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宣統三年,八月丁巳,起袁世凱爲湖廣總督。

袁世凱以足疾辭,不就。

壬戌,詔長江水陸諸軍俱聽袁世凱節制。

袁世凱依舊以足疾辭,不就。

九月乙丑,湖南新軍變,共進會會員焦達峰爲湖南軍政府都督。巡撫餘誠格奔於兵艦,巡防營統領前廣西右江鎮總兵黃忠浩死之。丙寅,陝西新軍變,管帶張鳳翔爲都督。護巡撫布政使錢能訓自殺不克,遂走潼關,西安將軍文瑞、副都統承燕、克蒙額俱死之。戊辰,革命黨人以藥彈擊殺廣州將軍鳳山。

袁世凱還是以足疾辭,不就。但是有電奏一封,言,此番革命黨全由盛宣懷強收川路爲國有,以致川民爭路,革命黨乘機作亂;盛宣懷侵權違法,罔上欺君,塗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爲誤國首惡,當懲辦,以安民心。

九月己巳,盛宣懷奪職,以唐紹儀爲郵傳大臣。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及鄧孝可等九人,開釋。

此時再次致電袁世凱,回覆說,要求前線全權由他節制,確保糧餉充足。

於是九月庚午,別無選擇的靜芬出內帑一百萬兩濟湖北軍。召廕昌還,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督辦湖北剿撫事宜,節制諸軍。命軍諮使馮國璋總統第一軍,江北提督段祺瑞總統第二軍,俱受袁世凱節制。

這次,總算委屈得值得。馮國璋與革命軍戰於灄口,水陸夾擊漢口,復之。

只是袁世凱,仍然沒有上任。覆電雲,開黨禁,開國會,組內閣,不以親貴任內閣大臣。

這要求未免欺人太甚,雖然靜芬對開國會、組內閣是全無意見的,只是袁世凱一提,竟似要挾。內閣親貴們更加忿忿了——倒是慶王,說,平亂要緊,何必爭在一時?他的位子,可以由袁世凱來坐。

靜芬道:“不行,這不是把朝廷都交給袁世凱了麼?攝政王,你有什麼辦法?”

攝政王一咬牙:“下罪己詔。皇帝沒錯,我有錯。”

靜芬道:“好。”

那罪己詔就在九月癸酉發出,然而當天山西新軍變,標統閻錫山爲都督,巡撫陸鍾琦死之。雲南新軍變,總督李經羲遁,布政使世增及統制官鍾麟同、兵備處候補道王振畿、輜重營管帶範鍾嶽俱死之。

雲南尚可不顧,而山西叛軍攻打北京,易如反掌。紫禁城裡驚慌一片,“木蘭圍獵”的對策再次被提了出來。

“皇太后萬萬不可!”徐世昌進言道,“當年洋人打進北京,百姓視之如妖魔,而今,革命黨蠱惑人心,倘若皇上和太后退出關外,京師一旦爲革命黨所佔,百姓一旦爲革命黨所惑,則江山難復矣!”

“那依你看——”靜芬六神無主道,“難道就這樣依了袁世凱?”

“不能不依,也不能全依。”徐世昌道,“他的幾個條件,可以先挑一個不那麼緊要的來依。”

“不那麼緊要的?”靜芬想了半天,最後開了黨禁——戊戌政變獲咎者,與先後犯政治革命嫌疑者,以及此次前方抓獲的革命黨,悉數原諒。

這封上諭連夜發出,未得到袁世凱的回覆,次日便有江西、安徽兩省新軍兵變。

“皇太后!不能再猶豫了!”這次是長久做和事佬的肅親王,“再拖下去,連東三省都要兵變了——您懷疑袁世凱要造反的話,革命黨打進北京來,袁世凱造反不是更容易麼?他現在充其量只不過能做曹操,革命黨打來了,他就好做趙匡胤了!”

“那……那就依了他吧……”攝政王彷彿魂魄早已不在了。

“攝政王……”靜芬才喚出口,發現攝政王已經淚流滿面,而她自己的視線也已模糊。

“是我沒用……是我沒用啊!”攝政王哭道,“大清的江山,果然以攝政王始,攝政王終!”

肅親王不禁動容,唏噓道:“王爺莫要這樣說,臥薪嚐膽。何況,還沒有那個地步。”

沒有到那個地步——答應了袁世凱的一切條件,自然不會那麼快到“那個地步”。

九月乙亥,授袁世凱內閣總理大臣,命組織完全內閣。慶親王奕劻罷內閣總理大臣,命爲弼德院院長。那桐、徐世昌罷內閣協理大臣,及榮慶併爲弼德院顧問大臣。罷善耆、鄒嘉來、載澤、唐景崇、廕昌、載洵、紹昌、溥倫、唐紹儀、壽耆國務大臣,俱解部務。載濤罷軍諮大臣,以廕昌爲之。起魏光燾爲湖廣總督,命速往湖北。陸海各軍及長江水師仍聽袁世凱節制調遣。

丙子,用張紹曾言,改命資政院制定憲法。

丁丑,資政院奏採用君主立憲主義,上《重大憲法信條十九條》——

其一,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

其二,皇帝神聖,不可侵犯。

其三,皇帝權以憲法規定爲限。

其四,皇帝繼承之順序,於憲法規定之。

其五,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佈之。

其六,憲政改正提案權,屬於國會。

其七,上院議員,由國民於法定特別資格公選之。

其八,總理大臣由國會公選,皇帝任命。其他國務大臣,由總理推舉,皇帝任命。皇族不得爲總理及其他國務大臣,並各省行政官。

其九,總理大臣受國會彈劾,非解散國會,即總理大臣辭職,但一次內閣,不得解散兩次國會。

其十,皇帝直接統率海陸軍,但對內使用時,須依國會議決之特別條件。

其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緊急命令外,以執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爲限。

其十二,國際條約,非經國會議決,不得締結。但宣戰構和,不在國會會期內,得由國會追認之。

其十三,官制官規,定自憲法。

其十四,每年出入預算,必經國會議決,不得自由處分。

其十五,皇室經費之制定及增減,概依國會議決。

其十六,皇室大典,不得與憲法相牴觸。

其十七,國務員裁判機關,由兩院組織之。

其十八,國會議決事項,由皇帝宣佈之。

其十九,第八條至第十六各條,國會未開以前,資政院適用之。

——這十九條,每一條都是經過反覆斟酌的——用肅親王的話來說,便是既要能唬得住袁世凱,又要保得住皇帝——

這是一件好事,立憲,是光緒的夢想啊。

可是靜芬沒有絲毫的喜悅——這是被袁世凱玩弄於股掌之間了,他在前方,或者鬧辭職,或者裝“勉爲其難”,或者叫馮國璋屠城,或者叫段祺瑞議和……上下討好,八面玲瓏,小皇帝眼裡,他是天兵天將,老百姓眼裡,他又比皇帝更威風,革命黨眼裡,估計他也比朝廷可愛得多……袁世凱啊袁世凱,原想把他打個永不翻身,如今卻被他打得永不翻身了。

