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化去

青嵐鬱悶地從父親房中出來,被罵得灰頭土臉,胸口堵得難受。也是三哥運氣欠佳,趕上父親壽辰卻頻頻出事,屢次險象環生,連他都跟着捏了好幾把汗。大哥也給氣得夠戧,眼下父親親自過問,再不是敷衍託詞能夠應付得了。

爲了一個女人,弄成這般棘手的局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想了半天,他決定去三哥院子裡避一避,免得又被父親揪出來痛斥。一路晃過去異常安靜,大概下人們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就很自覺地都躲了起來。

剛踏進屋內,人就僵住了,此刻正立在書案邊的,正是一切麻煩的罪魁禍首。

“你……到這來幹嗎?”青嵐差點被自己嗆住,緊張地看了看門外,風口浪尖上,她獨自進了謝家,萬一撞見父兄、叔伯又是一場大亂。

迦夜只淡瞟了他一眼,沒理會,轉回視線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一身的髒污,換了乾淨的衣服,隱約能辨出緋欽的影子。

“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聽好。留在這裡可以過得安穩平靜,不會太辛苦,有人會教你武功,只要努力終能有一定成就,有機會成爲……正道人士,但報仇的時候要聰明一點。”浮出一絲諷笑,她繼續說下去,“也可以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麼好人。跟着我不單要顛沛流離,或許還會被牽累,橫死街頭,再怎麼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場,聲名更不用提了。不管是哪條路,學成了怎麼做皆看你自己,仔細想好了給我一個答案。”

一段話聽得青嵐莫名其妙,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要走?”少年驚愕地嚷出來,“三哥呢?三哥在哪裡?”

他還是太吵,迦夜皺了皺眉,回道:“被我點了穴,還躺在夏初苑,你儘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青嵐鬆了口氣,轉念又爲兄長不值,“他對你那麼好,你怎麼這麼沒良心?”

“這不正是你們謝家希望的嗎?”她一臉不屑,“只要我消失,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我……”他確實這麼想過,頓時語塞,“可三哥……會很難過。”

她靜了靜,別過了頭,“過一陣他自然會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該來江南。”

“你要回塞外?你不是已經叛離魔教了嗎?”

“你真囉唆。”

不耐的話語噎得青嵐一窒,她略略緩下了語氣,“和你沒關係,你當沒見過我,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她直視男孩的雙眼,厲聲道:“想清楚了就告訴我,記住,你沒有反悔的餘地。”

這孩子相當早熟,不似一個五歲的幼童,利索地回答:“娘讓我跟着你。”

“如果你聰明,應該選另一條。”

“只要能報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無嘉許,又有些感嘆。

“不計代價嗎?你決定了?”

“是。”

男孩又跪下磕了三個頭,不等擡頭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幾天我會走得很快,想吐也要忍着點。”

如一陣掠過樹梢的微風,她帶着孩子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嵐跟着衝出房門,脫口叫喊:“喂,你……還會回來嗎?”

一抹淡色的纖影掠上牆頭,微微側了側首。藍天下,烏髮如墨,素顏如雪,清婉而明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隨風飄然而去,輕盈如一隻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許久,青嵐只覺得心裡悶得慌,比被父親痛罵尤甚,也不知三哥此時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頭就呆住了——背後無聲無息地立了一個人。

他立時緊張得結結巴巴,汗都滲了出來。

“爹……何時來的?”

鬚髮微蒼的中年男子遙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間的皺紋宛如刀刻,半晌沒有說話。

“那是三哥的……葉姑娘已經走了,三哥還在夏初苑……她說不會再回來。”青嵐語無倫次,生怕父親下令追捕。

先前還在震怒的父親此時卻神色平靜,隱約聽他嘆了口氣,“去接雲書回來,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青嵐如蒙大赦,立即衝出院子,心裡不無詫異:三哥所犯種種就這樣輕輕揭過?真不像父親的一貫作風。

一邊胡思亂想,耳際模糊聽見風吹過來的低語,是父親的口氣。

“倒是個不錯的丫頭,可惜了出身……”

針鋒相對的堅持不復存在,謝家再度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熱鬧的壽宴終於過去,賓客三三兩兩地散去,送辭之句此起彼伏,可忙壞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獨不見三子謝雲書,時常有人問起,皆被謝家人虛言搪塞過去。衆人也已猜到了幾分,對數日閉門足不出戶的三公子,均默契地不去相擾。

與衆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內並非謝雲書一人,更無意氣消沉的氛圍。

“城中大小客棧均無主上的蹤影。”

“酒樓畫舫也已查過。”

“也沒有相似的人買過騾馬。”

“無人見過主上出城。”

四翼回報着數日探查的結果,全是一無所獲。

屋內一片靜寂,皆望着窗邊凝滯不動的人。逆光在他的側臉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他沉默了許久才道:“她已離了揚州。藍鴞去搜集消息,查出緋欽從何處而來,追殺的人是哪一路。”

“銀鵠去南越打聽二十多年前有哪個小國被滅,用的是此種文字。”隨命令遞過的還有一方素帛,繪着迦夜劍上的銘文,“儘可能詳細些。”

“墨鷂去跟蹤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實來歷,此人神秘莫測,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隨時待命。還有什麼疑問?”

