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省。
“與叔,你知道我召見你的用意吧?”司馬光溫文的問道。站在他面前的呂大臨,有一雙清純的眸子,讓司馬光望之頓生好感。
呂大臨略略擡起下額,用他們呂氏兄弟特有的渾厚嗓門答道:“定是爲了下官封回詔書之事。”
“正是。”
“是下官的理由寫得不夠清晰麼?”
“是你的理解略有錯誤。”
“願聞其詳。”
“與叔封回詔書的理由,是石越無罪遭黜,且國家大舉改革之時,不可使能臣不用。是吧?”
呂大臨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下官以爲……”
司馬光擺了擺手,打斷了呂大臨的話,道:“石越並非是被黜,參知政事是正三品,安撫使也是正三品。國家委以西北方面之重任,一身牽涉國之安危,不能說是‘不用’。所以,你的理由並不成立。”
呂大臨注視司馬光,忽然問道:“詔書上有相公畫押,相公也支持這道任命?”
“不錯。”司馬光沒有迴避呂大臨的目光,坦然答道。
“下官認爲相公的解釋,是詭辭。由參知政事至安撫使,不能說不是貶。”呂大臨的脖子變紅了。
“與叔。”司馬光的語氣嚴厲起來,“若按你的說法,難道參知政事沒有犯錯,就只能做參知政事或者升爲左右僕射?做參知政事是爲國效力,做安撫使也是爲國效力。不過一在朝廷一在地方,怎麼就做不得?”
呂大臨被司馬光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裡卻依然不服氣,一張白臉漲得通紅。
“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這道詔書,無論如何,都要通過的。若是你的理由被認可,那麼以後的參知政事,就連正常的調動都會成爲一個問題。”司馬光站起身來,拍了拍呂大臨的肩膀,又放緩語氣說道:“皇上很讚賞你這點風骨,希望你能好自爲之。”
呂大臨默然良久,臉上紅暈漸漸退去,非常優雅的向司馬光欠身行了一禮,淡淡回道:“下官做官,不是爲了阿容悅世。不論皇帝怎麼看,相公怎麼看,下官認爲是對的,下官便要說出來;若下官認爲是不對的,下官也會堅持反對。如果能夠被世人認可,那麼下官自然不惜殫心竭智,好好做一番事業;但如果不被認可,下官也不會苟且。我可以回白水潭去教書,去《汴京新聞》做記者……”
“與叔……”
呂大臨抱了抱拳,道:“請相公容下官說完。——這道詔書,如果從道理上來講,下官的確說不過相公。而且我知道即便三封之後,朝議多半也會迎合皇上的意思。那時候,不過是徒勞的給朝廷引出許多事情來,對事情本身的解決卻並沒有幫助。但是下官也不願意這道詔書上,有下官的畫押。因爲下官心裡認爲,這實際上是一種貶黜,而這個任命也是不正常的。既然我進不能堅持己見,讓朝廷改變主意;退又不能委曲求全,接受這道詔令,那下官只能選擇辭官。下官自會向楊大人提出辭呈——只希望相公能認定自己的判斷,真的是正確的。”
他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略帶歉意的望了一眼尚書省內自己的二哥呂大防的閣房,又向司馬光行了一禮,便徑自退出了尚書省。
司馬光望着呂大臨離去背影,似乎依稀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竟是呆住了。
自從石越罷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授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的詔令公佈之後,便如同風雨欲來的池塘裡落下了第一滴雨水,整個局勢徒然之間,就變得緊張起來。老百姓與民間的報紙,是爲石越鳴不平,爲正在進行的種種改革的命運擔憂;而朝廷官員們嗅到的,卻是另一種味道——石越竟然未能面聖陛辭,反被命令儘快出京;而此後,尚書省自呂惠卿以降,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先後因爲某些原因受到皇帝的訓斥甚至責罰,惟有文彥博與司馬光則各有嘉獎,負責流杯殿警衛的楊士芳也被升職獎勵;除此之外,則有可靠消息證明,諸班直侍衛前往講武學堂培訓的計劃被推辭了……
所有的人都相信,朝廷一定出什麼事了!