而肅親王等幾個,還在苦苦支撐着。他們學了慈禧當年“明升暗降”的老計策,借袁世凱升任總理大臣之,招他進京,削他的兵權,防他擁兵自立。

然而袁世凱卻不是省油的燈,遲遲不給答覆;拖着,讓貴州獨立了,上海淪陷了,江蘇、浙江都兵變了,他停兵不進。

肅親王等人無法,只有一邊催他,一邊勉勵他,一邊又釋放政治犯以示誠意——靜芬一直關心着的汪兆銘即在九月庚辰與其同志黃復生、羅世勳一同被無罪開釋。肅親王對不能勸服汪兆銘一事,耿耿於懷,但是靜芬知道汪兆銘不是那麼容易勸降的——她得過他的一首詩叫《慷慨篇》,雲:“街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詫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臺。”——一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人,殺頭、坐牢都不怕,還怕什麼呢?

“唉……”肅親王嘆了口氣,“汪兆銘真是人才啊……他出去時,有上千人來迎接他……可惜……可惜……不過皇太后也不用擔心此人復爲革命黨所用——他出獄時和奴才說,革命成功後,一不作官,二不作議員,功成身退,要和一位女子廝守終身去。”

“哦?”靜芬知道,這位女子就是那個“璧”,悽楚又煩亂的心裡不免爲這兩個“敵人”開心了片刻——他們盟誓的《金縷曲》啊,如今他二人金玉良緣真成,而靜芬因那《金縷曲》而起的決心,卻一點點被消磨了。

她看到懵懂頑劣的小皇帝,看到萎靡不振的攝政王,看到惶惶不可終日的載濤、載洵等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可是,她感覺大清朝就好象一棵樹,東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是颶風勁吹,她死命要把樹扶住,然而袁世凱已經舉着斧頭準備砍了。

不能讓他砍!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砍!

“皇太后!皇太后!”肅親王喚道,“皇太后,您還好吧?”

靜芬一驚,發覺自己咬破了嘴脣,滿口都是腥甜的味道。

“我很好。”她語氣怪異地回答,接着深深地看了肅親王一眼——朝廷裡,這會兒還能辦事的,也沒幾個了,榮壽大公主所說的,能牽制袁世凱的人,他會不會是其中一個?

在失去福建、兩廣和山東之後,袁世凱同意回京,說,爲了保護京畿安全起見,要求節制禁衛軍。

慶王言道:“到了這個節骨眼兒,給他就給他吧。”攝政王自然怒目而向,肅親王和鐵良、良弼等極言不可,最終只答應近畿各鎮兵隊由袁世凱指揮。

袁世凱沒有再爭,於九月戊子回到了北京,拜謁靜芬、溥儀於養心殿。攝政王和肅親王扈從接見。

袁世凱跨過門檻兒就跪下了,老淚縱橫,一路匍匐到了溥儀的腳邊,哭道:“萬歲爺……皇太后……攝政王……奴才無能……前方失利……奴才沒臉回來見萬歲爺啊!”

溥儀的話是事先教了的,無論袁世凱說什麼大逆不道或一語雙關的話,都能應對,惟獨沒料到袁世凱哭了起來,小皇帝張口結舌,愣了半天,才道:“朕沒說你無能,哭什麼?你是朕派出去的天兵天將嗎?孫文那個妖怪,你抓到了沒?”

袁世凱以頭碰地:“奴才無能……奴才抓不到孫文,奴才只求萬歲爺再給奴才個機會,奴才一定爲萬歲爺肝腦塗地!”

溥儀看看靜芬:什麼是肝腦塗地?

靜芬清了清嗓子,道:“袁世凱,早先你腳不好,開缺你回家養病,如今你腳好了,皇帝也大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不求你肝腦塗地,只要你好好的帶領內閣大臣們,把大清朝整頓起來。”她這句話也是肅親王教的,說得極婉轉,意思就是:不要你帶兵,你給我安分在北京呆着。

袁世凱道:“皇太后當年體恤奴才,奴才一定爲皇太后、皇上盡心盡力辦事。”說着,取出一封摺子來,遞上,道:“這是奴才奉旨所舉的國務大臣,請皇上、皇太后、攝政王過目。”

靜芬接過來,瞥了一眼,遞給肅親王。自己只是應景兒地說道:“勞煩你了。”

袁世凱又用頭碰了碰地,說道:“奴才份內的事——皇太后不必太過憂心了,奴才進宮前拜謁了英國公使,他說英國政府十分支持我大清實行君主立憲制度,願意出面促成朝廷同革命黨的和談。其在武漢、上海的領事館,願全力幫助朝廷。”

“真的?”靜芬、肅親王、攝政王全都驚訝萬分——洋人,尤其是這英國人,在中國說句話,辦件事,比朝廷利索多了,況英國船堅炮厲,有了這個外援,何愁打不垮革命黨?

“奴才不敢誇口。”袁世凱道,“英國首相給公使朱爾典先生拍了一封電報,奴才看過。英國政府希望大清有一個強有力的朝廷,可不偏不倚地處理對外關係,並維護英國在華貿易之有利環境——倘若朝廷能做到這些,英國將不遺餘力地支持朝廷。”

靜芬覺得這不啻喜從天降,攝政王也差點兒忘記了過往的恩怨,驚喜地直盯着袁世凱。

只有肅親王問了一句:“未知‘不偏不倚地處理對外關係,並維護英國在華貿易之有利環境’,究竟指的是什麼?”

“這個……”袁世凱頓了頓,“倉促之間,奴才還未和公使深談——事關大清江山社稷,奴才一定殫精竭慮,既保國家之利益,又爭友邦之援助,必不負皇上、皇太后和攝政王的重託。”

靜芬是等不及就要解決南方的危機了,脫口而出道:“那你快去談吧!”說完之後,發覺肅親王在跟自己使眼色,可惜來不及了,袁世凱已退出門去。

“皇太后還是不可輕信袁世凱。”肅親王道,“洋人支持的,究竟是他,還是朝廷,猶未可知。”

靜芬愣了愣:“袁世凱做總理大臣,洋人支持他,不就是支持朝廷?洋人難道還支持他造反麼?”