四人齊聲領命,各自退去。

屋裡恢復了靜謐。窗外的綠竹在陽光下清亮無比,剔透仿如碎玉,聲聲蟬鳴入耳,再尋不到往日的篤定,動輒心浮氣躁。

迦夜,你到底在哪兒?

衝開穴道時爲時已晚,她帶走了緋欽的孩子,從揚州城徹底消失。尋到她的機會微乎其微,他與四翼的追蹤術皆是迦夜傳授,慣用的手法對她不可能有絲毫作用。

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尋,或許還有萬一的希望,否則更如大海撈針般渺茫。迦夜既已離開,怒氣平復的父親並未嚴懲他的逾越失當之舉,或許是念及重歸家門不易,剛毅如鐵的父親竟是意外的寬仁。

家人都鬆了一口氣,他不想去看那些或慶幸或同情的眼神,全心專注的只有一件事。數月後,沸沸揚揚的流言漸漸平息,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現過。他再次獲得父親的倚重,一度被收繳的令牌信物重歸於手,除了協助長兄打點家族事務,便是耐心地等待四翼回傳消息。

墨鷂回報,辭別謝家返程的玉隋一過黃河即失了蹤影,完全查不出半點端倪,按來時所稱的地址商號探查過,除了無此人外均屬真實,謎一般深不可測,印證了當初的懷疑。

藍鴞回稟,追殺緋欽的人確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聲名赫赫,爲地方大族,暗裡卻如此無德。他囑咐留人設法潛入,內線監視,端看迦夜何時動手。

走得最遠的銀鵠暫無音訊,他並不寄過多期望,時隔數十年,能否探到並無把握,何況迦夜生於江南,毫無故土的記憶,未必會往那裡去。明知希望極微,他仍不願放過任何一線可能。

縱然翻遍中原,重回塞外,搜盡碧落黃泉……也要找到她!

銀鵠在這個崎嶇又潮溼的大山裡轉了一個多月,見慣了各種令人心悸的爬蟲長蛇,青碧的樹葉鬱鬱蔥蔥,彷彿永遠在滴水,時不時就有一場急雨從天而落,悶熱的汗裹在身上黏膩而不適,散發出醃得過久的鹹菜味兒。

他一邊低咒一邊尋路,嘟囔着抱怨自己運氣欠佳,離開了風雨如詩的江南跑來這個蚊子多過沙的地方,不小心還會遇到有毒的瘴氣。若非躲得快,恐怕早已倒在這擡頭幽林、低頭泥沼的窮山惡水了。

要找的人會來這個鬼地方?他實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說的話也聽不懂,鳥語般晦澀,當了幾十天聾子,靠着比手畫腳,終於學會卷着舌頭憋出些簡單的字句。

懂了還是白搭,此地小國林立,村寨無數,連年戰亂,國與國之間混亂得一塌糊塗,經常是滅了重建,建了又毀,合併縱橫數不勝數。許多百姓連當前主政的國主都搞不清,更別說數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國。

銀鵠一向好強,哪裡會甘心耗費了偌大的力氣卻無功而返,回去必然會看見三張幸災樂禍的臉,好整以暇地等着嘲弄揶揄。他憑着最後一點意氣勉強又轉了十來天,眼見着實無望,開始盤算回去的路程。

這一天,吃完打來的野味,轉到河邊洗手,難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從枝葉間斜射下來,照得河水猶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見爬滿青苔的河牀。

異色的石質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靜靜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魚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滅,斷斷續續延伸至遠方,竟像是一處古道。

左右也是無聊,銀鵠一時興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漸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處。他順道而行,累累的青藤巨蔓如蛇,樹木越來越粗壯,幽深得幾乎看不見日影。順着古道,他又發現了一段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來是長渠底道。長渠盡頭是一壁殘牆,翻過斷垣,眼前出現了一棟宮殿般的建築,建築的白石多已倒塌,殘餘的部分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綠毯,依然能看出曾經的氣勢。

東頭有彎月形石池,西頭有石板平橋和層層花階,曲廊傾頹,碧池乾涸,殘留着厚厚的落葉,完全不見人跡。

行過廢棄的宮苑,步上最高處的主殿,樣式各異的砌飾殘楣頗爲獨特,其中還有不少蓮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不堪,時而有豔麗的毒蛇被步履驚動,吐着蛇芯蜿蜒爬過,在石徑上留下一道發亮的黏跡。

