從中得不到好處，依然不會賣給我面子，除去威逼這一招，只剩下利誘。
這不是重點，所以我也不甚上心，隨意說了一幾句場面話，就到樓上喝茶去了。
過了一會子，一個粉嫩白淨的小跑堂怯生生地敲門進來，說堂下有個叫涼音的商客請求見我，我納悶地問了一句，那人是什麼身份，小跑堂頭也不敢擡，聲音小如蚊蚋，我聽不清，正要追問，霍家臣開門進來了。
“涼音就是那個教唆鬧事的京都商客。”他說着，屏退了小跑堂，並且關上了門。
之後他一番解釋，我才曉得原來這個叫涼音的，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卻有着高昌血統，生了一雙葡萄酒一般瀲灩的紅眸，身家雄厚，大半個京城的歌坊都是他的產業，他自稱和京中的某些高官來往深密，恐嚇霍家臣不許動他，並且說自己是安家的合作者，請求我的庇護。
“少奶奶看來是不曾聽說過他。”霍家臣一撩衣襬，瀟灑地在我身邊的椅子上落座，若有所思地說道。
他今日穿的依舊是一身白衣，領口和袖口用黑色的絲線繡着挺拔的竹子，繡工飄逸，便如水墨在宣旨上暈染，襯得一張柔美嬌顏，儒雅秀氣，好似從哪明月鬆間，山泉溪邊走來的山人，帶着不食人間煙火的飄渺。
我開始徹頭徹尾地崇拜古代設計師的智慧和藝術修養。多麼簡單的一件衣服啊，就把人家的氣質和內涵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少奶奶，我這衣服上可有什麼玄機？”霍家臣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確定我在愣神之後，突然大笑。
“我纔看出來，你和以琛今天穿的是情侶裝。”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你看，他穿黑，你穿白，他身上繃着玉，你身上繡着竹，可不是絕配麼！”
我傾了傾身子，湊近他，誠懇地說道：“你和以琛什麼時候開始的？放心吧，你告訴我，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也不歧視短袖龍陽！”
“什麼短袖，什麼龍陽？”霍家臣一臉迷惑地看着我。
我抽了。這個時空沒有短袖和龍陽的典故，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哎，冷笑話說到這份兒上，實在沒有進行下去的意思。
於是我擺擺手，說道：“涼音這個人我確實從未聽說過，他要見我，是什麼意思？”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沒有密封的信，放在桌面上，說道：“這是他寫給少奶奶的，正好與此次家臣要跟少主子說得事有關聯。”
我取出信，普普通通的白色信箋上，只用硃砂筆畫了一個五芒星的圖案，和曲伯雅脖子裡帶的那個木牌上的圖案一模一樣！只是五芒星中間的字符略有不同。
我心裡咯噔一下，想到，這個叫涼音的人果然和曲伯雅有關係，卻不動聲色地說：“這個圖，是什麼意思？”
霍家臣說道：“兩年前，藩國院抓到一個來自西域的間諜，此人原本潛伏在清流名臣薛東風家裡，後來薛東風不知爲何得罪了當今皇上的親弟弟端義王，落得抄家充軍的下場。便是那個西域來的間諜從中作祟的結果，他被抓到的時候又聾又啞，面目全非，只有背上有個類似眼前我們所見的這個圖案。我一直懷疑這是西域某個細作組織的圖騰，派了幾個人去西域調查，卻沒有任何進展，不曾想，今日在這裡遇見。”
我渾身一震，難道說，曲伯雅真是我的同行，隸屬於間諜組織嗎？那麼初見時，他那一招熟稔的美人計也就不足爲怪了。
果真如此，這個人要用還是要棄，就要重新考量了。
我心中暗自計較這，霍家臣慢悠悠站起身來，踱步到我身後，俯身在我耳邊，輕飄飄地說道：“少奶奶可是正在和這樣的人合作？”
那軟綿綿的氣息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我故作鎮靜沒有回頭。
霍家臣又說道：“家臣此次自請皇命，前來遺仙，所要說的正是此事！”