“皇太后可不能爲袁世凱矇蔽。”肅親王道,“就看他上的這個摺子——”

那摺子上寫的是:樑敦彥爲外務大臣,副大臣胡維德;趙秉鈞爲民政大臣,副大臣烏珍;嚴修爲度支大臣,副大臣陳**;唐景崇爲學務大臣,副大臣楊度;王士珍爲陸軍大臣,副大臣田文烈;薩鎮冰爲海軍大臣,副大臣譚學衡;沈家本爲司法大臣,副大臣梁啓超;張謇爲農工商大臣,副大臣熙彥;楊士琦爲郵傳大臣,副大臣樑士治;達壽爲理籓大臣,副大臣榮勳。

“看起來彷彿用人無不盡其才,還不忌過往,連梁啓超都用了——”肅親王點着那幾行名字,“但是,這些人大多是擺設,起碼這梁啓超就根本不會到任的。剩下的,無非是袁世凱的黨羽。英國人若支持這個內閣,即是支持袁世凱——只怕袁世凱到時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靜芬聽言,嚇得面無人色,道:“那……那萬一英國人真是支持的袁世凱,咱們可怎麼辦?”

肅親王皺着眉頭思索良久,道:“那是無計可施——所以,爲今之計,一邊要拖着,叫袁世凱覺得他要造反還不是時機,一邊要以皇帝和皇太后的名義拉攏英國人——他們提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一旦英國人覺得朝廷比袁世凱好,自然就站在朝廷這邊——”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止是英國人,還有德國人,日本人,法國人……”

“這麼多洋人,誰去打交道呢?”靜芬道,“除了慶王有八國後臺……”

“日本那邊,奴才倒有幾個熟識的朋友。”肅親王道,“別的國家,每位親貴總算有個把關係,慢慢談起來吧——只是現在的兵隊,北京城裡就剩禁衛軍了,近畿一旦有變,恐怕難以應付。奴才以爲,不如把端方招回京來,保護聖駕……”

“招端方回京?”攝政王驚道,“那四川怎麼辦?”

肅親王道:“四川本來鬧得最兇險,袁世凱遲遲不去救,根本就是想把端方困死在四川。現今索性就丟了四川,讓端方回來,袁世凱要想議和也好,要想造反也好,四川他能不要麼?讓他去忙活吧!”

劍行偏鋒,棋走險着。

肅親王的一計,成功與否尚是未知,代價無疑是巨大的——

靜芬懿旨和攝政王代發上諭,表示若英國支持朝廷,則朝廷改立憲政體後繼續承認過往與英國所簽署的一切條約,保護英國在華一切利益,連鐵路問題,也按照從前的協議而辦,對於英國在長江流域的種種特權,亦將一如既往的加以維護。

英國使館方面表示非常滿意,立刻從中斡旋,幫助朝廷的使者進入武昌和黎元洪講和,不過可惜的是,使者全部無功而返。最終還是依靠馮國璋武力收復了漢陽——可與此同時,四川又獨立了,江寧也失陷。

“不急,不急。”肅親王說“不急”,還是滿頭大汗,“日本那邊談過了,也要求和英國一般的待遇——卻是端方,怎麼還沒回京?”

攝政王道:“鬼曉得端方在鬧什麼!他離開了湖北就一直在往四川去,早該到了——可電報打到四川,居然沒回音。”

靜芬道:“還有這種事?你沒多打幾次?”

攝政王道:“怎麼沒有?可是現在再打也沒有用了——四川獨立了,端方怎麼收得到?唉,朝廷裡簡直沒有幾個忠臣,端方早一天回來,早一天好。”

靜芬知他所指,乃是爲着伍廷芳、張謇、唐文治、溫宗堯等人上摺子請贊共和政體之事——顯然這一個內閣都是袁世凱的人,內閣之外也遍佈了袁世凱的黨羽。

“且先拉攏洋人吧。”肅親王道,“英國公使說是今兒拜謁的,怎麼還沒到?”

“到了,王爺。”張蘭德一指門外,果然有英國公使朱爾典立在那裡,只不過袁世凱正陪在一邊。

靜芬趕忙端正了表情,肅親王和攝政王也整了整儀容,袁世凱便引了那朱爾典走養心殿來。

朱爾典行了禮,問道:“皇帝陛下,怎麼不見?”

靜芬道:“皇帝在讀書。”

朱爾典道:“皇帝陛下如此勤奮,將來必定是個好皇帝。”

靜芬素來怕見洋人的,聽朱爾典不着邊際地寒暄,渾身不自在,求救地望望攝政王和肅親王。肅親王即道:“公使閣下百忙中前來商議蔽國事務,不勝感激,現今和談不成,未知公使閣下有何計劃?”

朱爾典還不及回答,攝政王又接上一句道:“貴國打算何時派兵,助我剿滅叛匪?”

朱爾典笑了笑,道:“對於貴國即將實行君主立憲制度,我女王陛下十分贊同,貴國所承諾的維護大英利益的一切條款,女王也表示欣慰。現今南北征戰不休,對我大英利益多有損害,對貴國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倘若能夠儘快解決爭端,我大英願助一臂之力。”

座上靜芬等三人具是一喜,攝政王急道:“那麼,貴國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如何助剿?”

朱爾典道:“攝政王殿下莫急,我今日就是爲此事而來。我大英支持的是君主立憲的中國政府,只要君主立憲制度實行,兩國百年交好,助剿一事,義不容辭。”

攝政王道:“實行,當然實行——內閣也組了,十九信條都已經祭告太廟了,只不過是皇帝還小,沒親政——其他的,和貴國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不,不!”朱爾典道,“不一樣,我國可沒有監國攝政王呢!”

他這句話說出來,靜芬還不解其意,但是肅親王已經變了臉色,攝政王也呆住了:“公使閣下的意思是?”

朱爾典道:“好奇而已。我大英帝國有女王陛下,中國有隆裕皇太后,我大英有儲君親王,中國有皇帝,我大英有首相,中國有總理大臣——就是不知道,中國爲什麼要設一個監國攝政王呢?究竟是攝政王大,還是總理大?”

攝政王聽言,看一眼朱爾典身邊面無表情的袁世凱,不由火道:“本王監國攝政,自然比袁世凱大!”

“哦?”朱爾典意味深長,“那麼說,中國的內閣,還是行同虛設,這個君主立憲,不過是做個樣子了?”

“這個……”攝政王張口結舌——原來是衝着他來的!