穿過最後一道苑門,終於踏上了殿臺,所見的景緻令銀鵠愕然定住,竟忘了身在何處。這草蛇叢生的南疆密林深處,竟幻出了一處仙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層層石階,連入一個美麗寬廣的湖泊,純淨的湖水晶瑩碧透,如一塊碩大的翡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湖邊青綠的細草茵茵,開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層層樹影隨風起伏,彷彿有生命的氣息。

山風一掃纏綿數月的溼熱窒悶,吹得他遍體清涼,出乎預料的美景迷醉了心神,銀鵠毫不猶豫地撲下湖水鳧泳,享受數月未有的愜意。順手撈了幾條不知名的肥魚,渾身長滿了雪白的細鱗,腮上還有長長的須,樣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卻十分鮮美,香味飄得老遠。

心滿意足地啃着魚肉,前方的樹林忽然傳來輕響,竹竿撥草的聲音越來越近,探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一看衣衫式樣即知是普通村民,身後還揹着採藥的竹簍,粗衣赤足,黝黑而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見鬼一般瞪着他。

轉了數日都沒見幾個人,正覺無聊,銀鵠努力表現着友好,用剛學來的語言結結巴巴地表示自己並無惡意,邀請老人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對方遲疑了好一陣才走過來,放下背上的簍,盤着腿在火邊坐下,但拒絕了他遞過去的烤魚。

“真沒想到這裡有人,我還以爲撞了鬼。”老人的舌頭很生硬,但說的卻是漢話,銀鵠聽得險些跳起來。

“你是漢人?”多日被迫說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話,憋得幾乎吐血,此時遇到了一個能說漢話的人,驚喜非旁人所能想象。

老人笑了,滄桑的眼睛渾濁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爲何反應如此過激。

“我在這裡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說漢話的人,已經快忘光了。”

在這種鬼地方待五十年,銀鵠佩服得五體投地,帶着敬佩的目光,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老人仰着頭思索,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回憶,“百年不遇的旱災啊,一村人餓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流浪到這裡,後來就安了家。”

“你們能適應這鬼地方?”他只覺不可思議,順手拍死了一隻大得嚇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輕笑,從竹簍裡翻出一株乾草丟入火堆,嫋嫋的輕煙飄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聲迅速消失了。

“天氣溼熱,容易生蚊蟻,外地人受不了,這種草味蛇蟲都會避開。”

銀鵠歎爲觀止,不管怎麼說,今晚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今天的運氣不錯,他接着啃着手中的肥魚。

老人望了他一眼,從懷裡摸出乾糧果腹。銀鵠瞟了瞟他手裡的粗糙米餅,大方地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魚,老人卻不停地擺手,往後退讓。

“這魚是不能吃的。”

“爲什麼?”銀鵠不解其意,不懂這等美味怎會被拒之入口,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有毒?”

近日見慣了各種奇怪的生物,不少看來正常的東西卻藏有劇毒,難道這個也……銀鵠驀然綠了臉。

恐懼太過明顯,老人忍着笑安慰。

“沒有毒,只是湖裡死過人,不祥。”

他頓時鬆了一口氣,隨即不以爲然。哪個湖裡沒死過人,就爲這放棄唾手可得的美味,大概也只有他們纔會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沒有和這個異鄉的年輕人計較,老人和氣地開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麼好的地方,我們寧肯擠在山底下淋雨受熱也不搬上來。”

這確實奇怪,他立刻用眼神期待着答案。

“這地方,有鬼。”

恰巧一陣陰風颳過,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動的光亮中,老人臉上的陰影極深,險些讓銀鵠汗毛倒豎。

“老人家說笑了,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鬼。”他哈哈乾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聽。”

銀鵠靜下來細聽,風颳過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殘垣,發出的聲音竟真似哭聲,在密林中分外可懼,想起沿途聽說的巫力亂神使蠱下咒的詭秘傳言,胳膊霎時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只是風吹石頭的聲音,哪有什麼鬼啊。”銀鵠心裡不安,嘴還是很硬。

“這裡死過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靜的湖面,感慨萬千,“數不清有多少,一國的女人都死在這兒,湖上漂的全是屍體……要不是爲了採藥,我纔不會來這兒。”

聽着沙啞而蒼涼的話,銀鵠頭皮有點麻,又不願相信,“是不是誇張了點?我走了這些天,附近根本沒見過幾戶人家。”

老人摸出旱菸在腳邊磕了磕,就着篝火點燃,煙氣緩緩升騰,滿布皺紋的臉仿似隱入了迷霧。

“這裡原來是蒼梧國的王宮,現在的人早不記得了,除了我這樣上了年紀的還有點印象,是個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國就是一個幾萬人的大族,人丁興旺,挖礦煉銀的手藝又是歷代相傳,生活富庶,當時不知多少小國羨慕。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膚白皙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樣,從不與外族通婚。特別是蒼梧國的公主,據說她的歌聲能引來鬼神應和,飛鳥游魚靜聽,美得不像凡人,凡見過的沒有不被迷住的。異地行腳的客商數不勝數,多半是爲了碰運氣見她一面,回去能炫耀個一年半載……”

或許是上了年紀,老人的話有點絮叨,聽得銀鵠雲裡霧裡的。

“那不是很好,怎麼現在……”他惋惜地環視周圍。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來了禍端。”吧嗒吧嗒地吸着煙,老人顯得傷感而無奈,“鄰近的小國眼紅,既想要他們的財富,又想要他們的女人,便合夥重金賄賂了駐守南越的將軍,誣稱蒼梧國謀反,帶着人殺過來……”

“那後來?”

