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數月的暴雨過後,天氣也日漸晴朗起來,後廷內的西暖閣斜廊外樹蔭蔥蔥,陽光從枝葉的縫隙照了進來,分外的奪目。
興許是天氣緣故,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心情今日也是出奇的好。朱元璋先是到坤寧宮探望了皇后馬氏,見馬氏身體日漸康健,已能四下走動,氣色也紅潤起來,心中也是高興。之後又到柔儀殿看了皇孫朱允炆,朱允炆此時已經一歲有餘,隨着頭髮長出,頭骨被遮蓋起來,倒越發俊秀了,朱元璋試着與其逗樂,才發現這孩子竟是十分的聰慧可人,不禁越發喜愛。出了柔儀殿,朱元璋又到大本堂查看了衆皇子的功課,也都還算認真。
眼見內事齊和,朱元璋心緒便更覺舒泰,坐在石廊上一邊品着茶一邊隨手翻看這兩日送進來的奏摺。待翻看到第四本和第五本的時候,朱元璋眼睛不禁一亮,拿着奏摺看了又看,忍不住起身踱了起來,高興道:“嗯......燕王上的本章很是不錯,辦法也頗爲得當。難得燕王能心繫天下,看來燕王治國也是一把好手啊。嗯......不錯不錯,哈哈哈”。
說着將奏摺遞給在一旁侍候的老太監趙成:“你一會把這兩本奏章送到中書省,要他們依奏摺擬出辦法來,朕一概照準用印。”
趙成接過奏章,眯着眼陪笑:“喲,皇上,許久沒見您這麼高興了。到底這奏摺寫的什麼啊?竟然可以讓萬歲您這麼高興?莫不是燕王給萬歲爺講了什麼笑話?或者是有什麼祥瑞?萬歲告訴微臣,微臣也好開開眼,學着點啊。”
“胡說八道”,朱元璋嗔笑着起身,叉着腰眺望着長廊遠處御花園的絢麗景緻,忽然轉身問道:“燕王現在在何處?怎麼這幾日都沒見着他?”
“燕王過幾日就要就藩啦,皇上難道忘了?這幾天都在府裡忙活呢”,趙成詫異道,旋即像是想起了什麼:“今天一大早燕王倒是來了給萬歲爺請安了,但是難得萬歲昨夜睡了個好覺,奴才不敢攪擾,便如實稟了燕王。燕王聽了也是高興,就說今日要陪王妃去魏國公府裡道別,晚間再來給萬歲請安。”
“哦”,朱元璋嘴角不易察覺的笑了笑,點了點頭,沉吟道:“燕王王妃徐氏從未出過遠門,此番要去那極寒之地,也是委屈她了。燕王能有此心,真是極好啊”。
“是啊”,趙成陪笑道:“微臣在下面時常都能聽到對燕王的議論,沒有哪個不交口稱讚的”。
“哦”,朱元璋卻忽然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問道:“都誇什麼啊?”
趙成卻是不察,仍舊嘻嘻笑着掰着手指數了起來:“嘿嘿,那可就多啦。有誇燕王勇武的,有誇燕王仁義的,也有誇燕王豪爽的,嗯......聽得最多的 就是說燕王是諸位皇子中最像萬歲爺的,嘻嘻嘻......”
看着在一旁兀自嬉笑的趙成,朱元璋的臉色悠然沉鬱起來。這四皇子燕王朱棣幼年時並不惹人注意,可隨着年齡漸長,無論氣宇、勇武、謀略,甚至如今的爲政,都已是諸皇子中的佼佼者,也是最像自己的。這些朱元璋又豈會不知?可歷朝歷代多有爲爭皇位而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的事。如今大明朝剛剛建立,江山不穩,綱常未定,便更該依舊禮立嫡長子爲太子,這是無奈之舉。若爲江山社稷着想,就連皇帝也是沒有太多餘地的。況且太子朱標仁義重禮,深得人心,雖不能擔開創之功,卻可爲守成之主,讓朱標繼承這大明江山也並不是壞事,只是自己要爲他多費些心思罷了!