“公使閣下——”袁世凱開了口,“大清立憲,方纔開始,總要有些時日才能步入正軌。皇帝尚在沖齡,成年大婚之後,攝政王必然歸政,屆時大清將只有總理大臣,沒有攝政王,真正和貴國一樣,成爲君主立憲制。”

“是這樣啊!”朱爾典拈着鬍鬚,“原來你們的新政府還要等皇帝陛下成年纔會成立。那好,我就告訴我女王陛下,等貴國的皇帝長大了,再派軍隊來幫你們平定南方。”

“公使閣下——”座上三人都急了。

“公使閣下!”依舊是袁世凱發話,“南方形勢緊急,不能等啊!這立憲政體……”他望望座上三人:“攝政王是攝政王,總理大臣是總理大臣,一個輔佐皇帝,一個組織內閣,並無矛盾。”

“輔佐皇帝陛下,不是還有皇太后麼!”朱爾典道,“貴國孝欽皇太后輔政有四十多年,也沒見用攝政王啊!”

一句句,矛頭全指向了攝政王。靜芬都聽出來了,還猜出袁世凱這是和朱爾典唱戲,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意思就是要把攝政王給逼走。

靜芬不能坐以待斃,道:“我怎麼能和孝欽太后比,我年紀輕,沒什麼見識……”

“皇太后太謙虛啦!”朱爾典笑道,“我們女王陛下也是少女時代就繼承王位的呢,再說貴國的總理大臣閣下,我女王陛下對他非常欣賞,貴國有這樣的政治家,貴國的政府一定能成爲一個強有力的政府。”

“你……”靜芬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攝政王也漲紅了臉。

肅親王在旁皺緊了眉頭,低聲道:“英國人我們得罪不起,看來得委屈攝政王……”

攝政王道:“這不行!我決不答應!”

肅親王道:“王爺莫急,袁世凱覬覦的,不過是禁衛軍。王爺暫時下野,等端方一回來,軍權交給他,王爺等於還是把重兵握在手中啊。”

“對,對,對,就是這樣。”靜芬連連點頭,“洋人我實在很怕,端方這時候總該有消息了吧?先敷衍了洋人,再看啊?”

攝政王張着嘴,臉上的紅潮一直燒到額頭的青筋上,恨恨地一轉身,對朱爾典高聲道:“本王下野,貴國是否立刻就派兵剿匪?”

朱爾典笑了笑,沒答,彷彿是默認。

攝政王即掏出寶印來,往案上重重一放,道:“爲了大清,本王就下野,有何不可?功名利祿,本王纔不看重!”說罷,一副慨然之態,向靜芬跪安,大步朝門外走。

這是走給袁世凱看的。

袁世凱攔着他:“攝政王……您這是何苦……您下野,這禁衛軍……”

攝政王瞪了他一眼:“招端方回京來統令,四川,就麻煩總理大臣您請英國的兵隊來光復吧。”

“端方?”袁世凱詫異。

靜芬心裡隱約有一點解氣。

然袁世凱又接下去道:“王爺還沒接到電報嗎?端方和端錦率軍入川,在資州遇了兵變,兄弟二人都殉職了啊!”

南方前線,停戰三日,紫禁城裡,永無寧日——寶印扔出去了,自然是收不回來,袁世凱的全權議和大臣等於是英國人封的,自然也撤不了,更可惡的,袁世凱指使內閣,以禁衛軍主帥不能虛懸爲由,薦馮國璋領軍。

這不是把最後防身的一把刀子也交出去了麼!靜芬連夜召集載洵、載濤、毓朗等少壯親貴,可是得到的答覆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再招來世續、徐世昌這兩個新近爲了衛護皇帝才晉封的太保,兩人也是推脫不迭,更有奇談怪論,言,袁世凱先時讓馮國璋在前線唱黑臉,天怒人怨,馮國璋也一肚子窩火,倘若這統領禁衛軍的恩典做得體面些,表示是皇太后賞的,或可拉攏此人也說不定。

靜芬一聽,這簡直和那個拉攏洋人的計策如出一轍,氣得渾身打顫,道:“馮國璋是袁世凱一手提拔的,這麼容易拉攏?”

徐世昌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看袁世凱的爲人即知道其部下是什麼角色。袁世凱能出賣德宗皇帝,背叛孝欽太后,馮國璋爲何不能叛袁世凱?”

這簡直荒唐。

靜芬按着疼痛的太陽穴,轉臉看肅親王又有什麼“妙計”——雖然每一次,他的計策都賠了夫人又折兵,但總聊勝於無。

肅親王低着頭不說話。

靜芬再看繳印歸藩的醇親王——傻愣愣的,也不說話。

“皇太后!”人叢裡良弼站了出來,“奴才願意領兵,和馮國璋鬥一鬥。奴才就不信,袁世凱、馮國璋都是些漢人,有三頭六臂,還能鬥得過我們滿蒙的勇士去?”

這也是句混話,扯到滿漢什麼關係?不過,有人站出來,總比沒人站出來好。況他帶了頭,着實煽動起溥偉、鐵良等一批親貴來,嚷嚷道:“不錯,不錯。就鬥他一鬥,怕什麼!他要議和,咱們就反對議和,他說共和,咱們就反對共和,他敢在外地優待漢人,咱們就敢在北京殺漢人!他來明的,咱們給他來暗的,看誰先撐不住!”

靜芬聽他們說得咬牙切齒,既欣慰,又害怕,道:“爛殺無辜終究不好——你們只要把皇帝保護好就行。”

“衛護皇上,奴才們義不容辭。”良弼道,“此外,奴才們還要殺革命黨,衛護大清江山。”

“最重要是殺袁世凱。”溥偉道。

“殺袁世凱,殺馮國璋,殺段祺瑞——”鐵良附和道,“誰打大清社稷的主義就殺誰!”

這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一點火星,轉眼勢同燎原,殺這個,殺那個,你一言,我一語,沒見血已殺出了一屋子的腥味兒。

靜芬讓張蘭德給自己拿着肩,輕聲道:“你看,這些親貴能成大事麼?”

張蘭德道:“事到如今,只要還有忠心爲了萬歲爺和娘娘不怕死的人,袁世凱總是得逞不了的。奴才聽着,都想去刺殺袁世凱了。”

刺殺袁世凱。靜芬看那激動得滿面通紅的小恭王溥偉——當年醉酒的事,倒忘得一乾二淨了。

愛國救亡的宗社黨由此成立。良弼做了軍諮府軍諮使。北京城裡四處流傳着宗社黨把持巡警和貴胄學堂的滿蒙學生,將屠殺漢人的消息。人心惶惶。

其實這些不能真正頂用,唯聽說遠在西安的總督蒙族人升允,帶兵勤王,已在來北京的路上。靜芬對這一件事還心存盼望。散步時常常問張蘭德:“可有消息?到了沒?”可惜,除了知道此人離開了西安,就再無音訓了。

“有時候,真想聽點兒好消息。”靜芬說,“每天報來報去的,不是兵變,就是暗殺——議和不知道議得怎麼樣了呢?”