“這一族的人驕傲得緊,明知敵不過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國主的帶領下拼死力戰,全死在了戰場上,女人……”

“被捉了?不對,剛纔說她們都死了……”銀鵠漸漸感覺不妙。

環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老人的話裡帶着幾分敬畏,“我也是聽說,黑壓壓的軍隊圍住了這座山,逼着躲在宮殿裡的女人們出來投降。男人們都死光了,女人們恨透了這羣毀家滅國的惡魔,又不甘心做奴隸,就在王后的帶領下全數投了湖……”

“全死光了?”寥寥數語勾勒出慘烈至極的畫面,想到湖上浮滿屍體的場景,銀鵠一陣惡寒,剛吃下去的肥魚差點兒吐出來。

“……後來夜夜有人哭,哭得佔領的敵軍都擔驚受怕。湖裡的屍體也開始腐爛,疫病流行,巫醫們說是蒼梧國的詛咒。爲了驅邪,他們往湖裡倒了桐油,燒了三天三夜,幾十裡外都能看見火光……”老人沉沉嘆息,“可還是聽見有女人哭,最後實在怕了,帶着奪來的大量金銀撤出這地方。之後幾十年一直這麼荒着,湖裡的魚再好也沒人敢去撈,都說那是蒼梧國的女人變的。”

“真的是巫術詛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銀鵠覺得肚子裡開始翻攪,望着香噴噴的烤魚欲哭無淚。

“那倒未必,我曾經在蒼梧販過貨。這個國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樣,男女皆擅歌,族裡流傳他們是天神後裔,不信巫咒,但秘術確實是有的,唯有少數王族才知道。”老人隨手拔起一朵隨風輕擺的花,絲絲舒展的細柔花瓣猶如流蘇,繁麗而華美,“他們視這個爲聖花,當年王庭裡滿目皆是。雪衣、白花、天樂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說話了,默默抽着旱菸。

靜寂如死的夜裡又一陣風掠過,嗚咽之聲隱約迴盪,恐怖之外,有種哀怨悲婉的悽惻。月光如銀,籠着斑駁蒼涼的廢墟,銀鵠髮了好一陣子的呆。

一晚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時已近天明,醒來時日頭升得老高,身邊的火堆只剩餘溫,一夜娓娓而談的老人不知去向。

魚還剩下幾條,他再也沒了烤來吃的興致,摸摸肚子決定去打幾隻野鳥,不留神絆了一下,彎腰一看,是一塊被野藤遮沒的石碑,上面刻着奇異的碑文。瞪了半天,銀鵠摸出懷中的素帛,字雖不同,曲致筆鋒卻如出一轍,分明是同一種文字。銀鵠摸了摸後腦勺,望着四壁傾頹的殿宇,千辛萬苦踏破鐵鞋,竟誤打誤撞地找到了遍尋不至的目標。

想起昨夜經歷的一切,真是……見鬼了!

一滴汗從額上滲出,緩緩流過眉梢,滑過浸溼的臉頰,順着下頜滾落在了衣襟上,逐漸被寒冷的室溫侵襲,變得冰涼刺骨。汗透的身體猶如冰封,費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溼笨重,完全沒有作用。幸好幾度發作之後已摸出了規律,預先將孩子託給了店主,這般狼狽的模樣,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痛,真要命,好不容易熬過去,身子如同散了架,意志近乎崩潰,極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卻成了最大的障礙。

凍死在屋裡,確實有點可笑,這該死的北方,該死的冬天。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去南越,據說那裡很溫暖,從來不會下雪。

那個人……此刻在做什麼?

記憶中最後的神情是徹底的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很嚇人,還好不會再見。寒氣一再侵襲,頭腦逐漸昏沉,可這樣一睡……

拖過枕畔的劍在手腕劃了一道,沒拿捏好,稍深了一點,血流得比預計的多,但憑着痛應該能再撐一段時間,只要拖過幾個時辰就能恢復力氣。

廊外響起了腳步聲,很輕,而且不止一人。不管是何方的敵人她都無力反抗,乾脆事不關己地靜待。

門上傳來輕叩聲,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禮。待叩了又叩全無反應,終於傳來了一聲裂響——門閂被震斷了。

門開了。屋裡極幽暗,射入的光線令她一時看不清來者何人。

片刻,一個溫雅的男聲響起。

“你們留在外邊,這裡有毒。”

修長的身影踏進來,隔空掐滅了屋角微明的香,轉首看着牀上的人,擡手打開了窗。風裹着雪的氣息捲進來,她輕輕眯了下眼。

“近兩個月一直跟着我的,是你的人?”