我回首看着他，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說道：“幾年前，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就曾跟我說起過此事。老爺子說，自黃帝開始，朝代更替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最開始是八百年，然後是六百年，幾個朝代之後，上一個朝代則持續了五百年，到了大乾朝，老爺子估計，不會超過五百年，而現在已經過了三百多年，朝廷越來越腐朽，皇族越來越驕奢，如果安家一直仰賴當今皇族夜氏，終究會隨着這個朝代一起顛覆，所以老爺子生前扶持多方力量，其中就包括魔門和高昌。這樣一來，如果戰亂，安家不僅可以全身而退，並且可以在軍物上支持戰爭雙方，從而大發戰爭財。這樣，無論朝代怎麼更替，安家都可以綿延不絕地傳承下去！”
窗外一縷陽光斜射進來，落在他微微揚起的下巴上，我仰視着他遠遠望去的目光，彼此心中豪情萬丈，不亞於九天之上垂落人間、無處不在的陽光！
運籌帷幄，揮斥方遒，這樣一個男子，此刻就像一個神一樣，站在我身邊，我心中設想着他爲我描繪的未來藍圖，心潮澎湃地忘乎所以，覺得自己特別渺小，能操控整個天下，讓天地都爲你變幻顏色，纔是值得畢生追求的事業！
說實話，和曲伯雅合作的時候，我沒有想這麼多，但是經霍家臣一提醒，我也有了安家老爺子廣撒漁網的心思，我不能只看得見錢，直看得見安寧，我如果有能力，一定要拼搏一下，試着在朝代的更替中，保全一個家族！
就像龍捲風襲來，人們相信一切都將摧毀，而我獨獨存活，並且越發壯大，這將是多麼偉大的成就！
第一次有個人上升到國家民族，乃至全天下的興衰，我有些興奮過頭，一時腦子裡盡是大浪淘沙，沙粒成金的幻想。
霍家臣輕輕一笑，忽然將我從幻想中震醒，我尷尬地將拳頭抵在鼻下，暗咳了一聲。
他立刻斂了笑容，又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了，輕聲道：“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要選擇正確的扶持對象，需要高瞻遠矚的目光和精確的辨析能力，因爲，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凜了凜，額頭一滴冷汗緩緩落下。他說的對，選擇合作對象就像賭博，我要在實力相當的兩方同時下注，將來無論哪一方贏了，我都能從贏家那裡獲得翻倍的投資回報，可如果兩方懸殊太大，實力強的一方不需要依賴我的投資就可以輕易戰勝勢力弱的一方，那我局不能牽制他，他對我沒有忌憚，戰爭中，自然可以直接抄家滅族，把我所積累的一切財富直接據爲己有！
那麼，高昌，誰又值得安家扶持呢？
霍家臣一句話提醒了我：“少奶奶，高昌皇帝年邁，十幾個兒子正在爭奪皇位，您可以派人考察一番。”
中午，宮中賞賜了若干寶物，安達遞了賬單來給我看，我對着那厚厚的一本摺子，正愁眉苦臉只嘆息，霍家臣突然推門進來，神秘兮兮說要請我吃飯。
身在安家酒樓，還要到別處去吃飯，這不是侮辱我們家大廚麼！
獵奇的心思戰勝了爲大廚打抱不平的念頭，我自從穿越來，還沒有好好逛一逛這個城市，興奮地問道：“去哪裡？吃什麼？”
霍家臣彎了彎眼角，“我保證會讓少奶奶驚喜！”
“你纔來遺仙，哪有什麼好地方可去？莫不是騙我陪你隨便找一家店試試口味！”我這麼說着，卻已經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出得門來。
門外跟在我身邊的安十九不在，霍家臣嘿嘿一笑，撓了撓後腦：“少奶奶大概不知道，我是遺仙人，十歲之後才被老爺子送去京都，在狀元郎家裡當書童。我從小就把遺仙街頭跑了個遍，所以哪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沒有我不知道的！今天我們要的這個地方比較特別，你家的小保鏢不能跟着，我剛纔騙他有人在房頂偷襲，把他支開了……”
我囧囧有神地看着他，真不知該說我家的小十九太單純老實，還是你這個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太壞，哪有這樣欺負一個小小保鏢的麼！
