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沙城堡再行,情況稍稍好了些,慈禧決定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於是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路上就傳來京城裡徐桐投繯自盡的消息。UC 小說 網:慈禧本來還指望着徐桐能辦些事,不想竟死了,來個一了百了,她不由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報訊來的大臣王文韶還跪着等批示呢。

光緒在一邊就突然開口道:“國家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對天下人有個交代吧!”

慈禧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帝的意思,要怎麼交代?天下還都指望着皇帝呢!”

立在光緒旁邊的靜芬不禁打了個冷戰——她這樣忤逆慈禧的話,居然被聽到了,她恐怕要和同治的阿魯特皇后落到一個下場了!

然而光緒暗暗地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毅然決然道:“都是兒子的過錯,兒子願下罪己詔。”

慈禧有那麼一刻的愕然,死死盯着光緒。

靜芬感到光緒微微有些顫抖,她便反握住光緒的手,緊緊不放,夫妻倆互相依靠着,頂住慈禧的目光。

終於,慈禧笑了笑,道:“好啊,皇帝乾綱忽振,那就依你吧!”

光緒和靜芬都舒了一口氣。

當夜,就由靜芬親自磨墨,光緒草擬上諭。

靜芬見那上面寫的是“禍患之伏於隱微,爲朕不察者多矣……此內訌外侮,是朕之過……”想,哪裡就是皇帝的罪過呢?那會子新政的時候,不是一片欣欣向榮麼?要怪,那得怪親爸爸老佛爺——可是,這些大事,也不是慈禧一個人做的主啊!

想不透那些。她始終不是珍妃。她只享受着眼前逃亡路上片刻的安寧,她和光緒,在同一間屋子裡,坦然相對。

她還是沒有愛上他,她知道。但是她同樣不能想象失去他。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

她默默、默默地想着,看着,每一個字都成了光緒堅毅又脆弱的眉眼。

光緒二十六年秋七月丁丑,罪己詔下。

卻不是光緒寫的那一份。而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王文韶的親筆,委婉地說了一大通推卸責任之辭,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也決不是一兩個人的過錯,太后和皇帝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此這般云云,光緒聽後,幾乎吐血。

他把一支毛筆折斷了,竹籤子戳到手掌中去,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只與靜芬抱頭痛哭。

靜芬也什麼都做不了,每此時,最恨不能同珍妃易地而處。她有幾次,鼓足了勇氣,想去慈禧面前替光緒說兩句話,可是都被張蘭德死拖活拽地拉住了。

“皇后娘娘,您就別惹事吧!”張蘭德勸。

他一勸,靜芬也就勇氣全無,除了回去對着光緒發愁,再無可做。她便更加痛恨自己。

八月丙戌,到了太原。

王文韶奏,毓賢在山西,殺洋人、殺教民,手段狠毒,洋人會派兵到山西,慈禧便不敢久留,稍加休整,再次上路,取道陝西,經平陽,潼關,渭南,九月壬申,抵達西安府。

以巡撫署爲行宮,朝廷恢復正常辦理事務了——據光緒同靜芬解釋,這也是和洋人議和的一個重要籌碼。

北京那邊不斷有消息傳來,西安這邊不斷有批示發出去。當月,端王載漪因義和團事削爵,與載勳、溥靜、載瀅並交宗人府圈禁。趙舒翹奪職留任。毓賢戍極邊。

次月,戊申,慈禧聖壽節,停筵宴。辛亥,發內帑四十萬賑陝西饑民,趣江、鄂轉漕購糧以濟。癸丑,授王文韶爲體仁閣大學士,崇禮、徐郙並協辦大學士。癸亥,開秦、晉實官捐例賑旱災。

十一月庚辰,命楊儒爲全權大臣,與俄議交收東三省事。癸未,命盛宣懷爲會辦商務大臣。乙酉,命徐壽朋赴京隨辦商約。丙寅,增祺坐擅與俄人立交還奉天暫行約,予嚴議,尋褫職。

十二月,京裡傳來一句謠言,據說是出自李鴻章之口。他說:“庚子年,大清開國二百六十年,從沒有這樣窩囊過!”慈禧聽了,很是不開心,可是,李鴻章說的是事實,她也無從反駁。

結果她就做出了一條決定,在十二月丁未,詔議變法。

光緒黯淡的雙眸頃刻就發出了光芒。

慈禧把他當日的那封罪己詔還給了他,說:“這當兒纔是用皇帝這份詔書的時候,皇帝改一改,過了元旦,就明發上諭吧!”

光緒喜不自禁,破天荒把靜芬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靜芬自然並不明白究竟的,只是慈禧點名要變法,光緒開心,她也好光明正大跟着開心。

於是詔書下了,說:“自今以往,凡有奏事之責者,於朕躬之過誤、政事闕失、民生之休慼,務當隨時獻替,直陳無隱。”意思是要文武官員,參酌中西政治,提出改革方法。

四月裡,袁世凱率先上變法奏摺,一直處於觀望狀態的各位官員因而紛紛響應。與此同時,京裡議和的時也有了指望,雖然那筆鉅款預計要到光緒六十六年才能還清,可總算洋人也不計較一時。慈禧和光緒都知道大清又得了一個大好的喘息之機,便下詔,擇七月十九迴鑾。預定出潼關,經函谷,到開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一路祭拜名川大山、古聖先賢,再坐火車回京。

靜芬心裡好是興奮,覺得那紫禁城裡有一個全新的皇后生活在等着她。她此番回去了,要陪光緒看摺子不提,還要好好做個更賢惠的皇后,廣選八旗秀女,早日爲光緒產下子嗣。

她正甜蜜地打算着時,張蘭德就來潑她的冷水:“主子可別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跟老佛爺還是跟皇上,主子說不定還得選呢!”

