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見面,總覺十分親切,即便我二人之間多爲廢話,這樣聊着,卻也倍感舒暢。
然,不多時,閒聊便被妖孽打斷了。
他勾人的眉眼間,細碎的光華流轉,面容白皙瑩潤,瞧來本是明豔非常,此即眉峰微皺,卻似一座冰山似的,渾身上下射出數以萬計的冰棱,尖銳的,冰冷的,直直戳進我的心底。
老不休尷尬地咳了咳,趕忙恭敬應了一聲,與我依依不捨道了別,樹幹上的臉漸漸隱沒,便又化作一棵普普通通的大桃樹,靜默不語地佇立在眼前,只餘一樹桃枝桃葉輕輕搖曳。
直覺告訴我,妖孽情緒不太好,然仔細回想了一番卻又不知他在氣什麼。我心底存了許多疑問,這時也不敢開口,只乖巧地站在一旁儘可能降低自家的存在感,以免惹上這個陰晴不定的傢伙。
妖孽薄脣微抿,默不作聲牽了我的手,筆直朝着眼前的大桃樹行去。
他行得並不很快,身子從容淡雅一如往昔,然手短腳短嬌嬌小小如我,要做到他那般優雅愜意卻頗有難度。而況,瞧他這股架勢,分明是要拽我去撞身前這大桃樹嘛,鬼才要去。
我一手死死拽着風彥腰側,死乞白賴着不肯往前。妖孽卻突地綻出一抹笑顏。他脣角勾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弧度,眸光一轉,輕輕瞥了一眼風彥。而後者,姣好的半面這時亦露出些許莫名的流光。
只覺眼前一陣微光閃過,手裡便多出條明晃晃的……蛇?
我尖叫一聲,趕忙將手中的東西扔將出去,身子不自覺朝妖孽依偎過去。
妖孽脣間溢出淺笑,陽光在他面容上調皮打過,那本就明豔的眉眼瞬時越發勾人了。他瞧也不瞧我,側臉輪廓在陽光下溫溫潤潤的,薄脣微啓,道:“你先下去罷。”
不遠處,那條被我扔出去的傢伙嘴裡嘶嘶吐着信子,頭部晃了晃,窸窸窣窣順着小徑梭走,不多時便消失在變換交錯的桃林裡。
那傢伙,到了這一世,原身竟還是隻討厭的靈蛇麼。
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加上當初方至天
庭那會子,又被風彥好生嚇唬了一次,本姑娘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然只消遇見這類軟軟的抑或生了許多小腳的東西,心底便總不禁發憷。
恍然間,自己被拽進一個涼涼的懷抱中,那抹熟悉的冰冷氣息充斥整個鼻尖,隨後,尚未來得及反應便眼睜睜瞧見自己穿過了泥褐色的樹幹。身子沒有一絲疼痛,完好無損地穿了過去。
眼前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草木山石,花鳥蟲魚,端的亂入人眼。
小徑兩旁,繽紛奪目的雲錦次第綻放,粉嫩的花瓣在空中輕輕迴盪飄揚。陽光靜靜撒落下來,在繁茂的花陰間灑下重重疊疊的光影,空氣裡飄着淡淡的香,還有淡淡的安詳。我張大了嘴瞧着眼前這一切,卻一個字也未能吐出來。方纔的景象若說詭異,那麼,現下便只能用美麗二字形容,以往所經歷的,夢境所熟悉的,美麗的一切。
許多年前,我還是隻白皮小狐狸的時候,便住在這裡。
我從出生伊始,便不知親生父母,一直拉拔我長大,照看我,教我法術的,是一隻名喚石陣的精怪,我喚他石爺爺。他原身乃一快石頭,不知怎地便成了精。
石爺爺待我極好,卻未曾與我取個名字,用他的話來說,便是浪費時間。他總說,與其糾結這個問題,不如多花時間去鑽鑽土地,興許還能挖出些奇珍異寶來。他的大部分時間,便也真真用在這上面了。
石爺爺給了我不少好東西,有時是秘訣,有時是提升法力的礦石抑或草藥所制的藥丸。奈何我天資與身子皆是極爲愚鈍,法術習得一百五十一載,各種藥丸也灌下不少,身子卻仍舊羸弱不堪,更莫說提升法力。
某次石爺爺外出,整整一月未歸。我外出尋找,餓得暈暈乎乎時,遇見了慕錦,那時的懿慈靈君。
後來,我被他帶到了天庭,成了他衆多仙禽仙獸中的一個。
我也不知怎地,就愛上他了。許是他俊雅的眉目,許是他朗朗身姿下的溫潤,又許是那身淡淡的書卷氣。
天庭裡的一切美得如夢似幻,慕錦待我極好,其他仙
禽仙獸亦算友善,且因着濃厚的仙家靈氣,修煉法術更是突飛猛進,不久後,我甚而能夠幻出人形。
然,不知爲何,我卻總不太喜歡那裡。
慕錦十分細心,未過許久便瞧了出來,他便又將我送回了桃澤,甚而體貼地將天上的雲錦移了些許下界,靠着他的仙氣,在桃澤上存活下來。他知曉我素來便喜歡那雲錦。以前未能化出人形時,我總愛團成一團,在一大簇一大簇的雲錦裡面睏覺呢。
每每下界廣澤佈施時,他總會前來瞧我。
和他在一起很快樂,我不必擔心修行法術,亦不必擔心其他任何因素。
這種感情,隨着時間的累計越漸深刻。我很開心,卻又害怕。我喜歡他啊,可是若如哪天他再不來,自己這份念想便也就成了永久的泡影。
只是,我未料到,慕錦也是喜歡我的。
一切順理成章。
我終究有了慕錦的孩子。
我一面更開心不已,一面卻更加憂慮了。我是個尚未歷劫的精怪,慕錦卻是天庭上赫赫有名的懿慈靈君。
仙妖殊途,我二人皆是知曉的。
慕錦在桃澤周圍織了層厚厚的結界藉以掩蓋孩子的氣息。最開初,一切都很好,然有句話說得極對:紙,總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終究被知曉了。
天帝震怒,派遣天兵天將將我抓回了天庭,關進終年飄雪冰雕玉琢的寒潭。
爲着天庭的威嚴,亦爲了懲戒,他們欲讓慕錦親自動手除掉我懷裡的孩子。慕錦自是不願,亦被天帝關進了天牢。
寒潭十分寒冷,我身子又弱,好在因着肚子裡的仙家氣息未有大恙,且甚爲順利誕下了孩子。
後來,後來上了誅仙台,那一世便也就這般過去了。
那些事情過了許久,現下已不太記得了,我和他亦總是聚聚散散。可眼下這些雲錦,這些繽紛眼裡的雲錦,還是開得這般美麗,開得這般奪目非常。
呵,這個地方!
我道自己緣何覺着如此熟悉,原來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