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彷彿全然不知道趙傭、趙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着,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怎麼會在這裡?”楊士芳卻只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爲意,笑道:“聽說西湖學院將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製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我特意過去看看。”

趙傭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麼東西,但聽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裡面放着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麼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內,這是趙傭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爲是什麼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裡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麼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裡。”

桑充國當然聽出了他話中提醒之意。這時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着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是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傭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這人過於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爲人頗和謁可親,心裡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楊士芳,始終是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麼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只有當眼神投向趙傭與趙俟時,纔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衆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僕對於熙寧番坊的一衆奇珍異器,可以說是瞭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於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採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就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於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中,於是,無論船體怎麼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傭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着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產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於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着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將晚,楊士芳這才催促着桑充國,將戀戀不捨的趙傭、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着桑充國一行到熙寧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並不同行,只目送着趙傭、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聽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並不坐馬車,只叫人牽來兩匹騾子,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子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門附近時,汴京城已是萬家燈火。桑充國領着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子,蔡京遠遠便聽到從店中傳來大聲的喧囂聲。那店中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聽了一會,竟然連王谷、段子介也在裡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蒐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爲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只是敷衍着王谷,這已經讓王谷開始心生不滿,只是沒有表露出來。此時見面,不免尷尬。而且正是準備幹大事的當兒,私自與臺諫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裡,此時若是抽身離去,不僅讓桑充國臉上不好看,而且也難免得罪人。

正猶豫間,忽聽到店內楊時醉熏熏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爲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面聽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來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尷尬得緊,一隻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裡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子,在白水潭雖然不是桑充國的嫡系,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而且程門弟子,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經是難得一見了,竟然還藉着酒興臧否自己的師長……這可真不知道平日裡積累了多少不滿,纔能有這樣的場面。正奇怪着,又聽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中立又有什麼高見?”聽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志麼?兩位殿下正當沖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着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尚且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麼?”賀鑄絲毫沒有掩飾這兩個字中的譏諷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麼說來着?”

他話音一落,店內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又聽王谷吱吱唔唔地說着:“這……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谷說過什麼。因忍不住沒有吭聲。卻聽王谷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着岔開話題。

但賀鬼頭卻不肯賣這個賬,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聽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聽王谷乾笑了兩聲,只聽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隻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着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說楚文王如果耽於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爲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諫,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纔罷休——中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裡,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有點小題大做。卻聽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諫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帶着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到底還只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麼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中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中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聽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中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並非那麼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麼聽着受用的。

蔡京不用進店中,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當面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

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着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纔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爲,看着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爲,看着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纔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連呂大臨都有點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兩種,天理之性,與生俱來,至善無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長所說,天理即是人情,皆無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還有氣稟之性。氣稟之性,受後天影響,卻是有善有惡。若是養正於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時,常以格言至論日陳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見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糾正,則人性不難向善。若是自小所見皆不善之事,才學說話,便習穢惡之習,日月消鑠,還能有甚天理?還能有甚善惡?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從胎嬰開始,其次則在啓蒙之時用力,關鍵便是防微杜漸,禁豫爲要。是以漢昭烈才說,毋以惡小而不爲。司馬公、桑山長,雖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論事,此事還是程先生所爲,纔是正道。”

“道理說得好聽,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說着格言至論,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於蒙麼?但教人向善,不是靠着唸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別,便在這裡了。”賀鑄言語中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爲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爲天下輕薄子……”彷彿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聽到這裡,蔡京已經聽出來雙方話中隱隱的火藥味——雙方的爭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泄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麼便如此不留情面?連呂大臨的語氣中,也似乎有着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在心裡後悔自己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場爭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爲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平素裡便辯論不斷。相對而言,雙方的確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致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爲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雙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子的性善論,將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慾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慾”;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子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種學術上的分歧,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事上來的。在最初的階段,雙方矛盾還小,加上程顥性格溫和,在白水潭威望極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麼是非來。但到了熙寧十七年的時候,兩個派系的人物,不僅在學術上歧見日多,平時共事,也難免因爲種種問題發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經是越積越深。而這時大程病重,眼見來日無多,在明理院,由於性格上的原因,卻是程頤的學生並不服桑充國,桑充國的學生也一貫看不起程頤,裂痕已經接近公開化。