汴京城西。
烏雲蔽日。
近百騎乘者擁簇着七八輛四輪馬車,緩緩而行。許多騎者的目光不斷的投向其中一輛馬車的車輪,似乎恨不得那輪兒生出四個角來。
“大哥……”梓兒望着強作笑容的石越,終於禁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石越輕輕理了理梓兒的秀髮,有幾分笨拙的安慰道:“妹子,別哭。等到孩子生下來,我便派人來接你。一兩年後,我們還會回汴京的。”
“我知道。”梓兒擡起頭來,卻是止不住眼淚。
石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乖,回去後,把岳母請到府上來,好有個照應。每半個月記得寫封家書給我,好讓我放心。萬事都要多多小心,那幾樣安胎藥,要記得吃。每十天要請大夫來診一次脈。”石越一面說,一面自己也有幾分惻然起來,他不想讓梓兒擔心,便俯過頭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耳尖一下,柔聲說道:“若是生了男孩,便起名叫石定朔,字復之;若是女孩,便叫石蕤。”
“嗯。”梓兒點了點頭,靠在石越的懷中,睜大了眼睛望着石越。她心中雖有千般不捨,萬種柔情,卻終是不願意說出來,她畢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太多的牽絆。
自出城之後,馬車就漸漸顛簸起來。石越預定的行程,是自汴河、洛水取水道至西京洛陽,然後從洛陽起,便改行陸路,經新安、澠池,進陝西路境內,從司馬光的老家陝州開始,經虢州,過潼關,取道華州、渭南,達到京兆府,陝西安撫使石越,便要在長安建牙。此次石越入陝,情勢不同往昔,衆官員在城門外各懷心事草草餞行之後,石越便婉拒了要送行的諸人,只讓桑充國與唐棣送他至渡口。梓兒因爲已有幾個月的身孕,本來石越還不願意讓她出門,奈何不讓梓兒隨行前往長安,已經是萬分的迫不得已,對於流過一次產的梓兒,石越是十萬分的小心翼翼,哪敢讓她受這種顛沛之苦?但是二人自結婚以來,少有分離,若不讓梓兒送至渡口,梓兒卻是死也不肯答應的。
儘管是緩緩而行,但是從城門到渡口的路程,卻似乎格外的短。一陣馬嘶蹄揚之聲後,馬車終於停住了。
梓兒收住淚,認真的替石越整了整衣服,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大哥,多多保重。”
“我理會得的。”石越溫柔的笑了笑,彎着腰走出馬車。桑充國與唐棣等人早已勒馬在一邊等候。見石越出來,桑充國溫聲說道:“子明,多多珍重。”
石越含笑點頭,道:“長卿,你也請保重。”轉身面向一直默默不語的唐棣,笑道:“湖廣屯田之事,毅夫要多多操心。此事功在社稷。”
唐棣朗聲笑道:“子明放心,我不會效小兒女狀。你此去陝西,正好讓夏國的龜孫子們知道我大宋有人。”
“定不會讓君失望。”石越眺望西北,慨然答道。又向一邊的唐康與秦觀說道:“雖然已經做官,卻還要多讀書,多知民情風俗。”
“是。”唐康與秦觀一齊欠身抱拳答道。
石越微微頷首,衆人又一一向李丁文、陳良、劉道衝等人道別。侍劍在石越身邊低聲說道:“沈存中大人與司馬先生不便前來送行,已託人致意。”石越點了點頭——忽然,便見東邊塵土飛聲,一陣馬蹄之聲傳來。衆人盡皆愕然,一齊轉目注視,瞬息之後,便見有數騎飛馳而來。侍劍眼尖,看得清楚了,不由詫道:“前面的二人是章惇與司馬康。”
石越與李丁文對望一眼,二人心中都覺詫異——這兩個人怎生走到一起了?
正在疑惑之間,二人已到近前。章惇與司馬康下了馬來,章惇朗聲笑道:“子明,老章給你送行來了。”司馬康卻是恭身抱拳道:“晚輩見過石大人。”他年紀與石越相差無幾,因爲父親的關係,卻不能不執晚輩禮。
“子厚、公休,你們怎麼來了?”