靜芬不解道:“這是什麼話?現在親爸爸和萬歲爺都一心要變法,還有什麼矛盾不成?”

張蘭德道:“主子,您又不知道他們各自要變的是什麼法。現在北京那邊還是洋人的天下,萬一洋人都出來支持萬歲爺,要老佛爺歸政,您說老佛爺能讓萬歲爺回北京麼?”

靜芬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她看來,光緒是皇帝,君臨天下是在正常不過的了,而慈禧訓政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尤其在西安,兩宮就國家大事並無許多爭議,靜芬哪裡會考慮“一山不容二虎”之事?

張蘭德一副緊張兮兮的神情,叫靜芬心力也抖了起來:“那……那要怎麼辦纔好?”

張蘭德道:“依奴才的淺見,主子近來和萬歲爺走得太近了,老佛爺那邊的請安問好,晨昏定省,可不能短了,多陪陪老佛爺,多聽聽她的教誨,對主子,對萬歲爺都好。”

靜芬有些將信將疑地看着張蘭德:出賣過她一次,或者不如說,救過她許多次。信,她只能信!不過,自從那日自己說出“天下都指望光緒”這句話,並且叫慈禧聽去之後,她就害怕去見慈禧,這時候貿然跑去,慈禧會不會和她翻這本舊帳?

還在想着的時候,就聽迴廊轉角後有人“哎喲”叫了一聲,接着就看見大阿哥溥儁沒頭蒼蠅般地跑了過來,邊跑還邊嚷嚷道:“自己站在路中間,撞着了怪誰?”一路腳步咚咚地,險些和靜芬也撞個滿懷。

靜芬不喜歡他,覺得他是暗中威脅光緒皇位的人。但是,她的性子,又天生不會訓斥人,皺了皺眉頭,就由他去了。可偏偏此時,迴廊轉角後又轉出一個人來,額頭流血,身子踉踉蹌蹌的,竟然是光緒。

靜芬嚇得連忙和張蘭德扶了上去,道:“萬歲爺……這是怎麼了?”

光緒嘴脣都腫了,含糊道:“大阿哥推朕!”

靜芬驚得合不攏嘴,扭頭張望一下溥儁蠻橫的背影,再看看孱弱的光緒。她一跺腳:正是她該回慈禧身邊做回乖侄女兒的時候了!

靜芬眼淚汪汪到慈禧面前告狀,張蘭德陪在一邊添油加醋地數落溥儁的不是。慈禧端詳了他們主僕半晌,終於作出震怒的神氣,傳板子教訓溥儁。正好這些打板子的太監也心裡爲皇帝不平,靜芬又暗中取了首飾叫張蘭德典押了拿錢賄賂行刑太監,這一頓板子,只差沒把溥儁打死在當場。

靜芬心裡很是解氣,回去照料光緒的傷勢,同光緒講起這報仇的事,光緒也微微含笑。

靜芬由此終於從心底裡知道慈禧的好處了,請安問好就勤快起來,而慈禧對她的態度也彷彿回到了戊戌之前,慈愛有加,並無嫌隙。

張蘭德道:“主子這下,越來越像是皇后的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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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是句不成話的話,靜芬聽着,還是有了幾分的得意。她也愈信張蘭德了,凡事就和他商量,更不虧待他——她曉得慈禧最好唱戲,有時還親自票上幾曲,因而建議張蘭德也學唱幾齣,逗慈禧開心。慈禧在西行途中,自己的戲班子都不曾帶着,李蓮英雖然能唱,但畢竟也上了年紀,不比張蘭德,才三十多,苗條而秀氣。因而張蘭德一登場,慈禧就注意到了他,說:“素來只知道你對皇后忠心,沒想到還有這點本事——你叫什麼來着?”張蘭德說了,慈禧就道:“拗口得很,你就叫小德張吧!”

張蘭德由是等於既做了皇后面前的紅人,又做了慈禧面前的紅人,察言觀色更加便宜,給靜芬出謀劃策,也更切中要害。

比如那年七月裡,慈禧果然推遲歸期了,靜芬急得不行,張蘭德就獻計道:“奴才聽聞各國使節皆說,兩宮不到京,決不簽定和約,主子大可在此事上做文章。”又教她給慈禧敲邊鼓說,只要多多順着洋人,洋人就不會再追究“拳匪禍首”了。

靜芬依樣說後,慈禧果然覺得有理,電報北京,說八月一定迴鑾。

那邊李鴻章等人接了這消息,談判順利許多,終在七月戊子與十一國公使議訂和約十二款成。

到八月慈禧預備起程,靜芬惟恐她撇下光緒,再次依照張蘭德教的,在洋人身上大做文章,說既然洋人喜歡光緒,只要母慈子孝,洋人敢說什麼是非?