張蘭德道:“主子太勞心了。終究主子又不能自己去議和,且看着袁世凱的人議好了,議得成,是主子和萬歲爺的福,議不成,是誰議的就砍誰的腦袋,反正殺的也是袁世凱的人。”

靜芬道:“殺,殺,殺。都是良弼給鬧的。要我看,其實這光景,殺不殺袁世凱,我倒真是無所謂了,只要能保住了皇帝的江山,我死後不至於沒臉見先帝,也就足夠了。”

張蘭德忙道:“主子英明——萬歲爺的江山穩着哪,袁世凱也根本不用主子髒了手來殺他——他也一把年紀了,主子可是長命千秋的,就等他死吧——張之洞不是就給咱們等死了麼?”

一句話,倒把靜芬逗笑了,只是一笑之後,恍然又有些淒涼——等,她什麼都沒有,有的就是時間,光緒朝,她在宮裡二十年,彷彿一晃眼就過去了,而宣統纔不過三年,漫長得好像一生。最近陡然覺得自己老得快了,精神大不如前了,還能等得下去嗎?

等不下去也要撐下去,她對自己說,光緒的重託還未完成,慈禧的重任則更加不允許她死在袁世凱頭裡。

“老佛爺!老佛爺!”那邊慌慌張張跑來一個小太監,“肅王爺,鎮國公,濤貝勒等一大羣親貴大臣都到了園子外,急着要見老佛爺呢!”

靜芬一驚,心裡就跟着慌了,扭頭看,慈寧花園門口,紅纓子躥動着,何止是“一羣”親貴大臣,簡直好象一個朝廷都來了一般。她和張蘭德互望了一眼。張蘭德道:“主子莫急,先見了再說。”即扶着靜芬走到門口來。

到了跟前,鎮國公當先,淅瀝嘩啦就跪下去二十來號人。只聽鎮國公道:“奴才請皇太后,誅殺袁世凱,罷免唐紹儀!”

誅殺袁世凱,這是鎮國公的老生常談了——唐紹儀,這是袁世凱派去上海和革命黨議和的人吧?如此看來,議和是失敗了?

靜芬望向肅親王。

“唐紹儀……”肅親王皺着眉頭道,“唐紹儀叛變……贊成共和……和革命黨簽了和約,要……”實在說不下去了,把一封電報呈給靜芬。

靜芬拿起來瞥了一眼,見到“推翻清政府”幾個字,便如被人當頭一棒,眼前金星直冒,強挺住了,再往下看,上面說的是:確定共和政體,優待清皇室,先推翻清政府者爲大總統,南北滿漢出力將士各享其應得之優待,組織臨時議會恢復各地之秩序。

“這……這個……”靜芬顫聲問道,“這……作得數麼?要共和?”

“按說……”肅親王的面色極差,“唐紹儀代表內閣……就是代表朝廷……所以,才請皇太后懿旨決斷,將其革職,則朝廷不承認此和約。”

靜芬道:“這……這是一定要的。那革了他,誰去議和?還是要打仗?洋人說要助剿……怎麼也沒動靜?”

“咳,皇太后是中了袁世凱的奸計了!”良弼插話道,“袁世凱這分明就是借洋人擠走了攝政王。洋人幫他弄出這個和談來,他是自己想當皇帝!”

英國公使那件事的確辦得很窩囊,肅親王彷彿怕提起似的,急忙接口道:“如今英國人左右是靠不上,日本那邊還沒消息。但是既然英國人支持議和,咱們貿然開戰,恐怕……”

“那不如,就叫袁世凱去議和吧。”世續建議道。

“這可不行!”鎮國公跳將起來,“你忘了革命黨怎麼說的啦?”他轉向靜芬,道:“皇太后,奴才聽說革命黨給袁世凱打電話,說‘虛臨時總統之席以待袁世凱反正來歸’。這不明擺着袁世凱是和革命黨勾結一氣的麼!”

這……這不就是說,革命黨要袁世凱造反,然後支持他做皇帝?靜芬被這話嚇得面無人色。

“澤公此言甚是有理。”徐世昌道,“這革命黨的北方革命協會,一直說反對和談,要革命到底。恐怕這其中就有和袁世凱勾結的人。爲今之計,恐怕只有一戰。”

這條建議正合良弼等宗社黨人的脾胃,一時全都呼喝起來,道:“不錯,他們敢叫囂北伐,咱們就先伐了他們!”“烏合之衆,不足爲懼!”“剿滅革匪!誅殺袁世凱!”

靜芬見他們這樣羣情激憤,彷彿個個爭赴國難,心中略一欣慰,但旋既又憂慮道:“這一時要開戰,兵權都在袁世凱手上,咱們只有些巡警,這能行麼?”

宗社黨的都愣了愣,面面相覷。鐵良道:“禁衛軍雖然在馮國璋手裡,但畢竟還是攝政——醇親王和濤貝勒他們帶出來的,奴才也帶過他們一陣子。他們未必就聽馮國璋的指揮。”

這話有理。靜芬想,看看人羣裡,根本沒有醇親王的影子,因問:“醇王爺怎麼沒有到?”

“他?別提了!”鎮國公一臉氣憤,“他在家裡,說‘有事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大男人帶孩子去了。”

真是!靜芬切齒,看看載濤和毓朗倒是在的——這兩人也頗識趣,不用招呼,已撥開人羣走到跟前跪下來,道:“奴才們雖未打過仗,但是願意領兵,不過這軍費……”

“軍費內帑出……”

靜芬話音未落,世續已低聲道:“皇太后,內帑已經全部被袁世凱要去了。”

“全部?”靜芬不由胸口一窒。

“是。”世續道,“授袁世凱爲欽差大臣時出了一百萬,後來又陸續出了不少,現在早已沒錢了。”

“沒錢,指揮不動人啊!”載濤道。

“親貴王公輸財贍軍。”肅親王陰沉着臉咬牙道,“我帶頭!”

這一提到了錢,衆人都不似開始積極了,支支吾吾,不表態——除了驀地裡,突然有一個人嚷道:“那我也參一份。”竟然是慶王不知何時到了,而他左邊赳赳的是載振,右邊面無表情的,正是袁世凱。方纔衆人的一番議論,不只有多少已經被聽了去。

“皇太后——”袁世凱撲通跪了下來,下文未出,眼淚先行,腦門不停地撞着地,道:“是奴才看錯了唐紹儀。奴才求皇太后給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奴才知道皇太后不信奴才,斷不肯讓奴才去上海談判。但是奴才句句實言,此時萬不能和南方開戰,否則失去洋人支持,再要和談,將不能夠!”

