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餘影斑斑駁駁,千影身影消失的一刻,秋伯便直直衝入牢內,急忙解開雲軒手上鎖環,兩眼幾乎迸出淚水,道:“傻孩子,你怎麼敢這麼肆無忌憚得跟公子對着幹?!命都不要了嗎?!”

雲軒無力的靠到石壁上,眼神有些虛晃,始終未發一語。

秋伯見狀,滿是心疼,道:“不要胡思亂想了,文簫公子肯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公子他…也不會真的那麼做…”

雲軒眼睛動了動,道:“沒關係的,秋伯不要擔心。”

秋伯心裡更酸,擡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淚水,道:“如今這樣的形勢,我如何能不擔心?!”

雲軒轉過頭,目光澄澈如水,道:“秋伯,我很清醒,我知道,他們都不會選我,我早就知道了。”。

秋伯嘴角牽動幾下,才勉力出聲,道:“又胡說。”

雲軒卻彎起脣角笑了笑,道:“那一次因爲私闖地牢,被爹爹罰了一百刑鞭,夜裡發燒太厲害,以至於第二天心脈痛得實在熬不過去,我纔去找秋伯拿藥。只是沒想到會被人跟蹤,我沒有辦法只好找文簫哥哥幫忙隱瞞,可爹爹還是發現了,他讓人整整潑了我兩個時辰的鹽水,只爲讓我記住教訓,不要打文簫哥哥的主意,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前所未有的明白。我從未見過哥哥發瘋,可今日看到了,在乎與不在乎,原來真的很簡單。我想,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會有什麼傷心之事了。”

秋伯神色有揮之不去的悲涼,許久,才輕輕攬住雲軒,道:“他們,或許只是養成了一些習慣,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忘記了。”

雲軒順勢靠在秋伯肩上,閉上眼睛,道:以前,我還偶爾幻想一下有一天他們會原諒我,可現在,我突然想回到小時候無家無親的日子了,我想去看看那些沒有見過的山山水水,走累了就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恨我的地方住下來,再也不想那些不着邊際的事情了。”

秋伯仰起頭,收回淚水,道:“如果真有那樣一天,秋伯一定陪着你去看。”

雲軒卻是突然劇烈的咳起來,許久,才壓制下去,面色泛起異樣的紅,道:“要是我堅持不到那個時候,秋伯記得把我埋到荊楚的孤魂嶺,在那裡也可以好好的睡覺。”

秋伯見狀,連忙撫了撫雲軒額頭,緊緊皺眉,道:“真是燒糊塗了!老奴馬上去讓人煎藥,這樣下去,遲早會燒壞的。”

雲軒緊緊抓住秋伯手臂,依舊閉着眼睛,道:“秋伯不要瞎忙了,我現在只想睡覺。”

秋伯臉一黑,不依道:“傷成這樣還任性,等落下病根再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突如其來的沉寂,靜靜蔓延,秋伯憂慮甚深的嘆了幾口氣,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待回神時,才猛然意識到什麼,側過頭一口,果然見雲軒已然靠在自己肩上沉沉睡了過去,額角,浸滿了汗水。

楚韻樓,蓮池。

一朵又一朵白蓮幽幽綻開,浮在碧波之上,或搖曳生姿,或素致橫斜,雖無粉黛,猶自風韻綽約。

清風捲起層層碧浪,吹起細碎動聽的泠泠之音,一隻纖細的素手,撥開青色蓮葉,掬起一捧清水,玉手一翻,一朵白色蓮花已然置於掌中。

池水蕩起數圈漣漪,兩條綠綾倏然橫過水麪,立於水邊的綠裙少女纖足一點,輕巧落於池心白蓮之上,不顧青絲亂舞,只是凝眸沉思。

風中飄起淡淡梅花冷寒之氣,一抹紅影,娉娉婷婷,攜着長劍,踏風而來,雙腕上的紫色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聞來神魂震盪。

“美兮美哉,人若蓮花,暮顏小姐,許久不見。”清冷悅耳的聲音突兀傳來,竟是帶着些許悠遠氣息。

立於池心蓮花之上的綠衣少女擡起一雙明眸,驚色只是一晃而過,玉顏之上已然漾起如花笑靨,道:“姐姐本事果然非同一般,不僅能覓得此處,還可卜得此刻此樓安全得很。”

紅衣女子淺淡一笑,聲調一如既往的清清冷冷,道:“紅欒冒昧前來,事關暮顏小姐憂樂悲喜。

“憂樂悲喜?”暮顏輕輕撩起散亂的髮絲,明眸如水,直透人心,道:“不知由何而來,亦不知由何而終,事事相關,事事不關,姐姐說的又是哪一件?”