慈禧淡淡地笑着,道:“皇后一發長進了,正和我想的一樣。”於是,八月丁巳,車駕發西安,兩宮和所有扈從人等踏上回鑾之路。

此番上路,自然沒有來時的狼狽。有馬隊先行,太監和領侍衛內大臣開路,後跟五臺黃轎——頭一乘坐光緒,第二乘坐慈禧,第三乘給靜芬,第四乘是瑾妃,第五乘是溥儁,都掛起了簾子,以便臣民瞻仰。以軍機大臣爲首的官員,以及各衙門的檔案車輛,扈從在後,好不威風。而所到之處,更有官員夾道,百姓跪迎,全然另一番氣象。

靜芬更是快樂——有時在光緒身旁得閨房之趣,有時又在慈禧膝下敘天倫之喜,總之有張蘭德助她斡旋其中,她再也不是從前那裡外不是人的窩囊皇后了。這樣遊山玩水般的一條路,她甚至願意一直走下去。

不過到了鄭州時,北京拍來電報,謂九月己酉,李鴻章卒。

慈禧接此消息,面色剎那變得慘白,兩手顫巍巍抓不住那張薄薄的紙兒,失聲痛哭。

靜芬的記憶裡,選秀的當日,慈禧就曾在殿上號啕大哭,後來每有事情需要動之以情的,落淚也是常事。可是像這樣悲痛欲絕,還是頭一次見到。

“親爸爸……親爸爸保重身子啊!”她勸說,勸不住。

而回到光緒處,光緒也悵惘地凝視着血色黃昏,嘆道:“李中堂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是忠臣啊!”

李鴻章,就是那個北洋水師的負責之人,那個到日本籤和約,被人刺殺卻大難不死的人,那個曾經經過四大洲,橫渡三大洋訪問洋人朝廷的人……靜芬只能依稀地回憶起關於這位封疆大吏的些許片段,但是能叫光緒和慈禧兩個人都信任,都牽念,大約,他真的是個大忠臣吧!

靜芬陪着光緒垂了幾行淚。

次日,慈禧的意思,李鴻章諡文忠,贈太傅,晉一等侯爵。草稿擬好後給光緒看,光緒加上了“入祀賢良祠”一條,以示篤念。

“不過李鴻章留下的缺,總要有人補上吧?”負責擬旨的榮祿說道,“奴才等商議着這樣幾個人,請皇太后和皇上示下——”

光緒冷冷地哼了一聲——靜芬清楚,榮祿算是光緒的一個仇人。

“商議的是哪幾個人?”慈禧問。

“是王文韶署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回答。

“好,就這麼辦。”慈禧說,“發上諭吧!”

榮祿應道“喳”,退了出去。

光緒的臉色就變得極難看,瞪着慈禧,要說,又說不出,最終倏地站起身來,也大步走了出去。

慈禧對箇中原因心知肚明,卻不說破,只道:“皇帝不小了,還這樣毛躁,皇后你該勸勸他——我也不想用袁世凱,但是這個時候,還有誰能擔得起?”

靜芬並不知道“誰能擔得起”,只知道袁世凱出賣光緒,累得維新變法全盤皆輸,這樣一個人,在光緒的眼皮底下升官,再怎麼勸,光緒也不能忍受。

但是慈禧既發了話,靜芬不能不勸。好在還有張蘭德給她出主意。張蘭德說:“袁大人怎麼能說是出賣皇上呢?當初若非袁大人,皇上果真帶兵圍了頤和園,傷了老佛爺,豈不是鑄成大錯?奴才說句沒高下的話,正是有袁大人義舉在先,奴才後來纔敢甘冒被主子罵作‘出賣’之險,將珍主兒要逃的事告訴老佛爺——主子現在請看,奴才當時做的,是對是錯呢?”

靜芬這樣一想,果然不假——倘若當初張蘭德沒去慈禧面前告密,壞則光緒珍妃和靜芬全都死罪,好,也不過光緒珍妃去天津另立了朝廷,還不曉得鬧成什麼樣,如何有靜芬的今日!

靜芬因道:“你說得很對。可是,袁世凱做了什麼事,能叫萬歲爺知道他其實是忠心的呢?”

張蘭德道:“主子,袁大人做的,難道還少麼?變法的摺子,是他最先響應,據說那個‘善後捐款’也是他帶頭捐的,還捐得最多,這不正是他對皇上的忠心一片麼!”

靜芬點頭道:“果然如此!”便到了光緒面前,照樣將這翻說辭講了一遍。

可是光緒卻冷冷一哼,道:“忠心!誰要他來表忠心!他的忠心只怕早叫狗吃了!”邊說着,邊狠狠擲下手中的筆。靜芬才注意到他畫了一疊紙的烏龜,每一隻背上都寫着“袁世凱”三個字。

“皇后,你不明白麼?”光緒道,“要不是袁世凱,朕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國家怎麼會落到要賠四億五千萬兩,還要讓洋人在北京和山海關間駐軍?居然大沽炮臺也要削平——這叫朕死了之後,怎麼去見列祖列宗?”

張蘭德沒教,靜芬不會說,只聽着光緒的語氣越來越激動。

“還有……還有珍兒……”光緒喉頭哽咽,“如果不是袁世凱,珍兒怎麼會死?袁世凱,他是害得朕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這四個字說得聲聲是血淚。光緒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疊畫了烏龜的紙散亂飛舞。

家破人亡。靜芬猛然間覺得自己很是邪惡——她所慶幸的,如今擁有的一切,原來都是建立在光緒“家破人亡”之上!