章惇望了司馬康一眼,笑道:“途中偶遇司馬公休,便結伴前來。吾來此,一是特意給子明你送行;二是向子明介紹一下即將上任的駐陝西安撫使司監察虞侯,本朝飛將軍向寶之子,致果校尉向安北;還有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子介。”他話音剛落,兩個戎裝武官已走到石越跟前,欠身抱拳道:“未將參見安撫使大人。”
石越伸手扶起,不動聲色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向章惇笑道:“子厚真有眼光。”
“向安北與段子介,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威逼利誘,方從講武學堂挖來,不料衛尉寺未呆幾天,就要派去陝西,真正可惜。”章惇笑嘻嘻的說道:“子明日後,須當多多關照他們。”
各路監督虞侯身負監視一路掌軍官員的重任,官位雖然低微,不過正七品武官,而且只有調查權沒有審判權,但實際上卻是皇帝在各路的耳目,身爲安撫使的石越又豈能不知?這套制度還是他自己設計的。因此說要石越照顧二人,卻是章惇的客氣話。以章惇的精明,自然知道段子介的來歷,他把段子介這個人安插到陝西安撫使司衙門,擺明了是向石越示好。而又特意來向石越介紹向寶與段子介,倒不如說實際上是向向寶介紹石越——這位安撫使,和你的頂頭上司,關係非比尋常。章惇在這個時候,如此示好於石越,擺明了便是在進行政治投機。但是他如此明目張膽,當着司馬康的面玩這種把戲,卻不能不讓一向謹慎小心的石越佩服他的肆無忌憚。
“不敢。”石越淡淡的回了一句。便聽司馬康笑道:“章大人真是顧慮周詳——石大人,這是家父的一封親筆信,特意讓晚輩送到石大人手上。家父說,請石大人上船之後,再拆閱不遲。”
“謹遵臺命。”石越恭恭敬敬的接過司馬康遞過來的書信,放入懷中。
章惇望了望天色,悠悠說道:“汴京城風雨欲來,子明還是快快上船吧。”
“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在石越的船隻離開渡口半個時辰之後,汴京城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渡口旁邊,一個美麗的少女咬着嘴脣,呆呆的望着汴河那斬之不斷的河水,不斷的從遠處流來,稍不停息,便向東方奔去。
“好不容易纔從家裡逃了出來……好不容易纔從家裡逃了出來……”一瞬間,再也忍耐不住,柔嘉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衝到大雨當中,抽出腰間的鞭子,拼命的抽打着渡口的木樁。雨水打溼了她的頭髮、臉龐、衣服,但是此時此刻,什麼都不再重要……
兩天之後。
西京河南府,洛陽。
因爲遭遇了暴風雨的關係,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座船,行了整整兩日,纔到達西京洛陽。石越到達的洛陽的那一天,晴空萬里。
“公子,前面就是洛陽城了。”李丁文揮鞭指了指前方,笑道:“富韓公已經知道公子這兩日之內會經過洛陽。到洛陽後,應當先去拜會一下他。”
“本當如此。”石越攬轡應道,一面觀察四周的山川形勝,嘆道:“洛陽居華夏之中,河山拱戴,難怪太祖皇帝欲遷都於此。”
“洛陽東有虎牢關可以扼守;西有潼關爲屏障;南有嵩山與伊闕爲門戶;北有太行與黃河爲天險,兼之風景華美,山川明秀,自然是遠勝於汴京。然而汴京四通八達之地,本朝立都於汴京,不過是利其漕運方便。久而久之,根深蒂固,遷者之議,已近空談。”
衆人聽石越與李丁文說起此事,都不由感嘆不已。
正邊走邊談之時,忽見前方塵土高揚,馬蹄轟鳴,衆人不由相顧駭然。一干家丁與護衛官兵,都取出了手中的弩機。衆人久聞洛陽之間,有一大盜橫行,官兵累剿不滅,因此不愛講排場的石越,這次破天荒的帶了近百人同行。難道當真怕什麼來什麼?真在這洛陽城外,碰上了大盜?