霍家臣爲了避人耳目，帶我做了回自由落體運動，從窗口跳了下去，看不出他的輕功這麼好！淪落到要跳窗的地步，我覺得此次活動蠻神秘了，沒想到下面還有人接應，接應的人還是安府的家丁，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也是晚上在我院子裡巡邏的人之一，名叫安福來。
這人三十來歲，有些木，我從未聽見他說過話，但是據說武功超級好，是安十九的師傅。
上了馬車，我問霍家臣，“十九有什麼特別，爲什麼不讓他跟着？”
霍家臣嘿嘿一笑：“你不知道麼？安十九可是以琛跟前的狗腿子，叫他跟着，咱們今天的事，以琛就知道了！”
那口氣怎麼就好像今天我們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十九是以琛的狗腿子？我怎麼不知道？”
“是啊是啊，以琛太有魅力了！五年前他剛剛到丞相府的時候，誰都不喜歡這個臭屁高傲的小屁孩，三個月後，我驚訝的發現，所有的下人都成了他的狗腿子，天天在我面前誇他，連他的小黑都比我的小紅受寵，馬童沒少幫着小黑欺負小紅，哎，可憐的小紅哎~”
我嘴角抽了抽，前些日還聽說以琛責罰下人，府里人多有不滿，哪裡看的出來，他有拉攏人心的好本事？
馬車出了城，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不緊不慢地奔馳着，郊外枯草連綿，一層白雪覆蓋在上，真有種西北苦寒的感覺，風雪中，似乎能看見一個身穿羊皮襖的老者，手拿鞭子趕着一羣羊，無望地回首望着我……
呃，蘇武牧羊的故事，還是週一祥講給我聽的呢。
十三歲後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週一祥的腿上，抱着他的腰，聽他講故事。十五歲之後，直到臨死前，我最懷念的事情，也是這。
我正看外面看得出神，坐在對面的霍家臣突然開口：“路程挺長的，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猛然轉頭看着他，一剎那間，那陽光明媚、包容天地的笑容，與多年前一張青澀的臉龐重疊，連左邊露出的一顆牙齒都別無二致，灼熱的淚立刻涌入眼眶，淚眼朦朧中，那個身影更加模糊，好像一團薄霧，隨時都可能被風吹散一般，我忽然站起來，想要撲進他的懷裡，劇烈的動作卻讓眼中的淚水落下來，視線變得清晰，霍家臣還是霍家臣，和週一祥長得一點兒都不像。
是我看錯了呀。
失落的感覺如泉水般涌來，我好像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剛剛失去他的日子，午夜夢迴與他相伴一時半刻，醒來之後發覺不過是一場夢，他的的確確是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了，那種失落壓得人快要窒息。
我一動不動地站着，面無表情地看着霍家臣，眼淚卻撲簌簌下來，不像斷了線的珠子，倒像是開了閘的水閥，一會兒就氾濫成災了。
霍家臣也靜靜看着我，一言不發，但眉頭深鎖，喉頭幾次吞嚥，臉色也越來越白。
最後他緩緩站起來，慢慢擁我入懷，輕輕地拍着我後背。我覺得我是堅強的，忍一忍，淚水慢慢就會憋回去了，可一靠近他的肩膀，忽而變得很滑稽，居然放聲大哭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對一個相識不過一天半的人這樣狼狽。
安福來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一下一下抽着馬鞭，馬車依舊在雪地奔馳，風雪也依舊，小小的車廂之外，天地沒有任何變化。
我漸漸平靜下來，嗓子隱隱作痛，臉皮更是尷尬地沒處放，霍家臣微微一笑，遞給我一塊手帕，輕聲說道：“不想聽故事，我不講就是，你可別這樣嚇唬我，我膽兒小！”
我破涕爲笑，心卻又是一抽。
爲什麼也是一樣的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