這件事,再也不敢提了。但是袁世凱還是照舊做上了北洋大臣,而且兩宮行至刑臺時,他還是接駕大員中的帶頭人。

這樣的會面,簡直有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意味。靜芬就忐忑不安地坐在光緒下首,生怕光緒會說出什麼尖酸刻薄之話來。

不過首先刻薄的,居然是慈禧。對其餘官員皆有表彰慰問的,只是對着袁世凱,慈禧冷冰冰道:“直隸地方很要緊,整頓起來可不容易。你又兼了北洋大臣,這也是吃重的差使——單憑一點小聰明,暗地裡拆臺,背後捅刀子,這是做不來的,你總明白?”

這話說得,連同光緒在內,滿座皆驚。

只袁世凱面不改色,給慈禧碰個響頭,道:“皇太后教訓的極是。奴才接任後,已徹查了直隸官員,凡有貪污的,奴才請破除情面,嚴懲不怠!而爲北洋整頓軍務,奴才以爲,驕兵悍將,當明正典刑!”

這次連同慈禧都愣了。

袁世凱卻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轉口道:“皇太后和皇上此次迴鑾,奴才已備禦用花車,共有車廂兩百節。各國公使都向奴才詢問兩宮確切到京日期——”

“問這做什麼?”慈禧急急打斷。

“回皇太后的話,各國公使是預備迎駕。”

慈禧最怕,就是洋人拿她當拳匪禍首,這時聽說各國公使要給她迎駕,真是又驚又喜,不由得笑了,道:“辦得很好!”

袁世凱趕忙磕頭道:“奴才份內的事。”

光緒卻在一邊冷笑。

袁世凱好像沒有聽見,再次換了話題。

“各國公使跟奴才提大阿哥的事好幾次了。”他說,“奴才覺得很爲難,只得推搪他們說,兩宮自有妥善處置,如今兩宮迴鑾,公使難免問起來,未知皇太后和皇上有何處置?”

這句話的意思明顯,連靜芬也能聽出來——大阿哥。大阿哥的父親已經奪爵圈禁,這當兒該是大阿哥開缺的時候了!本來這滿臉橫肉的少年就叫人討厭,上次撞倒光緒的事發生之後,他非但不思悔改,還自恃“候補皇帝”處處想找光緒的麻煩,被靜芬和張蘭德治了好多回,仇怨越結越深,靜芬還正愁解決不了他,不想袁世凱就提了出來,還假洋人的名義,這真是天助她也!

暗暗瞥一眼光緒——不知他對袁世凱帶來的這個好消息有何看法——卻是滿面的寒霜,拍案道:“大阿哥是穆宗皇帝的子嗣,和洋人有什麼關係?怎麼處置他,非但各國公使管不着,你做臣子的,也管不了朕的家事!”

這一喝顯然在袁世凱是意料之外,他愣了愣,不答光緒,只向慈禧道:“奴才只是轉述這件事。洋人也並沒有發話。奴才想,洋人不發話,是因爲洋人知道太后聖明,必會有個很好的決斷,倘若洋人發話了,再做決斷,恐怕又當別論了。”

字字都說在慈禧的心坎兒上——大阿哥左右是人緣極差,怎麼處置,都是聖明的,關鍵就是不能得罪洋人——好個袁世凱,果然是不想用他,卻也並無他人好用。

光緒二十七年冬十月壬子,懿旨撤溥儁皇子名號。

光緒全無半分歡喜,也不是兔死狐悲,而是憤憤不平——依舊在紙上畫烏龜袁世凱,畫完一張撕一張,大罵“可惡”。

而靜芬這會兒沒功夫爲這事操心——就要進京了,接下來,是歸政,訓政,還是再議廢立,她看不出端倪。

張蘭德道:“要老佛爺歸政,多半是不可能的,爲今之計,只有維持現狀,老佛爺訓政,才兩全其美。”

靜芬因問,那要如何維持現狀?

張蘭德道:“老佛爺一邊有朝廷,萬歲爺一邊有洋人。還是那句老話,母慈子孝。只要主子能叫萬歲爺和老佛爺同心,萬事就都好辦。”

靜芬道:“這個談何容易!本來說變法,都還好好的,只怪跑出來個袁世凱,還弄出大阿哥的事來,萬歲爺怕是又要和親爸爸鉚上。”

張蘭德道:“其實依奴才看,萬歲爺和老佛爺間有兩個心結——一個就是大阿哥。老佛爺立這大阿哥,擺明是要排擠萬歲爺。如今大阿哥廢了,候補皇上沒了,萬歲爺心裡還是歡喜的。只不過,這事兒是袁大人提的,所以他老人家纔不快活。”

“那可不?”靜芬想到“家破人亡”,知道光緒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和袁世凱的仇。

張蘭德道:“這就是萬歲爺另一個心結了——珍主兒。要是老佛爺能把這件事也補償了,萬歲爺還有什麼怨恨?”

靜芬呆了呆,想起珍妃,自己最後一次見,還是出逃計劃壞事之前,如今在琉璃井裡,紅粉已成骷髏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補償,人都死了,還怎麼補償?