親貴中響起一陣紛紛之聲,有議論的,有挖苦的,有罵的,有人質問道:“說要和談,談出這種條約來,你還想怎麼談下去?”

“請皇太后召集國會!”袁世凱碰頭道,“要求全民公決,解決國體——奴才就不信,以上下百姓對德宗先帝之愛戴,能都被革命黨收買了去!”

居然提到光緒。

靜芬在百般絕望與煩擾中,內心一動:全國上下對光緒的愛戴——四川百姓抱着光緒的牌位爭路權,他們該是怎麼也不容許光緒嘔心瀝血的一個國家落到革命黨手裡的吧?

袁世凱,袁世凱!靜芬想起當年西狩歸時慈禧的那句話:我也不想用袁世凱,但是這個時候,還有誰能擔得起?

宣統三年十一月壬申,皇太后召集臨時國會,命定期會議於上海,解決國體。同時,致電唐紹儀,責令立刻重新和談,廢止原和約。

第二日沒有唐紹儀的消息。第三日也沒有。第四日亦沒有——靜芬等得好是心焦,雖張蘭德安慰她說,沒消息,即是好消息,這說明天下還沒大亂呢。

靜芬對這話並不受用,瞪了他一眼道:“那山西勤王的軍隊也沒消息呢,這也叫好消息?”

張蘭德縮了縮脖子,道:“主子,這事一樁是一樁。奴才倒聽說那軍隊已到了潼關,日夜兼程,總這兩天就到。”

總是還有一件事情有盼頭的。靜芬想。

等着盼着就到了辛卯日,慶王火燒眉毛般地闖進宮裡來了,禮也不行,一徑向靜芬嚷嚷道:“皇太后,這麼些日子,還沒出個決定麼?”

靜芬一愣,道:“王爺說的什麼決定?”

慶王一拍大腿:“咳,皇上退位,實行共和啊!”

靜芬“騰”地從炕上跳了起來:“什……什麼?退位……這是……”

慶王看着她的表情,愕了愕,道:“怎麼?袁世凱沒和皇太后說麼?南方老早就成立了政府了,孫文做了臨時大總統,據說還給各國發電報,指不定洋人就要承認他們的中華民國了。要是洋人都承認了他們,咱們半壁江山,沒槍沒炮,這不是……咳!”

這話正說着,外面通報,肅親王、恭親王、鎮國公、載洵、載濤、毓郎、良弼、鐵良等人也到了。鎮國公剛好聽到慶王的話,即怒道:“慶叔,你是什麼意思?袁世凱幾天攔着不讓咱們見皇太后,原是你和他合夥唱戲呢?革匪成立的什麼政府,長久得了麼?你居然要叫皇上退位?你是何居心?”

慶王跳腳道:“我是何居心?我是想皇上好,皇太后好!現在說退位,還可以和革命黨商量——誰敢虧待皇上和宗師貴族?就是後世談論起這件事來,知道爲保民不私天下,可不是流芳千古的美談?可謂既體面,又實惠,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呀?你們真是糊塗!”

鎮國公氣得吹鬍子瞪眼,良弼等少壯親貴紛紛把袖子摞了起來,指着慶王的鼻子道:“慶王爺,你不要仗着資格老,就做大逆不道的事!再胡說八道,咱們非把你扭去宗人府!”

慶王給他們堵得面色發青,片刻沒敢再出聲。

良弼等人就呼啦啦給靜芬跪下了,道:“皇太后,袁世凱是曹操一般的奸臣,前方事情有變,他攔住了奴才們,不讓奴才們來給太后出謀劃策。奴才們信了他的鬼話,以爲太后聖躬違和……奴才們來遲了,險些讓他的陰謀得逞,請太后恕罪。”

靜芬先給慶王那幾句炸藥式的消息嚇得丟了魂魄,見到宗社黨人羣情激憤,顯然都站在皇帝這一邊,她才稍稍安下心來,坐回炕上,問一句肅親王,究竟是什麼前因後果。

肅親王言,國會召集方兩天,革命黨就有各省代表十七人,在上海投票選舉了孫文做臨時大總統,第二日,孫文乘坐滬寧鐵路花車到達南京,以前兩江總督府爲官邸,宣誓就任,言:“盡掃專制之流毒,確定共和,普利民生,以達革命之宗旨,完國民之志願。”是日,乃陽曆新正日,故定此年爲中華民國元年。

靜芬慘白着臉道:“這樣大的事,袁世凱竟然瞞着我……你們……朝廷裡,可有什麼對策?”

鎮國公道:“能有什麼對策?皇族不能參與內閣事務。內閣也不過是就是把唐紹儀革了職,後來發了個聲明,說唐紹儀和伍廷方所籤協議逾越權限,咱們不承認——這些計策,還不都是上回在慈寧花園的時候,親貴們議出來的麼?內閣算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多不過叫馮國璋弄出個‘君主立憲維持會’罷了,也成天沒做出一件像樣事來!”

餘人也附和道:“內閣裡都是袁世凱的人,除了會拍電報和伍廷方扯皮,簡直什麼也不會——誰知道究竟扯什麼呢?”

良弼道:“不錯,聽說匪首孫文已經給袁世凱發了好幾封電報,說只要他來逼皇上退位,這大總統就由他當。慶王爺,今天莫不是來給袁世凱當說客的吧?”

慶王把脖子一梗,道:“我給他做說客?笑話。我這是爲了祖宗的基業,後世的名聲……”

“這才叫笑話!”鎮國公打斷,“連皇上都退位,還有什麼基業,什麼名聲?”

慶王待要再把方纔那通“兩全其美”的計議說一次,但是連和事老肅親王都不耐煩了——肅親王非宗社黨的人,這會子,也同宗社黨親貴一齊跪了下來,道:“皇太后,讒言不能輕信。革命黨那邊雖然致電各國,要求承認其政府,但是據奴才所知,並無一國爲其所誆騙。英國和美國都說,倘若中國內亂不止,將出兵干涉……所以……”他頓了頓,看看其他人的反應。

“所以,就該好好打一仗了!”良弼接上道,“無論如何,先把袁世凱殺了,兵權咱們拿回來。下面誰敢造反就殺誰,馮國璋、段祺瑞,還有什麼人,總之誰造反就殺誰。咱們滿蒙的勇士從來就沒有怕死的!”