“是。”望着蒼白得近乎無色的臉,男子極輕地回答,又隨手觸了下冰冷的額,探了探脈,快速解下輕裘,掀開被子裹住纖小的身體,抱起來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間。

她非常累,卻硬撐着不睡。雖然熱氣騰騰的浸浴化去了骨子裡的寒意,服侍的丫鬟恭謹有禮,烘得發熱的厚褥舒適之極,房內燒着地龍,溫度足以讓人冒汗,她還是不能睡。

“睡吧。”男子立在牀邊,溫柔地勸着,“這裡不會有危險,我沒有惡意。”

“你到底是誰?”這疑問已在心底盤旋良久,“我殺過你什麼人?”

他微微地笑了,隱着幾許悲傷,“你的身邊只有敵人嗎?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眼神讓她很不適應,彷彿無限心疼,她努力擺脫,卻並不容易。

他按住手臂,不讓她去動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別這樣對自己。”

“我不認識你。”

“你見過我,或許忘了。”他坐在牀邊,神色溫暖,“那是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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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臉,“我見過的一定記得。”

他又笑了,輕輕撫了撫黑髮,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覺得厭惡。

像安慰一個執拗的孩子,他輕聲淺語,“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會告訴你一切,記住,再不會有人能傷害你。”

確定了對方毫無惡意後,意識漸漸模糊,儘管還有無數疑問,她還是放鬆了下來,幾乎是立刻墜入了深眠。

許多年不曾做過的夢——夢裡她在放紙鳶,非常美的蝴蝶鳶,手工不甚好,畫得卻十分漂亮。娘坐在樹下縫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絲羅,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滿心期盼出遠門的爹能帶回新鮮有趣的玩意兒。紙鳶歪歪扭扭地迴旋打轉,她越跑越遠,不小心摔了一跤絆斷了線,顧不得疼痛趕緊看天空,失去了牽引的紙鳶迅速從半空飄落,一個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好不可憐。

她忙奔過去,紙鳶卻到了一個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幾分眼熟,冷冷地看着她。當時不懂,許久之後才知道令她畏懼的是他眼中的敵意。

男孩身後立着一個端莊秀美的女人,眉間有鬱結不散的輕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地回頭,母親從遠處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在笛聲中悠然醒來,手腳恢復了力氣,卻不想動。

柔柔的曲聲如夢似幻,是幼時依在母親懷裡的哼唱。父親愛聽母親唱歌,也喜歡把她高高拋起又接住,讓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會飛的蝴蝶。母親常常嗔怪父親的過度寵愛,那時的幸福沒有一點缺憾,至今想來猶覺得不真切。

原來曾經那麼快樂,才讓回憶變得極爲奢侈。

她在侍女的環繞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亂,任由侍女梳妝。衣料是昂貴的上品,輕暖而柔軟,樣式簡潔雅緻,雖是冬裝,穿在身上卻無厚重之感,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寬窄長短恰到好處,連足上的小靴子也極其合腳,彷彿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屋內的物件有細微的更動,想是換了房間。身體也無宿昔發作後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時間,想是……用了藥,否則不可能換了地方都一無所覺。

短劍擱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開門踏了出去。

原本警覺的目光一瞬間渙散。

屋外是一間寬大的庭院,長長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飄落,世界化爲了一片瑩白。可她竟清楚記得皚皚白雪下應該是一片青蔥碧草,那幾株枝丫分明的大樹會在夏季開出細碎的小花,落滿一地金黃,檐下會有數叢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單調而清靜的沙響。芭蕉旁會種上大朵的白花,時常被折來插瓶,清雅的香氣許久都不會消散……

檐下的風鈴在寒風中輕響,流光舊影彷彿就在眼前。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輕撫,曾經有個小人兒在柱前比畫,吵嚷着要快些長高。細細的指尖又拂過一欄千百顆寶石串成的珠簾,繽紛綺麗,在雪下映出璀璨的華光,下方的寶石有幾顆失落,那是被她揪下來做了彈子……

一切都像是夢中的場景,可夢中不該有那個倚欄吹笛的人。

“你是誰?”迷茫地問出口,又迅速被冰冷的現實攫住,“不對,我爲什麼要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退了幾步,竟不覺撞上了牆壁,臉忽然慘白,卻也因此而稍微清醒,猜到了些許因由。

“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收起短笛,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錯了……錯了,我不是……”利刃加頸也不會這般可怕,她神色恐懼,用力按着跳動的額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翩躚……”