張蘭德最明白主子的心思,不等靜芬開口,已經說道:“這補償也有很多種,人死固然不能復生,但是還可以追封啊,只要心意到了,比還一個活生生的珍主兒還好哩!”

這倒不失是好辦法!靜芬想,只是怎麼會比還一個活生生的珍妃還好?是了,倘若珍妃復生,珍妃和光緒團聚,靜芬要何以自處?

無論如何,珍妃是不會復生了。

靜芬道:“你說得不錯,一回京,我就去和親爸爸說這事。”

兩宮迴鑾,在十一月庚寅。

當天的熱鬧自是不消說的,慈禧的心情也彷彿極好,於是靜芬在當天問晚安的時候,就依照事先和張蘭德商量的,把珍妃的事情同慈禧提了出來。

她說:“親爸爸,奴才有件事,不知當回不當回。”

慈禧說:“講!”

靜芬便道:“奴才最近,老是夢見景仁宮那位。”

慈禧目光一閃,道:“怎樣?”

靜芬道:“也沒怎樣,她不同奴才說話,但總是在奴才跟前晃盪。奴才怕得很,想同親爸爸求個恩典,容奴才搬到親爸爸這邊來,就在外間伺候親爸爸……”

慈禧瞥她一眼,道:“這是什麼話!搬到我這裡來成什麼體統?哪怕是要請安方便,我看永和宮不錯,賞了你就是!”

靜芬沒料碰了個軟釘子,一時不知怎麼再說下去。

而慈禧卻淡淡地說道:“你是個寬厚的孩子,心裡想的什麼,我怎麼不曉得?珍姐兒這孩子本性也不壞,聰明伶俐,除了穿衣打扮有些過分,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靜芬不知慈禧是何用意,不敢貿然接口。

慈禧接着道:“她的脾氣卻不好,把個朝廷弄得烏煙瘴氣,按理,你心裡唸的那個恩典,我是決不能給她的——可是,既然這次她能殉節,貞烈可表,就追封個貴妃吧!”

靜芬驟然峰迴路轉,訝異不已:“親爸爸……您真是……聖明慈厚……”

“得了吧!”慈禧道,“你別學人家給我戴高帽子,‘聖明’這兩個字,我是絕對當不得的。只不過是從文宗皇帝到這會兒,我在這位子上這麼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那些尋常伎倆,我是一看就破的。三腳貓的工夫,趁早都別拿我面前來耍!”

這話裡有話,顯然是事出有因。原來在靜芬之前,瑾妃已來過一次,也是說珍妃託夢給她,謂魂魄無依,請慈禧恩准設個靈位。慈禧沒表態。而緊跟着,慶王也跑來了,拿了幾首說是在市井間流傳的詩,都是些稱讚珍妃節烈,又嘆天子多情,美人薄命,旁敲側擊地要慈禧給珍妃的後事一個交代。

慈禧把這兩樁事都同靜芬說了,便冷笑道:“編詩給我看,也不多下點本錢,千篇一律地抄《長生殿》,他慶王府裡養得大概都是一些搞洋玩意兒的人,連祖宗都忘記了!而瑾姐,就是傻得除了古老十八代的託夢之外,就再不想不出其他花招來——我聽說當年她跟珍姐兒進宮時,她孃老子還花了好大筆錢賄賂選秀的太監們,想讓她坐你這個位子——也不看看是哪快材料——都是一樣的蠢材。”

託夢,蠢材,這是連靜芬也罵在內了。

靜芬不敢吱聲,慈禧也沒發覺,痛快地罵完了,回覆平常的語氣,道:“所以說來,不是我聖明,只是他們太蠢——不過,慈厚,我卻還有,只是要看對誰了。你是我的親侄女兒,我自然是要對你慈厚的。”

“多謝親爸爸。”靜芬趕忙道,“萬歲爺也是您的親侄子呀。”

“皇帝?”慈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算了吧——這人和人,不管是不是一家,總要別人對我真心,我也對別人真心。靜芬你這丫頭,前兩年也的確做過糊塗的事,但是我心裡最清楚,你怎麼也不會害我,對不?”

靜芬連忙點頭:“奴才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

慈禧擡起一隻手示意她莫要打斷,接着道:“你的確不敢,你也不能——宮裡頭,咱們是相依爲命的。但是我和皇帝就不同了。我知道宮裡關於我的謠言多得很,我懶得去管。可是,這些謠言傳到了皇帝耳朵裡,倒好像我整天想要害他一般——我不是他的親人,我成了他的仇人。我對他,可算是慈厚了,要歸政就歸政,要我去頤和園,我就去頤和園。可他怎麼對我的?光緒二十五年的那事兒,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那我還能怎樣?我總不能等着他殺我吧?”

突然提起這件事來,靜芬默然不敢插嘴。

慈禧似乎真的是很傷心,唏噓良久,才幽幽道:“現在外面猜測的很多,靜芬你心裡肯定也想着呢,這一回,究竟是歸政,還是怎麼樣。我可明白告訴你,我不想繼續在這個位子上遭人罵,但是歸政,皇帝必然又要設法除掉我,所以,我是決不歸政的!”

“啊……”靜芬感覺慈禧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心裡一陣發抖——不歸政,是要廢立了?