這時候桑充國、程頤正好一道爲資善堂直講,在教育太子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更是發生了直接的衝突——早在白水潭的時候,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緻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爲這個原因,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只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於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爲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是讓不少學生有腹誹的。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的不同,倒並無多大的關係,畢竟白水潭學子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只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

只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幷蓄,縱有什麼不滿,也只是藏在心裡,從未表面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最重要的學生之一,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中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裡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而且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麼,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只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但他們的不平,也許卻只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於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卻始終佔據着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爲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對於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學生佔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

“原來在這裡……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門,長卿可知道固子門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聲問道。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爲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並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游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竟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嘗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這麼一說話,店中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中衆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谷遠遠便笑道:“蔡元長只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麼?”

蔡京留神打量衆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着臉,勉強笑着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着彆扭,段子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谷看起來是鬆了一口氣。他心裡好笑,口裡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子介立時關心起來。

蔡京與桑充國一面被衆人簇擁着進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別的客人,顯然是被衆人包了下來,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中,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着。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碰上,吃了頓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衆人都不願意再去觸碰剛纔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聽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嘆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聽聞過,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說得極是。”楊時的話卻令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嘆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尸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閒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聽出他話中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閒置不了多久了。”

衆人不由驚訝地望着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只是低頭喝酒。王昉早就從清河郡主那裡聽到消息,六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爲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后、皇帝準備給太子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歷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卻親自挑中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佈,桑充國此時身爲資善堂直講,又怎麼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衆人也不好追問。但店中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裡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頗爲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候聽說他這麼快就將被重新起用,也無不替他高興。

楊時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寧十七年以來,汴京城裡烏煙瘴氣,難得有件能令人開懷暢飲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將狐狸豺狼一掃而空,便是醉死,我也樂意!”呂大臨卻始終無法忘記時局。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麼漏子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麼?!”呂大臨本來心裡就不痛快,想着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臺!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衆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爲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面上看來,段子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子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然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文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於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子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數不勝數,段子介不知道爲此做過多少鬥爭。衛尉寺對於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着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系,無異於癡人說夢。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於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段子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升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致仕。但是,彷彿有些人註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子介始終無法讓自己在面對不公正的陰暗面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態。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視之,何況,在名義上,他還是“應當”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語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蔡京沒有聽清,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擡起頭望着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牽涉其中。現在審完的,只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着未辦。結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麼。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着,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衆人卻聽到心中發緊。蔡京對於百姓的生死並不關心,卻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着,彷彿從那雙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內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來只是爲了防止兵變,最初只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爲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內侍與武官參任,互相制衡,爲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於一人之手,其餘幾個勾當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制,爲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連續質問道。

“本朝制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爲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麼般爲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子介的話,溫聲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來可以四處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至真宗時遂下詔皇城司探事不準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爲定製……”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爲國不惜性命;我輩卻只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卻見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裡端着酒盞,中指輕輕敲擊着杯麪,心裡翻來覆去地想着剛纔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財庫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庫歷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計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支持的話,果真大幹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於盡,他們只怕也不會遲疑。

舊黨也已經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裡說道。

“必須要設法見一次司馬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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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四章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6節 上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8節 上第2節 上第8節 離間計上(01)第八章第十七節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一章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十八節第三節第六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15 汴京杭州2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章 上第6節 下第6節 上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二十六節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二節第6章 上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二)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第17章第3節 終南捷徑中(03)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二)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第十九節第九章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第2節 下第6章 下第六節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一)第3節 終南捷徑上(02)第八章第8節 離間計上(01)第2節 上第11節 天下才俊(中)第二十七節第三節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2)第一節第1章 上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01)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四章第2章 下第一章第10節 上第1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第2節 聲名鵲起上(01)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9章 兩朝國史?鄴世家一第3節 終南捷徑(下)第二十九節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6節 十字(三)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四)第四節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十六章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五章第七節第十六章15 汴京杭州1第8章 下第二十五節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7章 下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