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朱元璋窮苦出身,歷盡艱險方得了天下,深知其中不易,因而當政之後十分的勤勉,每日批閱奏摺直到丑時才睡,卯時不到就起,仍是批閱奏摺。
每天的閒暇就是起牀後練兩刻鐘武藝,然後入西暖閣讀一會兒書,辰時便又召集朝臣到奉天殿早朝議事,若有政務早朝未處理停當還要增補午朝,甚至於晚朝,非得把事情都安置妥當了方可散朝。彼時太監們早已將當日的奏章先行送到了皇帝寢宮,以便皇帝在用膳時或者就寢時便可隨意翻閱、隨手批覆。
朱棣走入奉天殿時,朱元璋正拿着一本奏摺沉思。再仔細看殿內,只見已經致休回朝的韓國公、太子太師李善長,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中書省右丞相汪廣洋,翰林學士承旨宋濂,武英殿大學士吳伯宗,御史大夫陳寧,御史中丞塗節,中書省參知政事方鼐、殷哲,以及國子監祭酒宋訥、國子監司業胡儼等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個個臉色俱變、面容肅穆,大殿內咳痰不聞,靜得呼吸可聞。
朱棣見氣氛不對,暗暗提了提氣,整肅衣衫,走近兩步跪倒叩首:“兒臣......”
朱元璋在御座上對着奏摺沉目凝思,只微微擡了擡頭,瞥了一眼朱棣便打斷道:“哦,是燕王?!起來罷!”
朱棣偷偷地看了看皇帝的臉色,只見似怒非怒,話裡也不鹹不淡,全然不似前些日子那麼齊和親近,現在雖是叫了起可是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賜座賜茶、溫言幾句。朱棣站在跪着的羣臣中間,只覺得尷尬,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稍一沉吟想着還是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纔好,便要就着賜婚的話頭謝恩請辭。
朱元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讓他說話,兀自感慨起來:“你昨日也都大婚啦。太子呢,也都快而立了。朕像太子那麼大的時候已經在郭子興手下做到行軍總管了”。
說着又指了指李善長:“那時候像韓國公,還有魏國公他們,都已經跟着朕打了大小數十場戰了。那時候彭瑩玉剛剛戰死,大軍正是後繼乏力的時候,虧得他們提着腦袋攻了泰州、高郵,又克定遠,平滁州,才穩定了局面。嘿嘿,那時候......哪一場戰不要我們掉層皮、流流血,死傷一些兄弟呢?”
說話間朱元璋似乎不無感慨地來回踱了踱步子,來到羣臣中間:“可如今呢?元兵被趕回了蒙古,天下也已平定,你們這些皇子也都成人,被封了王爵。可是你們呢?在皇宮裡錦衣玉食、生活無憂,何曾經歷過一丁點兒磨難?何曾經歷過那些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相搏?哼哼,就你們這樣,朕的江山交給你們這些皇子,朕還真真有些不放心呢。”
說到這裡,朱元璋似乎情緒漸漸亢奮,帶着血絲的雙目圓睜,臉上變得猙獰冷峻。只見他沉思了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忽然擡頭轉身從案上取過一本奏章遞了過去,一雙鷹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朱棣:“你先看看這本奏摺吧。”
朱棣詫異着接了過來,展開覽讀,只見是國子監生葉伯巨應皇帝星象之變求直言所上的一本奏摺。奏摺洋洋灑灑數千言,擡首便是:“臣觀當今之事,太過者三:分封太侈以亂禮也,用刑太繁以壞天和也,求治太速以亂綱常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過三國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強幹弱枝,遏亂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諸王各有分地,蓋懲宋、元孤立,宗室不競之弊。而秦、晉、燕、齊、樑、楚、吳、蜀諸國,無不連邑數十。城郭宮室亞於天子之都,優之以甲兵衛士之盛。以當今看,已有亂禮勾鬥陷害之事。以將來看,臣恐數世之後,尾大不掉,然後削其地而奪之權,則必生觖望。甚者緣間而起,防之無及矣。議者曰:‘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雖廣,立法雖侈,豈有抗衡之理?’臣竊以爲不然。何不觀於漢、晉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孫也;七國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孫也。一削其地,則遽構兵西向。晉之諸王,皆武帝親子孫也,易世之後,迭相攻伐,遂成劉、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禍患立生。援古證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爲太過者也。
昔賈誼勸漢文帝,盡分諸國之地,空置之以待諸王子孫。向使文帝早從誼言,則必無七國之禍。願及諸王未之國之先,節其都邑之制,減其衛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諸王之子孫。此制一定,然後諸王有賢且才者入爲輔相,其餘世爲籓屏,與國同休。割一時之恩,制萬世之利,消天變而安社稷,莫先於此”。
讀到此處,朱棣越發吃驚,只覺得渾身燥熱,心裡突突亂跳,莫名慌亂起來。這第一條說分封太多以至亂禮,看似稀疏平常、輕描淡寫,走的諫言的俗套路子,可只要細看裡面的內容便會發現這葉伯巨已經有攪進皇帝家務的嫌疑。尤其那一句“以當今看,已有亂禮勾鬥陷害之事。以將來看,臣恐數世之後,尾大不掉”,更是似有所指。莫不成兄弟間真的有暗鬥陷害的事?可又是誰跟誰暗鬥?又是誰在陷害誰呢?