慈禧看穿了她的心事:“你放心,大的不爭氣,小的太小,況且洋人又這麼喜歡皇帝,我是不會廢他的。我心裡的意思,和你的一樣——兩宮同心,中興天朝。”

靜芬吊着半天的一口氣終於舒了出來:“親爸爸和皇上母慈子孝,正是大清之福!”

慈禧道:“‘母慈’,我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今天我才能給珍妃這個恩典。但是‘子孝’在皇帝。你現在和他的關係非比尋常,要多多勸着他。”

“奴才遵旨。”靜芬面上暗暗爲那“關係非比尋常”泛起紅暈。

慈禧瞧在眼裡,笑了:“少年夫妻啊,我就知道你們會好的——追封珍妃的事,我不答應慶王,也不答應瑾妃,這其中的另一層原因,就是誰辦好了這差使,誰就是皇帝的恩人。這個天大的好處,我怎麼能叫外人得了去?自然是留給你,好好拴住皇帝的心。”

靜芬不好意思了,忸怩道:“親爸爸——”

慈禧道:“在親爸爸面前害什麼羞?你若是能抓住機會給皇帝生個阿哥,那眼前所有的難事都解決了!”

領了這個天大的恩典,靜芬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光緒去。可是張蘭德攔住了她,道:“主子,珍主兒的遺體還在井裡沒撈出來,撈出來也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依奴才看,還是等裝殮好了,才告訴萬歲爺爲宜。”

靜芬正是一團的歡喜,驟然被潑了涼水,卻不得不承認張蘭德顧慮得極是——以光緒的脾氣,和他對珍妃的癡心,倘若叫他見到面目全非的愛人,這恩典說不定就成了仇怨,那可什麼苦心都白費了!

她因而點頭道:“那麼這差使交給你去辦。”

張蘭德道:“喳。”因次日便要宣佈追封珍妃的懿旨,事情是十萬火急,他當下就帶了七八個心腹太監奔景祺閣去。

靜芬便回到鍾粹宮裡等消息。

她左等右等,都不知等到了幾更天,就是沒有個回話的人,漸漸睏倦了,打起瞌睡來。還是照舊夢見盛京的故宮,只是這一次,她還沒有走近鳳凰樓,已看見珍妃朝她走了過來——珍妃的面孔完全模糊,可靜芬能認出她。珍妃對她道:“娘娘,您是來挖那個關於大清國的秘密麼?”靜芬訥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正要問,珍妃已經說道:“您去挖吧,我已經看過了,您遲早是要知道的。”

我遲早是要知道的?靜芬眼睜睜看着珍妃消失了,自己也醒了過來。

還是沒人來回話。她心裡一陣一陣地發慌,走到門口眺望黑夜,終於坐不住了,招來當值的太監,吩咐備轎,上景祺閣來。

還沒到跟前,就聽到有個女聲嗚嗚咽咽道:“妹妹,你在天有靈,看見姐姐這樣,就請從井裡出來吧!”正是瑾妃。

這聲音在寒風裡斷續着,靜芬直打冷戰,催促太監加快步子,急急趕到了琉璃井邊——只見一盞燈籠陰森森地照在井欄上,蒼白的一點冷光,剛好能籠罩住井前跪着的瑾妃,而瑾妃後面的人,就都化作了鬼影綽綽。

張蘭德是頭一個從那鬼影中迎出來的,後面緊跟着走出來的,是二總管崔玉貴。靜芬便問:“這是怎麼回事?”

張蘭德道:“回主子的話,這井口太小,沒法子派人下去撈,用鉤子鉤了半天,也撈不上來,好像是太沉了,鉤子都拉壞了。”

太沉了。靜芬想起張蘭德曾經告訴過她,珍妃落井,崔玉貴惟恐她還能上來,投了兩塊大石——雖然只是傳聞,但是以此時情形,傳聞恐怕不假。

崔二總管好狠的心!靜芬看了他一眼。

崔玉貴自然不曉得皇后心裡轉過了什麼典故,反而滿不在乎道:“不過娘娘請寬心,奴才問過老佛爺。她老人家說,瑾主子和珍主子最親,既然珍主子能託夢給姐姐,那做姐姐的一定也能叫她的鬼魂回來顯靈。”說到這裡,又壓底聲音在靜芬面前諂媚道:“老佛爺的意思,珍主不顯靈,就要制瑾主子。”

靜芬冷冷的,沒有答他。

他接着道:“這個珍妃,活着的時候造了孽,死了之後還不罷休——其實娘娘大可以上外面隨便找具屍體來,反正——”

“住口!”靜芬厲聲喝道,“你這是要犯欺君大罪麼,還不掌嘴!”

崔玉貴愣了愣,從沒見過皇后發脾氣,也有好多年沒人叫他掌自己的嘴,既吃驚,又心不甘情不願,擡起手來撓癢癢似的打了一下。

靜芬怒道:“在皇爸爸面前當了幾十年差,連掌嘴也不會麼?你是要張蘭德來打你,還是要我這皇后親自動手?”

崔玉貴這下是真的傻了,根本不曉得皇后的脾氣是從何而來。連靜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發的什麼火,把急得直跺腳的張蘭德撇在一邊,徑自走去把瑾妃扶了起來,又衝着邊上的太監們發話道:“也想掌嘴麼?還不快撈!”