侍劍此時早已驅馬上前,取弓在手,擋在石越馬前。一時間,空氣彷彿凝固。
幾分鐘後,那大隊騎者終於出現在衆人的視線當中,侍劍目不轉睛的望着那數百騎奔馳而來,手心中不由冷汗直冒。石越表面上雖然冷靜,但是汗衫卻也全溼了。
惟有李丁文卻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他們有旗幟,不會是盜賊。”
石越聞言一怔,眺目望去,果然,隊伍當中有四面旗幟高高舉起,迎風飄揚,只是看不清楚寫得什麼字樣。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卻可以依稀看來,是官兵裝束。石越不由鬆了口氣,說道:“是禁軍。”
衆人也早已看清,一齊鬆了口氣。正欲收起兵器,石越忽的心中一動,卻舉起手來,厲聲說道:“暫莫鬆懈,待看實了再說。”衆人心中一凜,原已放下的弩機,又擡了起來。李丁文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須臾,那數百騎兵勒馬停在離石越一行人約五六百米的地方,爲首一人縱馬出列,大聲問道:“來者可是陝西路安撫使石學士?”
侍劍驅馬上前幾步,厲聲回道:“正是石學士官駕在此,爾等又是何人?”
那人頓時喜笑顏開,翻身下馬,小跑過來,行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下官驍騎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史洪,奉令率部前來恭迎石學士大駕。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望恕罪。”
李丁文見石眼臉上有不解之色,忙低聲說道:“驍騎軍第一營至第三營駐紮西京附近,第四營第五營駐紮在京師與西京之間。他們是最早整編完畢的禁軍之一。”
石越點點頭,驅馬上前幾步,高聲問道:“你既是禁軍將領,如何敢擅離職守?我不過路過洛陽,本朝無此遠迎之禮。”
“回學士話,因爲最近西京地面不太平,我們第一營各指揮奉命分遣各路巡邏,以保障學士一行安全。下官所部並不曾離開防區半步,學士所行路線,正好是我們第一營第三指揮的防區。這是下官的福氣。”
“福氣?”便是連李丁文,都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請學士前行,下官與兒郎們爲學士護道。”
李丁文見石越猶疑,笑道:“客隨主便,只要不曾亂了規矩便行。御史們若要彈劾,姑由他們一回。”
石越知道洛陽官員藉口盜賊橫行,擺出偌大排場來迎接自己,必定有富弼的授意——須知道河南府的現任長官,大部分是石越特意安排的富弼的故吏與親戚。大宋朝任何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賣,但是富弼的面子,他卻不能不賣。當下微微頷首,朝史洪說道:“如此有勞諸位了。”
“不敢。”史洪立時退回陣中,眨眼的功夫,他屬下的三百騎兵便分成三路,一都在前,一都在後,一都在兩旁巡梭,把石越一行人擁簇在中間,浩浩蕩蕩向洛陽城的東門走去。
走了約二三十分鐘左右,洛陽那高大的城牆,便出現在衆人的視線當中。
“啊?那是什麼?”甚少大驚小怪的侍劍忍不住發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李丁文、陳良、劉道衝,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之情景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整整幾萬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首望着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面,他忍不住小聲的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歡迎公子。”李丁文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爲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彷彿是爲了印證李丁文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爭先恐後的踮起雙腳,努力看着騎着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面還大聲的議論着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拋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拋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尷尬不已,還不好意思躲避,只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着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發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型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子明。”
“韓國公?!”
富弼出現在石越等人眼前之時,連李丁文都竦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隱西京後,別人若想見他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子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的挽着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調侃着石越。
石越郝顏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晚輩心中難安。本當晚輩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子明,這位是……”富弼一面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入到城中,卻見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衆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
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鬱郁不得志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係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並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麼?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的在馬上向百姓點頭致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小客廳中只有石越、富弼、李丁文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韓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於張揚?晚輩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微笑道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李丁文,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李丁文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不過在下知道韓公之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鬍鬚,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子明安撫陝西,爲的是三個字——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嘆了口氣。
“但是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晚輩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晚輩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給我,已點明此意。”
“朝中暗潮涌動,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則子明是必爭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李丁文面面相覷,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於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則宮中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於自愛,矯情近僞;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子明又過於年輕之類。而子明平素謹慎,必然於內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貳心,因爲被猜忌,反生出貳心。老夫料來,這纔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與李丁文聽到富弼的這番分析,不由暗自歎服。
“因此,若子明你處處小心謹慎,堤防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爲皇上就是在懷疑你認爲皇上在疑你。自古以來,君臣之間,最難善始善終。因爲每個皇帝有不同的才華與性格,你若以爲韜晦便能讓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錯了。大丈夫,要審時度勢,對不同的情況,採取不同的對策。所以,老夫纔不憚御史彈劾,大張旗鼓迎你入城。一來讓朝廷知道你的聲望,二來釋皇上之疑。至於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輕太能幹的人,不管他是誰,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因爲這種猜忌,你怎麼樣都躲不掉的。你只要讓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因爲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會怕你能幹,不會怕你年輕,皇上就怕你不能幹不年輕!”富弼若有所感的嘆道:“——這個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時間才明白過來。”
石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禮,謝道:“晚輩謹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這一禮,又道:“但所謂過猶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張揚。老夫替你張揚,與你無關,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謹慎慣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過了。凡事皆須適度。這個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晚輩理會得。”石越自從回到宋朝以來,還從未對人如此恭敬過。連李丁文都正襟危坐,認認真真的聆聽富弼的建議。
“方纔我又說皇上又怕你立場過於堅定,子明可知道是爲什麼?”