皇帝怎麼會要自己來讀這份奏章?莫不是在懷疑自己?想起進殿之後皇帝那不冷不熱的神情,朱棣暗暗心驚,不禁警惕。低頭待要繼續看那奏章,只覺得字如蚊蠅,再沒有心思看下去。作勢許久,朱棣方雙手呈上奏本,叩首而拜,卻緊閉着嘴脣並不言語。
皇帝接過奏章,凝視朱棣許久,淡淡道:“燕王,看過了這本奏摺,你作何感想?”
朱棣擡頭見皇帝一對三角眼正盯視自己,似乎是要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麼來,連忙定了定神,稍一沉吟已是有了主意,面無表情地奏道:“父皇聖心高遠,妙謀難測,豈是凡俗所能懂的?懇請父皇保重龍體,以護天下蒼生爲重。不要爲這宵小之言所左右。”
朱元璋見他並不正面回答,反倒生疑,料知若不逼這個深沉的四皇子一把,他是什麼也不會顯露出來的,於是皺了鄒眉,故意擡高了嗓音道:“哦,哼哼,燕王可知這葉伯巨所說的‘亂禮’之事所指爲何嗎?”
朱棣凝眉看了看皇帝,更加認定皇帝是在懷疑自己,心中倍覺屈辱,鬥志陡增,不禁冷冷一笑,臉色更是冷峻,嘴角倔強地抿着,良久只冷冷回道:“兒臣不知!”
朱元璋看了看他,心中倒有些不好決斷,沉思了片刻便慢步踱回御案前,緊盯着朱棣沉聲道:“燕王可知葉伯巨所說的亂禮,指的正是燕王你啊”。
“什麼?指我?!”朱棣頭“嗡”的一聲,整個人立時如掉進了一個冰冷的谷底,驚得臉色煞白,囁嚅了半響仍是難出一言。
“皇上,燕王大婚失禮雖然是實。可大婚之事出自聖裁,禮成於司儀總管,與燕王並無任何關礙。若以此事怪罪於燕王,實屬不公。還請皇上明察!”
衆人聽這人直指皇帝不是都吃了一驚,擡頭看去,卻是年輕的國子監司業胡儼。胡儼年不及三十,乃是洪武初年的江西舉子,因德行高潔、言剛方正被薦出仕,累遷至國子監司業,結結實實一個不受主意的位卑文官罷了。
朱棣見這個和自己素無交情的正六品小吏居然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時站出來替自己仗義直言,心中不禁也是大爲感動。
朱元璋皺眉看了看胡儼,又看了看深沉不語、臉色鐵青的朱棣,喟然嘆了一口氣,顯然胡儼的直言出乎皇帝的意料,也打亂了要敲打試探燕王朱棣的安排。
燕王大婚的司儀總管李善長和宋濂此時也覺不便再做沉默,也都跪前一步自動請罪,顫聲道:“老臣昏聵,老臣無能,請皇上責罰!”
這兩位淮西老臣一認罪,與李善長頗有交情的中書省左丞相胡惟庸,以及武英殿大學士吳伯宗,御史大夫陳寧,御史中丞塗節,中書省參知政事方鼐、殷哲,國子監祭酒宋訥等一干重臣也都坐不住了,忙都叩首替二人求情。
只有曾經以賢名着稱的右丞相汪廣洋近年來不問政事、渾渾噩噩,似乎反應慢了半拍,直等衆人都跪倒叩頭了他才醒悟過來似的磕了下去,模樣十分的滑稽,惹得朱棣心中不禁偷笑,暗暗詫異皇帝怎麼會提拔這麼一個人做了丞相?
朱元璋見他們如此齊心,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要知方纔燕王朱棣受責時,這羣朝臣裡面除了一個名聲不顯的胡儼,無一人出來說話。可此時一旦牽連到了李善長和宋濂,這些人便都一窩蜂地站出來替他們求情。朱元璋心中又是驚又是恨,恨不得一腳踢死這些個只知朋黨、不知忠君的僞君子。
朱元璋黑不見底的瞳仁閃過一絲精光,淡淡地笑了笑:“韓國公和宋老相公都是朕的舊臣了,朕知他們難道不比你們深一些?你們大驚小怪做甚?!”
說着又收了笑容,朝朱棣擺了擺手,若有深意道:“燕王,你剛剛大婚,少年人初嘗溫柔不免便會懈怠。然而你莫要忘了,我大明江山尚不穩固,我朱家天下也尚不牢實,你切記不可沉迷酒色。少年人心性浮躁,總是不能安分,要去沾染一些毛病,哼。你且去罷,務必好自爲之、砥礪有爲,方不負朕望。也不要再有任何違制僭越之事了,否則朕絕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