太監門見到大紅人二總管也捱了打,哪裡敢怠慢,紛紛抄起傢伙擁到井邊上。靜芬就愣愣地盯着那些帶鐵鉤的竹竿亂七八糟地□狹窄的井口中去,使她感覺銳利的鉤尖彷彿扎進自己的肌膚。

珍妃,珍妃。她並不喜歡她呀。她的身上,有着一切叫人羨慕,叫人嫉妒的特質——美麗,聰明,勇敢,愛和被愛——即使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性命,即使連屍體也不得安寧,她還是值得羨慕——至少還有個瑾妃來哭她,還有個光緒日夜惦着她,倘若今日死的是靜芬,誰會爲她掉眼淚呢?更還有,什麼關於大清國的秘密?靜芬在夢裡挖了十多年,連影兒也沒見過——珍妃倒便宜,一死就看到了。

鳳凰樓下,關於大清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呢?

靜芬失神了。

“拉上來了!來上來了!”驀地,一陣騷動。

靜芬一愕,瞧見井邊衆太監正七手八腳地拉動竹竿,竿子上溼淋淋的光芒直晃人眼,團團籠罩在呼吸的水氣裡,真真是鬼魂顯靈的景象。

靜芬的腿腳不聽使喚,身不由己地朝井欄走。張蘭德和瑾妃忙一邊一個扶住她。

一個太監大叫了一聲:“閃開,上來啦!”便有“砰”的一聲悶響,一件黑沉沉事物落在地上,潮氣,寒氣直逼人面

光線微弱,靜芬看不確,踩着花盆底跌跌撞撞又走了兩步。張蘭德在一邊大呼:“主子,別看!別看!”瑾妃卻忽然丟開了她的手。靜芬一個趔趄,摔將下去。

面對面。

整的宮廷都在傳說——珍妃遺容宛若生時,胭脂也不曾掉一些,所失者,惟有扎腿的一根飄帶。

光緒問靜芬,這是不是真的,靜芬愣愣的,沒說。

一邊張蘭德忙代答道:“奴才親眼所見,一點也不假。”

光緒笑了笑,沉浸在一種夢幻裡,說:“那可真太好了。朕聽說極寒之地,可保身子不壞。那井裡想是極冷的,珍兒的魂魄總算有個好着落。”

張蘭德道:“是啊。珍主兒的魂魄本來是怎麼也不肯回來的,虧得皇后娘娘在井邊又是燒香又是磕頭的,才把珍主兒請了回來——萬歲爺您看,娘娘的額頭,到這會兒還沒好呢!”

光緒就向靜芬擡起臉來,目光和靜芬的撞上了。靜芬抖了抖,收回自己飄蕩的心思——她的傷哪裡是磕頭磕出來的?是摔的呀!鍾粹宮已經好幾夜不遮燈了,即使那樣,她還是合不了眼,趕明兒,她就要求慈禧把她搬到熱鬧的西六宮去。不過這話,她不能在光緒面前說——慈禧可是費了好大周章才叫御醫設法讓光緒不輕不重的病在牀上,沒有參加小斂,否則,一切早穿幫了。

光緒道:“皇后辛苦了。”

靜芬則木訥地笑着,說:“奴才給萬歲爺辦差,不辛苦。”明知是謊話,但是瞥見光緒眼睛裡淺淺的關切,她說的就好像是真心。

光緒朝牀邊的椅子指了指,示意靜芬坐,然後道:“辦這事的各位公公,煩皇后替朕好好賞賜他們吧。朕的身子不爭氣,想當面謝謝也不行——就是想去見珍兒最後一面,也……唉……真恨不得就隨了珍兒去啊!”

靜芬連忙滾下椅子:“萬歲爺……萬歲爺千萬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起來!”光緒一擺手,制止她說下去:“朕只是說說——朕把這話都說了很多年了,打那時皇爸爸把珍兒關進景祺閣,朕就說過這樣的話。朕還記得,朕說,皇爸爸能叫我們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但是我們的靈魂還是自由的,會永遠在一起——”

靜芬不記得聽過,但是光緒和珍妃從前談論洋教,她是曉得的,上帝就是洋人的菩薩。她心想:皇上突然提起這事來,莫不是身子真的不好了?不由得變了臉色,想叫張蘭德去傳御醫。

然光緒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你不用擔心。夫妻這麼多年了,朕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明白?朕其實就是個懦夫!朕要是現在有勇氣追隨珍兒於地下,當年又怎麼會沒勇氣違背皇爸爸的意思立珍兒爲後?”

靜芬愕然,看看張蘭德,也是愕然。

光緒苦笑了一下:“皇后,朕在西狩的時候也同你說過,朕向日虧待你了——唉,朕是虧待你,因爲朕是個欺軟怕硬的孱頭,到了皇爸爸面前,朕就一個字也不敢說,只有你,朕記得你從小就是‘木頭’,所以朕敢欺你,找你撒氣……”

靜芬聽了這話,登時落下淚來,因光緒抓着她的手,她不能磕頭,只有跪着,把頭往牀沿兒上撞:“萬歲爺不要這樣說……奴才擔不起……”

“你擔得起!”光緒的情緒有些激動了起來,“朕就是懦夫,你們不用一個兩個三番四次地替朕遮掩,給朕留面子——你們以爲這樣朕心裡就好受了麼?朕是懦夫,朕最清楚——珍兒……不是朕病了,不能去見你,是朕沒那個膽量去見你啊……什麼遺容如生,朕害你浸在冰水裡一年半,你的容顏哪裡還能如昔?朕心裡知道,所以不敢見你呀!”