“還請韓公賜教。”
“原因亦很簡單,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後塵。”
“這?從何說起?”
“子明你若立場過於堅定,兩宮太后,子明你敢保證你不會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問道。
“這……”石越與李丁文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了。
“皇上日後還要倚重你改革圖強,王介甫爲兩宮太后所不喜,於是反對者更加堅定。前車之鑑,皇上豈可不防?這種爭權奪位的旋渦,但凡沾上了,要不樹強敵,除非是強敵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愛之君,這些人最終絕不會如何。若子明你立場過於堅定,到時候就會招人忌恨,於改革圖強之大業,頗有妨礙。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卻是會要儘量避免的。”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輩可謂茅塞頓開。”
“老夫宦海沉浮幾十年間,做過三朝皇帝的臣子,至今也不是很懂帝王的心思。不過此次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格外清晰。子明與潛光先生皆是不世出的人傑,切不可當局者迷。朝中之事,子明不妨暫且丟到一邊,看看皇上怎麼樣運籌帷幄。子明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樣在陝西路做出政績來,讓關中這個天府之國,重現汊唐風采。到京兆府後,子明就會知道,陝西路安撫使雖然位高權重,但是本朝最難治理的一路,也就是陝西路了。內政不修,邊患頻頻,以范文正公之英材,成績亦非常有限。老夫希望子明能給大宋帶來一個驚喜……”
“此事還要向韓公請教……”
同一天。汴京。
昌王府。
王府中一片忙亂,自王妃以下,沒有人想到,皇太后竟然會親自前來“探病”。
“你們不必亂了,哀家不過看看自己的兒子而已。”高太后望着一臉驚慌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昌王妃,淡淡的吩咐道:“你帶哀家去。”
“這怎麼敢?臣妾已經讓人去喚大王了。”昌王妃膽怯的垂下頭來,不敢直視高太后。
“怎麼?你連哀家的話也不聽了麼?”
“臣妾不敢。”
“那你前面帶路。”
“是。”昌王妃心驚膽戰的領着高太后,向趙顥的“病房”走去。高太后一向寵愛趙顥,而且對於立長君似乎也抱着一種默許的態度,甚至還會不經意的放任趙顥去做一些事情。但這次趙顥裝病,卻是高太后所“不知道”的。而且高太后突然來“探病”,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也讓人大費思量。
昌王妃故意領着高太后在昌王府內多繞了幾道彎,纔到了趙顥所住的精舍。
趙顥早己由兩個僕人攙扶着,跪在門口等候。高太后見趙顥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但是一雙眸子卻依然炯炯有神,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她徑自進屋,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柔聲說道:“讓昌王進來,哀家要和他說幾句話。”
“是。”不多時,趙顥被扶了進來。病怏怏的說道:“母后。”
高太后點點頭,向內侍、宮女與王府下人說道:“你們都出去吧。”
“是。”瞬間,所有的人都退出了精舍。
高太后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趙顥,溫聲道:“你的病可以好了。”
趙顥心中一震,不過他卻並不害怕被自己的母親識穿。他膝行至高太后的膝頭,泣道:“母后,孩兒是迫不得已。”
“哎!”高太后長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並非孩兒敢有非份之想,實是此時孩兒不宜離京。自古以來,主少臣強,社稷多危。孩兒是不忍坐視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落入他人之手。”
“你當真是如此想?”高太后的目光中,說不清是懷疑還是信任。