想到這,朱元璋無奈地起身踱了踱,猶豫了片刻,忽然道:“嗯......燕王就藩在即,這幾天就......就不用來請安了,你一會去轉告他罷”,言罷有些黯然,便徑自去了,只留下趙成呆愣當地。
燕王朱棣此時正隨着魏國公徐達、徐達妻子謝氏、王妃徐氏,以及徐達三子徐增壽一家在莫愁湖閒遊。王妃徐儀華久未出門,興致勃勃,拉着衆人又是到湖中採蓮,又是要到水榭餵魚,一會又要去看鬱金堂,竟毫無離別傷感,把衆人都折騰得頭昏腿軟。
徐增壽年紀只比朱棣稍長,年輕氣盛,此時正在五軍都督府任左都督,也愛與兵卒爲伍,因而與朱棣早就相識,二人舊時便相與得好,現在親上加親便更加親暱了。二人陪在徐達身邊,正聊些北平守衛的軍事,見徐儀華還要蘇合廂,不禁急了,苦着臉道:“我說妹妹,咱們自巳時出門,到現在連一杯水都沒喝過,咱們也還便了,若是連累燕王殿下受罪那還得了?”
徐儀華聽哥哥數落自己,害羞地瞥了瞥自己新婚夫婿,吐了吐舌頭,惹得衆人都是一笑。
徐增壽苦笑着搖了搖頭,朝朱棣歉然道:“殿下,咱們且去華嚴庵歇息歇息如何?”
朱棣扶着魏國公徐達,笑着點了點頭:“嗯,正好,我看魏國公也是氣喘得很,咱們正該歇息歇息”,說着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拍額頭笑道:“我倒忘了,在華嚴庵內父皇曾經賜給岳父大人一處閣樓,人們都稱之爲勝棋樓。一直只是聽聞,未曾親見。此番可有機會一睹真容了,哈哈哈。”
徐達歷來訥於言,聽罷也只是一笑。
朱棣卻十分恭敬,又問道:“岳父大人,我聽說父皇以前經常和您在那閣樓下棋。可是岳父大人棋藝高超,每每都是隻輸半子,要麼便是和局。傳言有一日父皇心緒極壞,便下旨若是岳父大人再輸了,便要杖責三十以爲懲罰不知是不是?哈哈哈,聽說虧得岳父大人棋藝精湛,一局下魏國公雖然贏了,卻在棋桌上擺出了“萬歲”二字。父皇爲此龍顏大悅,便把這座樓賜予了您,因而此樓得名勝棋樓,不知是也不是?”
徐增壽聽朱棣說起這段往事,臉上都放出光來,興奮道:“哈哈哈,確有此事,那日父親與萬歲下棋時我雖年幼,卻也正好在旁邊玩耍,瞧得真切,一局棋下來確是擺出了‘萬歲’二字。”
徐達卻十分謹慎,擺了擺手:“下棋只是小技,何必多言?”說着就轉了話題,凝神看着朱棣悵然道:“北平乃是北防重鎮,元兵雖敗,然仍舊旋輿大漠,整夏故都,引弓之士不下百萬。殿下此行北平,萬萬不可大意啊。”
“男兒本當守家衛國,征戰沙場”,朱棣咬了咬牙冷笑道:“此並不足畏也!”
身經百戰的徐達讚賞地點了點頭,臉上卻無笑意,沉思了半響,又囑咐道:“行軍打仗不光要勇,更當有智,否則只會魯莽。此行北平,防禦元朝殘部將是殿下難辭之責。殿下當去曹國公李文忠處討來北平的防禦圖纔好,否則是難以從容應敵的”。
朱棣一愣,這一條他確曾未想到,只見徐達又繼續說道:“我和曹國公在北平府留下了不少守軍工事,殿下到了北平之後務必督促軍士加以修繕,今後定然是可以派上用場的,這一條希望殿下能夠切記。”
見朱棣點頭,徐達又沉吟着道:“燕北之地,以寧城爲要衝。寧城東至瀋陽,西到宣化,南至長城,北到西拉木倫河以北,距離北元殘部最近,乃是元兵南下的第一道屏藩。寧城若破,北平危矣。北平若破,則大明危矣。燕王不可不知此中關礙啊。”
一談到軍事,徐達便來了精神,從北平的駐防緊要處,到假想元兵來犯時北平的攻防戰法,事無鉅細說得滔滔不絕。朱棣卻知他是憂心自己從未親臨兵事,北平又是兵家重地,直面元兵,故而而多有擔憂罷了,因此朱棣只是認真聽着默默記在心裡,直至酉時方纔帶着王妃徐儀華與家人依依惜別。也直至此時,徐儀華方忽然落下淚來。
接連幾日,徐儀華領着燕王府衆人收拾行李,朱棣則要麼與道衍秘密商議,要麼與前來道別的文武官員話別。直忙到五月三十,朱棣入宮拜別了朱元璋和皇后馬氏,方帶着王府護衛、倚仗、僕役數千人的隊伍,約二十艘大船走水路,浩浩蕩蕩地從南京開拔,沿着運河過邗溝,走通濟渠,經洛陽,繞永濟渠直奔苦寒的北平而去。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