說到這裡,光緒自己也淚如雨下,靜芬則是哭得更家厲害了,惟有張蘭德,呆了呆,旋即磕頭如搗蒜:“萬歲爺……不是娘娘存心欺瞞您,實在是娘娘和老佛爺的一片苦心啊……萬歲爺千萬莫要怪罪娘娘……”

“朕幾時要怪皇后?”光緒哭道,“朕千恨萬恨,只恨自己。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麼活——朕何止不像個皇帝,朕簡直就不像個人——你們知不知道,珍兒她心裡一定是在怪朕,這麼久了,她給瑾妃託夢,給皇后託夢,她連一次都沒肯到朕的夢裡來!她在怪朕!朕是懦夫,救不了她,救不了國家!”

靜芬見此,幾乎衝口就要把託夢的謊言承認了,可是張蘭德拼命遞眼色阻止,還強插口道:“萬歲爺,夢不到,可能是老天爺沒開眼——唐明皇不也是夢不到楊貴妃麼?萬歲爺何不也招人來畫幅珍主兒的小像帶在身邊……”

“畫像?”光緒苦笑着從懷裡摸出一個西洋墜子,上面鑲了張小影,正是初初入宮的珍妃。“畫像!”他哈哈狂笑,“珍兒常跟朕說,這洋人的照片比畫像更惟妙惟肖千萬倍,當初還有什麼人講,照片能把人的魂魄也收進去。倘若珍兒的魂在這裡,她怎麼不來夢裡同朕相見?”

張蘭德這下不敢說話了。靜芬也被那狂笑震得收住了眼淚——瞥一眼照片上的珍妃,明眸皓齒,豆蔻梢頭,彷彿回到選秀當日,她還站在靜芬的右邊。當初種下的因,誰也料不到後來的果,或者當初沒有因,每個人只是有每個人的命運——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麼活——這話說得好啊,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靜芬也突然想笑了。

哭哭笑笑,最終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光緒心乏了,身子也乏了,便讓靜芬跪安。靜芬也乏了,身心疲憊,夢遊一樣走出養心殿。

張蘭德扶着她道:“主子,萬歲爺病着糊塗着,您可不能跟着糊塗啊——老佛爺可是倚重您的!”

倚重我?靜芬苦笑:“皇爸爸不就是怕萬歲爺要她歸政麼?你看萬歲爺現在這個樣子,皇爸爸還擔心什麼?”

張蘭德道:“主子,您可真糊塗了!萬歲爺要是這樣下去——奴才說句不怕死的話——那和廢人有什麼兩樣?主子待萬歲爺的情義,奴才心裡明白,主子難道忍心看萬歲爺這樣下去?現在是萬歲爺和老佛爺兩頭都厲害,萬歲爺纔有本錢糊塗,要是將來,洋人知道萬歲爺成了廢人,難保老佛爺不立第二個大阿哥!”

靜芬愣了愣,這話是不錯,但是,光緒這個樣子,她能拿什麼主意?倘若還是西狩那會兒,他握了自己的手,說願意立罪己詔,或者哪怕他恨恨地畫烏龜袁世凱,無論如何,但叫他心裡還有一絲希望一點鬥志,靜芬也能奔走斡旋地支持他。現如今,果然他就成了一個“廢人”,靜芬能怎樣?早知如此,還不如不折騰珍妃這檔子事——安撫皇帝,成了狠狠的打擊皇帝,打得一蹶不振,除非真的還一個活生生的珍妃來!

這樣想着,靜芬搖搖頭:“不成了,皇爸爸愛立誰就立誰吧……萬歲爺不想當皇上,我也不想當皇后了。他做親王,我就做福晉。他做老百姓,我也就做老百姓,他死,我也……”靜芬沒把“死”字說出口,因爲她忽然覺得這有點殉情的意味。還是那句老話,她沒愛上光緒。只是爲什麼生出了和他同生同死是念頭?也許是多年來,光緒已經從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漸漸溶入了她的血脈,成爲她身體一部分了吧!可笑,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愛上他。

“主子!”張蘭德急了,“主子這麼些年來爲了萬歲爺,有忍氣吞聲的,有鋌而走險的,有不辭勞苦的,到頭來,難道不想萬歲爺好了?只想陪着他糊塗?奴才聽戲裡唱‘患難夫妻’,那是要一起挺過患難,扶持着去過好日子的,主子難道不肯撐着萬歲爺去過好日子,反而要拉着他一起永遠呆在患難裡?”

這句話把靜芬說傻了——患難,她的確已經受了許多的苦,那苦海的盡頭處,莫非還真有好日子在等着她?一切就好像夢境中的挖掘,她已經挖了那麼久,鳳凰樓下真的有什麼東西嗎?也許再一寸深就能看到,她現在要放棄嗎?

她看着張蘭德。

“主子——”張蘭德在路當中給她跪下了,“主子要怎麼選,奴才都跟着主子。但是,奴才斗膽說一句,主子要是放棄了,奴才不甘心。”

不甘心,靜芬想,是的,我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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