他道出了埋藏在層層灰燼中的名字,那個在舌尖徘徊卻如禁忌般說不出口的魔障,輕輕一掀,挑動了塵封如前世的過往。

她怔怔地擡起頭,凝視着那雙哀傷而充滿憐惜的眼。

“我不是……你一定弄錯了。”

“還記得這首曲子嗎?”他耐心引導,“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幾遍,因爲我給你修好了弄壞的紙鳶。”

“……可是你說你聽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過,有個好看的男孩總是板着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可由於某種莫名的親切,她偏喜歡黏着他。

“不對,我不是她,我是迦夜……”神志時而恍惚時而清醒,蒼白無力地囈語着,“我是淵山裡的魔鬼……”

“我聽不懂你唱的歌,但記住了曲調。”他語調輕柔,“你說我是你第一個朋友。”

她呆了一呆,腦中又變得混亂。

雖然非常受寵,她卻從來沒有年齡相近的夥伴,所以看到他時她很開心,甚至有些討好他……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擺脫了迷惘,終於從錯亂中鎮定下來。

“抱歉,你認錯了,謝謝你幫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沒能及時制止她,他看着血一絲絲從她袖間滑落,一陣心痛,“從你們離開就一直尋找,從沒間斷。我知道來得太晚,錯過了你最苦的時光,你甚至已經可以當作過去根本不存在。”

她盡力讓自己冷靜,口氣變尖銳而譏諷,“想必是尊駕的眼光出了問題,看我像十六歲的樣子?”

男子的眼神溫和而沉靜,“我知道你不是十六歲。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歲以前住在揚州,五歲被人掠至淵山,十歲入淬鋒營,十四歲成爲魔教雪使,主理塞外三十六國事務。不久前聯同另外三使攜手殺了教王,兩個月後脫離淵山,與親隨的影衛一道來了江南……他就是謝雲書,在淵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對她的瞭解令她恐懼,“你怎麼可能……”

“查到這些並不太難,你走後淵山陷入內亂,幾乎完全分裂,有許多機會可供刺探。”他微帶憂悒地笑了,“當然,雪使迦夜在塞外也是名震四方。”

她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耳畔只聽見紛紛揚揚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劍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遺物。練的武功心法來自南越古國,已經招來勁力反噬,每一次發作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將來更……”吸了口氣,他說下去,“我也明白你爲什麼刻意不肯長大,以前的事你記得很清楚,卻不承認自己是翩躚。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尋過舊宅,寧願徹底遺忘,斷得乾乾淨淨……我知道這是爲什麼。”輕訴的話語越來越柔,溢滿了憐惜。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翩躚,我一直在找的翩躚。”

她始終默默地聽,胸口刺痛,險些窒息。她開始搖頭,彷彿要擺脫什麼可怕的東西,用盡了力氣。他止住了她,望着慌亂逃避的臉,禁不住紅了眼眶。

“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對不起……這麼多年才找到你。”

“八師弟!”一句怒喝止住了衝動拔劍的人,一臉頹色的男子按住了師弟的手,將寒光閃閃的利劍還鞘。

“大師兄,難道你甘心就這麼俯首稱臣?”八師弟怨憤之極,“衡山派多年的基業就這麼拱手讓人?”

“還能怎麼辦,你以爲我願意?!”男子的臉色暗淡無奈,“謝家聲勢之盛,非我們所能抗衡。”

“我寧願拼了。”八師弟環顧着衆人,年長的師兄師姐一個個在年輕銳氣的目光中低下頭,“師父若在一定也會這麼做,大師兄既然暫代掌門之位,就該擔起本派名聲,豁出性命相拼也好過任人宰割。”

激昂的話語換來一片沉默,如有萬一的可能,誰會願意俯首帖耳供人驅策,名重一時的衡山派被人逼到這個地步,真是江湖難測。

怎奈揚州謝家近年擴張迅猛,實力高漲,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隱蔽而詭詐,逼得諸多門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導之權。剩餘的少數抵抗被強大的力量無情吞沒,數年來,謝家已從江南白道的龍頭,轉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個謝三究竟是什麼來頭?”有人咬牙切齒地咒罵。“謝家以前行事可不是這樣。”

“聽說他失蹤了七年性情大變。”大師兄沉鬱地擰起了眉,“這次來的若是謝曲衡倒還容易對付,偏偏是他。”

“乾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換不回師叔師伯,殺了他也能出一口惡氣。”八師弟到底是血氣方剛。

大師兄瞥了他一眼,苦澀難當,一貫剛勇魯莽的師弟怎會知道當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卻盡被謝家使計誘出,至今失陷未歸,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謝家威壓之下噤若寒蟬,自顧不暇,哪還有同甘共苦的義氣,何況師父死得……

二師兄開了口,“八師弟一腔熱血,但謝雲書並非善類,傳聞其人深謀多智,身邊高手如雲,真要動手,怕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師父,難道眼睜睜地看着他肆意妄爲!”八師弟怒不擇言,“衡山派的名聲全讓他毀了,師父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八師弟!”幾人異口同聲地喝止,殿中一時靜寂如死。