話音落下,其餘人等也紛紛表示爲朝廷拋頭顱,灑熱血,再所不惜。

靜芬聽着這些錚錚之言,心中大感寬慰,但又憂慮道:“上次也議過打仗,可實在是沒有錢,山西那邊勤王的兵隊又沒有到,諸位親貴大臣,打算怎麼打?”

良弼道:“所以說殺袁世凱奪兵權啊!其實這奸賊手裡,政權,兵權,財權,都把握着,把他扳倒了,一切都好說。”

“荒唐!簡直荒唐啊!”慶王悲呼道,“動不動就說要殺袁世凱,你們知道外面老百姓怎麼看袁世凱,革命黨怎麼看袁世凱,洋人怎麼看袁世凱麼?”他激動地手舞足蹈:“人家英國人說了,放眼中國,能實現一統的,只是袁世凱,收拾殘局,就靠他了。你們倒好,非但不叫他去談判,不去爭取優待政策,還要殺他!簡直荒唐!”

“曹操是梟雄,把漢室江山交到曹操手裡,就不荒唐嗎?”肅親王責問道。

“立憲,是袁世凱做總理大臣,共和,只要是是袁世凱當總統,他也不會虧待皇上和親貴們的。”慶王道,“要是能立憲,我何嘗不想立憲,但是這次孫文回來,據說攜有大宗款項,還有西洋海陸軍——洋人是說,戰事再拖下去,他們要出兵干涉,但是人家又沒說要幫誰,咱們沒軍餉,沒槍炮,再殺袁世凱得罪洋人,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他說的雖然不是全無道理,但是親貴們不論是他的一黨,鎮國公的一黨,或者這些宗社黨的人,有哪一個願意投降亡國的,七嘴八舌都指着慶王的鼻子責罵,那“扭送宗人府”的呼聲此起彼伏。

靜芬在上面看着,心裡百般滋味,默默唸道:“萬歲爺,親爸爸,奴才無能……這事兒,究竟要怎麼辦啊?”

一片擾攘聲中,亡魂縱然回答,也聽不見。

外面有太監報:“外務部副大臣胡惟德求見皇太后——”

屋子裡剎那安靜——怎麼,來了個袁世凱的人?

胡惟德即在親貴如刀的目光中貓着腰走進,雙手呈上一封電報,道:“奴才接到駐俄、日、美、英、德、荷、法七過公使的聯名電奏……滋事體大,總理大臣本來說,不能打擾皇太后修養,但是奴才以爲……”

“是什麼事!快說!”不知哪個親貴喝了一聲。

“是……”胡惟德的聲音彷彿蚊子哼哼,“是七國公使一致要求皇上退位……實行……實行共和……”

“實行共和”四字出口,“咣”的一聲,有瓷器掉在地上粉碎了。是靜芬癱倒在炕上,推翻了炕桌。

不過,她沒有昏厥過去,掙扎着撐着炕沿兒又坐直了身子,問:“這……內閣……袁世凱是怎麼說的?”

“奴才們不敢議論。”胡惟德道,“這事……得皇太后懿旨決斷……”

“那還要你們這些內閣大臣幹什麼!”良弼罵道,“白吃俸祿麼?禍都是你們闖出來的,遇到事情就會找皇太后決斷?還不滾回去!”

胡惟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靜芬沒有力氣發話,揮揮手叫他跪安。

慶王在一邊冷笑道:“我說的吧?逼上門來了。你們這些意氣用事的毛孩子,現在還要怎麼樣?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怎麼樣?當然是開戰了!”良弼把朝珠拽得“嘩啦”一響,“難道還坐以待斃麼!慶王爺你有八國後臺,怎麼不勸勸他們都援助朝廷。出了這種背後拆臺的事,我看你的面子其實也沒多大!”

慶王的臉漲成了紫色,捋鬍鬚都快把鬍鬚拽光了,怒道:“好,你們不聽,拉倒。這檔子事兒,我也不管了。醇親王回家抱兒子去了,我也回家抱孫子去。看看究竟咱們誰過得好!”說罷,將袖子狠狠一甩,轉身出門去。

他走得很急,猛然撞上門口的太監。那太監“哎喲”了一聲,他即痛罵道:“死奴才,你也沒幾日差好當了!”那太監被嚇得半死,直到他去得遠了,才顫聲通報道:“皇太后,民政大臣趙秉鈞求見。”

又來一個?靜芬感覺頭痛欲裂。

趙秉鈞進來時的神情和胡惟德如出一轍,手裡捧着一封摺子,囁嚅道:“總理大臣不讓叫皇太后擔心,不過,事關重大,內閣全體大臣密奏……”

既然是密奏,親貴們都不能看了。由張蘭德把摺子傳給靜芬。靜芬強撐着打開看了一眼,當即“咕咚”一下載倒在炕上——“海軍盡叛,天險已無,何能悉以六鎮諸軍,防衛京津?雖效周室之播遷,已無相容之地……東西友邦,有從事調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爭持,則難免無不干涉。而民軍亦必因此對於朝廷,感情益惡。讀法蘭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順輿情,何至路易之子孫,靡有孑造也……”

這每一個字,就像有人用尖刀一刀一刀剜進她的心房裡。

迷迷糊糊地,聽見御醫誠惶誠恐地跪安。靜芬醒了過來,聽見張蘭德帶着哭腔問:“主子好些了麼?”

靜芬還不是很清醒,環視四周,親貴早已散了,看外面一片微微的蟹殼青色,顯然已經是黎明時分。

“過了一夜了?”她問,“後來還有什麼革匪的消息來回報的?”

“回主子,兩夜了,奴才嚇也嚇死了。”張蘭德擦着眼睛,“革匪沒消息,不過,袁世凱在東華門被人丟了炸彈——”

靜芬一愕,旋即問道:“死了?”

張蘭德低聲道:“沒。只炸死了他的衛隊管帶,還有幾個親兵。”

靜芬一時不曉得自己是希望袁世凱死,還是惋惜他沒死,愣了片刻,問道:“這……這是革匪做的?他們已經進了北京?巡警和宗社黨的人都在做什麼?不會革匪也混進宮裡來了吧?”