紅欒輕嘆,神色清寂,道:“聽說,暮顏小姐很快便要嫁入雪冥,與文簫少主共結百年之好。”

暮顏眸波盪漾,掌中白蓮大半被毀,語調甚至帶着些許慣有的輕快,道:“似乎是有這樣一件事,聽說,那個文簫是個好人。”

紅欒微微垂眉,道:“暮顏小姐要捨棄自己的心麼?這世上,無心之人最苦。”

暮顏眸底無波,笑意如故,道:“有心不如無心,多情不勝無情,我手中的那朵暮顏花,自從沉入水底後,便徹底凋謝,再也覓不到蹤跡了。”

紅欒目光如冰,搖首道:“暮顏小姐既然如此想,紅欒此行,想是錯了。”語罷,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離開。

暮顏見狀,足尖一點,倏然掠至紅欒身前,終是眸波粼粼,道:“姐姐留步!剛剛是我失禮,姐姐有事直言便是,又何必如此。”

紅欒止步,面色複雜,道:“暮顏小姐當真心如止水,此生再無牽掛了麼?”

暮顏怔了怔,眸中閃過一絲迷霧般的色彩,語調也有些茫然,道:“我一直在等,從前在等,現在也在等,即使以後嫁給了別人,我也會等,一直等下去。如果到死也等不到,我就在奈何橋畔繼續等,終有一天,我會等到的。”

紅欒面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語氣柔美,道:“軒兒孤獨的活了這麼多年,最幸福之事莫過於遇上暮顏小姐。如今局勢複雜,軒兒處境越來越不好,紅欒無用,左右爲難,實在想不出周全之策,思前想後,唯有來找暮顏小姐。”

暮顏凝思片刻,笑靨嫺靜,道:“找我又有何用?我齊暮顏從小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負之心不亞於姐姐,亦從未將任何東西放在眼裡。那些所謂的才俊豪傑踏破天山,向我爹爹求親,我從未給我他們機會,甚至不屑於看他們一眼。雪谷鈴蘭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輩子,除了那個少年,我心裡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我等了八年,等他長大,等我自己長大,十五歲那年,我到雪谷折下了那朵花,喚它作‘暮顏’,因爲我的心就在那朵花裡面。如今,我們都長大了,我自認,這世上沒有人比我瞭解他更深。正因爲太過了解,我比誰都清楚,沒有人能夠左右他的心,他向來都是那樣的倔強,即使遍體鱗傷,也從不放棄,他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紅欒如雪面容上綴起點點透明的憂傷,眼眸卻澄亮明澈,道:“若是餘生寥寥,暮顏小姐願意陪伴他,照顧他嗎?我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我是獨孤家後人,本應與那個人並肩作戰,爲十六年前的血債討回公道,可我終究還是選擇背叛了他,因爲,我無法忍受將那個幾乎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作爲籌碼,跟南宮家抑或雪冥談條件,他是我的弟弟,如果沒有親人願意保護他,我願意。我會製造機會,不論他願不願意,我希望暮顏小姐能帶他離開,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

暮顏明眸飄起一層水霧,一點亮色倏然掠過眼底,聲音微微顫抖,道:“什麼籌碼?他現在很不好,對嗎?”

紅欒點首,有些失神道:“軒兒高燒不退,已經整整昏睡了五日五夜還未醒過來,他那個所謂的哥哥,急着與南宮家談條件,偏偏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能讓軒兒醒過來。聽秋伯和烈琰說,軒兒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能活下來全是因爲劇毒無比的續魂丹在起作用。暮顏妹妹,帶他離開吧,希望軒兒醒過來的時候,能看到些許美好的事物,而不是這些是是非非,這世上,除了妹妹,還有誰能無怨無悔的陪伴他,愛護他?”

暮顏明眸之中溢出幾行清淚,笑顏如故,道:“讓我帶他走,我一定讓他醒過來。”

紅欒眉間硃砂更豔,揚起一抹風華,道:“暮顏妹妹如此通透聰慧,紅欒再無遺憾。”

碧水山莊 書閣。

青淵一襲墨衣,隨意坐在席上,十分專注的盯着面前棋盤,蹙眉不語。。

門,輕輕被推開,青蘅施施然走進,搖首道:“哥哥,這局棋,你已然看了整整一日,既是無解,作罷便是。”

青淵若有所思,道:“聽這裡的暗衛說,軒兒經常來書閣翻找書冊,擺弄棋子,這局棋是他留下的,我反覆看了幾遍,都不解何意。”

青蘅聞言,神色微變,語氣黯淡,道:“軒兒最討厭的便是琴棋書畫之類的東西,以前,哥哥請了那麼多師傅都沒能教會他,如今,這些東西定是他自己胡亂擺的,哥哥不要多想了。”

青淵拈起一子,道:“這盤棋,絕不簡單,只是不知,其中到底是藏了什麼道理,軒兒的心思,何時竟也如此深沉…….”

青蘅上前,觀望幾眼,蹙起眉心,道:“果然老練,表面不成章法,實則暗藏殺機,細細觀來,處處別有洞天,小蘅敢篤定這棋局,絕非軒兒一人之力,興許,還有旁人…….”

青淵不語,倦然將手中黑子放回原處,餘光不自覺便瞥向了窗外。

青蘅見狀,勾起一抹淡笑,道:“哥哥,你說軒兒去了哪裡?還會回來麼?”