這是衡山派最不願意提及之處。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門靈珠子與弟媳私通,雙雙被刺殺於偷情密會的客棧中,一時成了轟動江湖的醜聞。輿論大譁,言者不齒,也正因此,一向以道德嚴謹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嘲諷的對象,流爲市井笑談。

靈珠子昔日舊友唯恐名聲受累,大多撇清立場,謝家來襲猶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獨力抗敵,偌大的門派風雨飄搖,江河日下。更有傳言指靈珠子多年前覬覦美色而暗害了師弟,道貌岸然的表象下所作所爲令人髮指,儘管無從證實,卻在口耳相傳中讓這一場爭鬥的人心向背瞭然於心。

靈珠子遇刺的時機過於巧合,在狹小的房間內殺死一派掌門也非常人所能爲,儘管並無任何線索,但謝家毫無疑問地成爲衆弟子推斷的幕後主使。

“前事休說,先商議如何應對眼下的局勢爲好。”良久,二師兄出言。

大師兄剛要點頭,警示的鐘聲已自山下遙遙響起。

俊逸的年輕公子氣質非凡,帶着數騎昂然入山,全無提防之態。眸光掠處,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氣迫人而來,衡山派的女弟子無一例外地紅了臉。

江湖中人皆知謝家三公子外形出衆,卻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襲玄衣掩不住奪目風采。不少人心生暗語,無怪江湖中皆傳白家二小姐爲其神魂顛倒,其君不嫁,看來確實有過人之處。

“來者可是謝家三公子?”

第一個揚聲的居然是小師妹,美目灼灼閃爍,在場的師兄弟盡在心底哀嘆了一聲。小師妹是無量師叔的女兒,此刻長輩失陷,素來嬌寵放縱的人失了管束,看樣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親還在別人手上掐着。

“在下謝雲書。”

男子略一點頭,身後的一名隨侍捧上了一方精緻的錦盒。

“初次拜訪,失禮之處尚祈見諒。”

“三公子挾勢而來,何必說得如此客氣。”大師兄踏前接話,“敢問本派的各位師叔長老……”

“安好無恙。”謝雲書展顏一笑,教人移不開視線的眩目,“謝家待如上賓,只要貴派願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門派一般低頭臣服,以供驅策?”聞得長輩安好,大師兄臉色稍霽,語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貴派,爲盟友自是上佳。”雖然穩居上風,男子言辭仍是相當客氣,“以代掌門之明,當明白此乃兩宜之事。”

“閣下莫非以爲本派都是傻子,會與殺師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賤?”八師弟語出譏諷,尖刻的語氣令衆人紛紛色變。

“此話從何說起?”謝雲書淡瞥一眼,深沉莫測,“在下對靈珠子前輩素來景仰,聽聞噩耗內有隱情,卻不甚瞭解,願聞其詳。”

“休要再假惺惺,還不是你……”

“八師弟!”大師兄喝住魯莽的八師弟,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請三公子勿怪,師弟年少無知,纔會聽信街巷傳言。”

男子彈了彈指,身後的兩名隨侍將手從佩劍上垂下,肅然靜聽。

“代掌門何必客氣,是非真假日久自現,靈珠子前輩的爲人自有公論,何有可畏之處?”

凜冽的殺氣隨着笑語淡去,八師弟煞白着臉,望着擋在身前的師兄,勉強壓下了不甘。適才已有暗線回報,縱然怒氣沸騰,又豈會不懂形勢逼人。謝三公子敢於親身犯險肆無忌憚,是仗恃着謝家大隊人馬在山下虎視眈眈,以謝家近年鋒芒之盛,真要將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環視了一眼神色各異的師弟師妹,大師兄嘆了一口氣,將謝三公子引入廳室。八師弟緊緊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惱恨幾乎衝破了胸膛,肩頭忽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二師兄附耳低勸。

“適才確是你太魯莽,別怪大師兄,一切總要設法讓師叔師伯回來再行事。”

“這謝三難道真的會放人?誰知道他會動什麼手腳。”八師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師父死得蹊蹺,必定是他所爲。”

“是又怎樣,無憑無據又能怎樣?”二師兄苦笑,只怪師傅失德在先,連爭回公道都失了立場。“他若問一句師父爲何不顧倫常與女子私會,又該當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這件事已經讓衡山派名聲夠臭了,還是少提爲妙。”

“二師兄說的是,八師兄休要意氣用事不顧大局,害了各位師長。”小師妹從旁幫腔頗有嗔意。她排行雖末,倚父之名地位卻不低,脾氣也不小,鳳目一瞪,衆人都不再開口了。

門環扣了兩下,一個清朗的男聲輕道:“請進。”