“主子不用掛心。”張蘭德壓低了聲音,“這不是革匪做的。據奴才聽說,是良弼大人和恭王爺幾個。”因說當日靜芬暈倒,肅親王拾起密摺,衆親貴一看,紛紛大罵趙秉鈞賣國,宗社黨人更是叫囂要奪回政權,把趙秉鈞正法。趙秉鈞在羣情激憤之下,承認這摺子是出於袁世凱的授意。

“良弼大人、肅王爺和恭王爺他們就上養心殿去見皇上。”張蘭德道,“說要向皇上請一道密旨,殺袁世凱。奴才也不敢問。但是那天夜裡就有消息,說袁世凱出了東華門,剛走過丁字街三義菜館門口,就有人朝他丟了一個炸彈。後來他走到祥宜坊酒店門口,又有第二個炸彈扔了過去。他的馬車震翻了,可他腿腳還靈活,跳上一匹馬就跑了。”

“哦……”靜芬低低地應了一聲。她現在有一種感覺,事情是不爲她所掌控的,御前會議,懿旨決斷,都一樣——其實從來就不曾爲她所掌控過。

張蘭德小心觀察着靜芬的神色,道:“這次雖然是沒成,但是袁世凱嚇得不敢上朝了,正是主子奪回內閣的好機會呢。奴才看,大可以照三年前的樣子,把袁世凱來個一抹到底,叫他回去養病,政權給肅王爺和醇王爺,兵權給良弼大人,財權還請鎮國公出馬,再加上山西那邊勤王的兵隊,主子還愁打不垮革匪?”

靜芬沒說話,呆呆的看着那片蟹殼青的天空。她身心疲乏,然而她知道,這還不是她退縮的時候。光緒在那裡看着她呢。慈禧也在那裡看着她呢。她是葉赫那拉家的女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就招親貴大臣來議事。”

御前會議,或者不如說是“慈寧宮會議”由此成爲了一個每日的慣例。

慶王甩袖子離開後,衆親貴都一致贊成君主,反對共和。每日的議事中,良弼等固有拼命之姿,原屬慶王一黨的人,也都紛紛倒向了君主,叫靜芬大感欣慰。

刺殺袁世凱的事,良弼承認是貴胄學堂的人所爲,不過,他逮捕了北方革命協會的三個人,充作刺客——“這樣,革命黨恨袁世凱,袁世凱亦恨革命黨,正是一石二鳥。”他說。

只是,在真正把政權、兵權和財權從袁世凱手中奪回來之前,爲防變故,鎮國公建議還是對袁世凱多加撫慰。他於十二月辛丑,請靜芬懿旨,以袁世凱公忠體國,封一等侯爵。

靜芬想起當初賞慶王鐵帽子的事來了,猶豫道:“這樣,不會有什麼後患吧?”

鎮國公道:“雖然咱們有貴州學堂和巡警,禁衛軍畢竟還在馮國璋的手裡——他先前對袁世凱或有怨言,則此時有可能乘虛而入,篡取大權,又或者他一直都對袁世凱死心塌地,則此時最有可能興兵作亂。加封袁世凱,既可以壓制他,又可以安撫他,是一舉兩得的。何況,侯爵又不是實權,皇太后不必掛懷。”

靜芬聽言,即不再有異議,道:“那麼就這麼辦了。”着人下去傳旨,又問:“諸位親貴大臣,還有什麼大事要商議的?”

“奴才有——”肅親王道,“奴才和日本國談妥了,日本國發表了聲明,決不承認革命黨的政府。”

“好呀!”親貴中一片稱讚。但是徐世昌皺着眉頭道:“如今半壁江山,危如累卵,這日本國只發聲明恐怕……”

“日本答應出兵的。”肅親王道,“只是有條件……所以奴才纔不敢貿然答應他們,必先來請示皇太后。”

“什麼條件?你還賣關子?”鎮國公問。

“這……”肅親王頓了頓,“割讓……滿蒙……”

話音未落,親貴裡沮喪驚怒之聲已經響成一片。

“這不是要出賣祖宗麼?”靜芬道。

“其實……也不盡然。”肅親王低聲解釋,“香港不割,祖宗基業在道光時就完了,青島不割,恐怕德意志也早和咱們開了戰。如今革匪猖狂,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滿蒙雖是大清龍脈所在,可豈能因小失大……這究竟是祖宗重要,還在祖宗的基業重要?”

龍脈。靜芬想起自己的怪夢來了——鳳凰樓下,她從來都看不見挖不着的東西,如今是要割讓給日本人?她環視衆親貴大臣。

“皇太后,萬萬使不得!”徐世昌跪了下來,緊跟着是世續,“如今革匪之所以呼風喚雨,蠱惑民心,正是因爲打着救國的旗號。他們說要恢復中華,咱們卻來割地賠款,難免人心盡喪……何況,日本國之居心,路人可測!今日要滿蒙,難保明日不要直隸。日本國的軍械強於革匪,一旦有機可乘,必然比革匪兇殘,屆時,內憂外亂,沒了祖宗,也沒了祖宗的基業啊!”

“攘外……總必先安內吧?”肅親王道,“申包胥還哭秦救楚——這時候要是不向洋人求助,一旦叫革命黨打到北邊來……咱們兵權也沒收回來,財權也沒收回來,可怎麼應付?”

親貴們面面相覷,有幾個出過洋的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事來,脊背涼颼颼的,低聲交換意見:“寧與外邦,不與家奴,話是這麼說的麼?”

但都是“給”呀!靜芬聽着這議論一陣心寒,想起當初光緒和自己談及辛丑條約,對那山海關駐軍一事,多少憤恨,倘若今日他在天有靈,知道滿蒙就在靜芬手裡割讓了出去,會用怎樣的眼神瞪着她?

“不能割讓滿蒙!”她顫聲說道,“祖宗都在那兒,割讓了,我拿什麼臉去見德宗皇帝和孝欽太后?”

肅親王愕了愕,還想辯解。

“你們都是滿蒙的勇士。”靜芬道,“我……和皇帝,孤兒寡婦的,不能上前線去打革匪……我也知道,現在要打仗,沒軍餉……內帑的確都被袁世凱要去了,但是宮裡還有些值錢的東西呢……與其就放在這兒,等亡國了讓日本人還是革匪搶了去,還不如我現在拿出來賞兵——你們誰能帶兵的?”

再也沒料到皇太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親貴們都愣了愣,宗社黨的率先跪下了,道:“奴才們不會帶兵,但是奴才願意殺革匪。”又有道:“良弼大人組織了敢死隊,刺殺組,奴才們都是不怕死的人!”末了,鐵良道:“奴才願意同良弼一同領兵。”

議論到這兒,話題又回到兵權上來了——兵權還是袁世凱手上呢!靜芬感覺一切都是那麼不堪。

“主子……”張蘭德一邊悄悄提醒,“山西的勤王兵隊……”

正是呢,靜芬看到一線希望了,該叫良弼他們打聽打聽這事——不過,良弼,今日卻沒有見到良弼啊!

第二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十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四章
第二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二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七章第十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八章第十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七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五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五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