“孩兒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容。”趙顥仰面望着高太后,賭咒發誓道:“孩兒亦盼着皇兄大好,也好少操這份心。若爲此事,讓母子相疑,兄弟生隙,孩兒縱是死了,也帶着罪過。”
“你能如此想,那還有可恕之處。”高太后幽幽說道,“哀家最擔心的,是你們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爲後世所譏,爲天地不容。”
“孩兒若有此心,叫天誅地滅。”
“若說你與傭兒,一樣是與哀家骨血相連的,一個是兒子,一個孫子,哀家又豈敢厚此薄彼。哀家這幾日,半夜常常驚醒,擔心你侄兒將來會如德昭一般,難得善終。”高太后的語氣黯然。德昭是宋太祖的兒子,宋太宗即位後,本說要傳位給他,最後卻被逼死了。此事是天水之朝皇室的一大忌諱。
“孩兒絕不敢做這種事。天幸皇兄無恙,自然更好。若有萬一,孩兒亦不過爲了江山社稷,替侄兒守幾年江山,待他成年,定然把皇位歸還給他。若有負此言,讓孩兒死後不能歸宗廟。”
他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是高太后又如何相信?但是趙顥胸中的熱切,她又豈能不知?高太后搖了搖頭,道:“最好是你皇兄沒事,都是一樣的兒子……若有萬一,哀家知道也阻不了你的心,但你能做到哪個地步,全看你的造化。羣臣擁戴你,哀家亦不阻你;只是若你要逼宮奪位,哀家卻也不能容你。只是萬一你事成,哀家也不爲孫兒求什麼皇位——那是害了他。只讓他有柴家的尊榮,便是你的仁愛了。”
趙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道:“若孩兒敢加害傭侄兒,便讓我死後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罷、罷。”高太后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好自爲之吧。”說罷,也不再聽趙顥多說什麼,便出門回宮了。
某府。
“仙長可知富弼給皇上獻了藥方。”
“那是數日之前的事情了,我見從太醫那裡抄來的藥方,無非是阿膠、當歸、黃連、防風、毛薑之類,未必見效了。否則禁中早有消息傳出來。”
“這倒也是。”
“大人放心,皇上之病,顯然己經到了大漸之期了。連續處分朝廷重臣,擺明了是給新皇留人用了,把石越外放陝西路,更是做了等新皇親政後再大用的打算。這明明是防止石越在新皇新政前,官做得太大。獎賞司馬光、文彥博、楊士芳,這幾人是給新皇登基保駕的。禁中也開始封鎖皇上的病情外泄,而班直往講武學堂的培訓計劃也暫停——今天早上,還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前往各地,召富弼、王安石等七八位元老重臣入京,事情已經一目瞭然……”
“嗯。”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此成王敗寇之時,大人當速下決斷。皇上擺明是了支撐不下去了。但是若不能在富弼與王安石等人進京之前早定大局,待這一班元老重臣入京護衛幼主,一切都晚了。外有富弼、王安石、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在朝堂上護主,內有狄詠、楊士芳統率侍衛,滿朝大臣,誰敢有異意?就算是兩宮太后,也抵不了這一干人的聲望。大人可還記得英宗時,韓琦一人,就敢逼太皇太后撤簾之事?”
“但是我總覺得其中有什麼地方不對……”
“大人,你已經沒有反悔的地步了。自古以來,行此大事者,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大人即便現在去告密,前途也已經毀了!你與我家大王,是在一條船上了。”
“我只欲謹慎……”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縱然知道不夠周詳,也不能等到富弼、王安石等人進京。何況,大人也不需要很明顯的支持我家大王,只需要大人一封奏章,請求皇上爲社稷計,早立儲君。由此在朝中掀起討論立儲的話題。到時候,自然有人與大人呼應。”
“是啊,若是一直風平浪靜,又如何會有機會?”
次日。
自這一天起,石越離開西京洛陽,走陸路前往京兆府長安。
自這一天起,趙頊陸續接到數十封奏章,請他早立儲君,以安天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