嬌麗的女子一襲玫紅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待放的鮮花,端着一壺清茶几份細點,經過門口的隨侍踏入房門,不忘隨手帶上。

“請三公子先用些點心,大師兄正和師兄弟們商議,少時自會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覆。”

獨坐房中的男子擡眼笑了笑,看她換下一壺冷茶,“多謝姑娘。”

“三公子何必客氣。”女子大方應對,明眸毫無顧忌地打量,“敢問家父現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無量子。”

“原來姑娘是無量道長的千金。”謝雲書帶上了三分驚訝,仿似頓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氣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謝公子告知,稍慰牽掛懸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臉,美目流動,櫻脣噙笑,“別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蘭吧。”

謝雲書微微一笑,“直呼閨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於禮法,假使一切順利,將來自是一家人。”

“姑娘說的是。”接過玉手遞來的香茗,執起碗蓋撥了撥浮葉,男子的一舉一動優雅從容,賞心悅目。

湘蘭望了好一會兒,忽然問了句題外話,“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謝雲書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顧及於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來江南無數女子傾慕,竟無一人能令公子動心?”不顧逾越失禮,她進一步探問,“聽說白家二小姐對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說笑了。”謝雲書不着痕跡地敷衍,“皆是些無根之謠。”

“江湖均言謝家極重門風,三公子謹身自持,莫不正是爲此?”

“家父確實素來教導甚嚴。”他指節輕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禮。

女子泛起甜笑,隨手推過一碟細點,殷勤道:“大師兄真慢,請三公子先嚐嘗衡山的栗子糕。”

“無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細細商議,是在下來得突然了。”嘴裡說得客氣,男子微微支頤,目光已轉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這是新慄所制,異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強取了一塊咬下,目光一動,放下了殘留的半塊。

“確實不錯。”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點。”女子抿了抿脣,眼神閃爍。

“姑娘好意心領了,可惜我歷來不愛甜食。”謝雲書將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遺憾了,這是廚房特地爲貴客所制。”俏顏現出濃濃的失望之色,麗人輕顰,令人見之不忍。

謝雲書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絕這份心意?”

話聲一頓,他揚聲喚道:“碧隼!”

“在。”隨侍的青年推門而入。

“這碟點心是專爲我所備,可惜我不喜甜食,又卻之不恭,你代我用了吧。”

這命令着實古怪,青年眼露怪異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碧隼走近,女子倉皇起身,袖口帶翻了茶盞,盡數潑在了糕點上。

“哎呀,失禮了。”彷彿強抑住慌亂,女子嬌聲致歉,“這碟不能再用了,我馬上去換。”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點心裡有什麼?”銀鵠隨着走進來,相當好奇。

“春藥。”謝雲書搖了搖頭,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驚得張大了嘴,“她膽子真不小。”

“臉皮也夠厚。”銀鵠點頭。

這等正派江湖俠女,算是開了眼界。大概是想借此攀上關係,一旦事成,最不濟也能憑着謝家的暗助執掌衡山派,時機得當還可再進一步,家風嚴謹的謝家絕不會容許兒子出這等醜聞,背上始亂終棄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這幾年在江南對其傾情示好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如此大膽的還是頭一位,愚蠢之外,實在是勇氣可嘉。

“要不要告訴……?”那個人真慢,不然哪有機會讓這女人來這麼一出。

“算了,給衡山派留點顏面。”謝雲書莞爾,“等演完戲自然會過來,急什麼。”

“勞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禮,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謝雲書止住了對方的歉詞,“其他人可安撫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暫代掌門,“均無異議,在我剖析利害後答應奉謝家爲尊,但若是將來長老折返,怕……”

“這點你不用擔心。”謝雲書洞悉未盡之意,“我既能讓你坐上這個位子,便會助你掃除障礙,那些長老能回來的不多。過一陣衡山派該辦件喜事了。”

“喜事?”

“你與湘蘭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聲,“無量長老一定會很高興女兒做了掌門夫人。”

對方眼神一亮,口中低語:“可她……”

“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謝雲書只點了一句,未再多說,“我想你會有辦法。”

“公子說的是。”如能成功確是一條鞏固地位的良方,憑着無量長老的地位聲名,再不必顧忌同門的非議。

“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盡,有能用上一二之處,當效犬馬之勞。”

謝雲書擡手,身後的銀鵠隨即捧上一卷畫軸。

“目前需要你襄助的僅有一事。”他平靜地道出此行的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勢力,幫我尋一個人。”

“找人?”這樁請託簡單到令人詫異。

“對,不管用什麼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記得隱秘些。”男子的話音忽而低柔起來。

“在下一定盡力,找到了立即給公子送過去。”約略看了一眼畫卷,彷彿是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現,找到她估計輕而易舉。

碧隼悶咳了一聲,被銀鵠橫了一眼。

“用飛鴿傳書知會即可,千萬不要驚動。”謝雲書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畫中人的發,“只要能找到她,衡山派就是你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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