青淵籠於袖中的雙手猛然一顫,旋即閉上雙目,面上堆起幾分痛色。

青蘅輕輕移步,對着窗外,自顧自道:“有些事,也許不該瞞着哥哥,軒兒失蹤那天下午,我去看望過他。”

青淵思緒一僵,猛然回過頭,道:“難道你早就知道他會離開?”

青蘅搖首,楚楚而笑,道:“我進去墨軒閣時,軒兒滿身都是血,幾乎失去了知覺,那樣子,好像全身的血都要流乾了…….我想,要是那天我沒有去的話,那孩子可能真的會出事。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徒勞的壓着急速向外溢血的傷口卻眼神冰冷的拒絕我靠近的模樣,那一刻,我甚至恨過星兒,因爲,軒兒竟然在笑…….”

寒意流過全身,青淵指尖顫了顫,依舊默然無語。

青蘅微微側過頭,淚痕隱現,道:“那天,軒兒的手明顯腫了很多,我檢查後才發現,很久以前,軒兒的十指,竟然斷過。十指連心,哥哥如何忍心再次動用那樣的刑罰?”

青淵徹底石化,雙手越攥越緊,有些狂躁道:“你說什麼?!”

青蘅見狀,語調異常平靜道:“當初,應該是有醫術極高之人耗費大量內力爲軒兒接上了斷骨,才保住了軒兒雙手,斷過的指骨,是經不起再次傷害的。拶夾之刑,常人也許熬過去便沒事了,可軒兒的指骨,怕是再次裂開了,平日裡,動動都會痛到鑽心,真不知道,這孩子是靠什麼毅力堅持用劍的,那樣的痛,我們是想象不到的…….”

青淵直覺前所未有的空虛勞累,鑽心的痛,由心底擴散至血脈,一點點,刀子般割裂着每一寸神經,卻又無處可尋。

“爹爹,軒兒不怕疼,但是,爹爹能不能換其他的,軒兒不喜歡這個。”

那時的話語,依舊清晰迴響在耳畔,青淵痛苦的閉上雙眼,嘲諷一笑,那個時候,自己竟然還以爲那孩子是因爲害怕想要逃避責罰。

青蘅輕嘆口氣,道:“哥哥不要太過自責,軒兒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說,便是不想讓你擔心。”。

青淵搖首,道:“他不提以前的事,是因爲不信任,他從來不相信,我會保護他,永遠那麼自以爲是。”

青蘅失了失神,繼續道:“軒兒平日裡總是高燒不退,主要是因爲筋骨虛弱,外傷嚴重發炎。至於咳嗽,應該是以前落下的病根,我檢查過,他的胸口,同一地方曾被刺穿過三次,傷口癒合痕跡明顯很深,當時,應該是嚴重傷到了肺。”

青淵默然,怔了許久,方纔道:“軒兒的手,還有希望嗎?”

青蘅側過頭,擡首擦掉眼角滑落的淚痕,道:“其實,不用劍也是好事,會少很多殺戮和血腥的。”

青淵目色散射出些許痛色,道:“他的性子,我明白,他不會放棄手中之劍的。”

青蘅望着青淵,歲月無情,太多離合悲歡的痕跡沉澱在哥哥清俊如故的面容上,最終沉澱爲一抹悠遠深沉的內斂與悲傷,自己似乎也未能逃脫這樣的命運呢。

“哥哥想知道文簫身上的八線閻羅如何得解麼?”猶豫許久,青蘅終於輕輕道出了心底藏了太久的話。

青淵愣住,隱隱覺出有什麼事情超出預感,道:“你一直都知道麼…….”

青蘅踱了幾步,面上清寂幽幽,道:“黑白鬼師的黑白心,崑崙之巔的鳳血玉,外加這世間最毒的人血,三者此消彼長,互採互補,方成解藥。知道此法者,世間寥寥無幾,敢用此法者,世間尚無一人。只因,黑白鬼師乃不死之身,鳳血玉有上古神獸守護,中毒之人不可能存活,這三樣東西,常人根本一件也無法得到。可是,文簫活過來了,黑白鬼師喪命的消息很快便傳出,哥哥覺得,這是偶然嗎?”

青淵面色“刷”得慘白,窒息的痛,由胸口蔓延擴散,身體顫抖許久,方纔艱難開口道:“你是說,紫川……”

青蘅眼神有些冰冷的望了眼重重書冊,道:“唯有紫川的力量,纔可能遇鬼殺鬼,遇神斬神,至於至毒人血,如何得來,我無從知曉。但聚齊這三樣東西,豈是一兩日能辦到?以我的功力,最多可壓制八線閻羅三日,能拖延那麼長時間等待解毒之物,此人醫術,定時冠絕天下,我懷疑,就是當初替軒兒治癒斷裂的手骨之人。時至今日,哥哥還相信軒兒會惡意傷害文簫麼?”

青淵恍然,眸底沉入無盡難以察覺的憂慮悲哀,淺黃色的日光,淡淡折射在黑白棋子上,鋪灑出片片金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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