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三)

“啊?”這是石越並沒有預料到的挫折,他將目光投向潘照臨,發現他也在苦笑,顯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司馬夢求道,“智緣大師說,王介甫沒有退還使者的詔書,但也沒有答應復出,證明他還在猶豫。此外,據智緣說,王介甫就交鈔的事,給呂吉甫出了不少主意。師生之間至今都有書信往來,可見王介甫並非是不關心世務,而是對呂吉甫心有不忍……”

“智緣都遊說不動,還能有何良策?”石越頹然道,這一天之內,他也是受了太多的挫折,“難道呂吉甫真的命不該絕?”

“事到如今,只有找桑夫人了。”潘照臨並沒有這麼快放棄。

“沒用的。”石越搖了搖頭,“王介甫並非兒女子所能動者。若我親至金陵,還有五成把握能說動他,但是我怎麼樣也不能離京……”

“還是我走一趟罷。”

“不行,如今京師瞬息萬變,潘先生不能輕易離開學士身邊。”司馬夢求立時否決了潘照臨的建議,“連子柔也要召回來。”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說子柔到了凌牙門。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處……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曉得。”潘照臨道。

石越嘆了口氣,“不用着急。呂吉甫既然穩住了陣腳,事情也未必會如我們想象了。不過潛光兄此時的確不宜離京。福建子不是好相與,我料他馬上就會反擊。只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彥博還是先朝司馬光下手罷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長的了。”

“蔡京信不過。”潘照臨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他信不過。”石越淡淡道,“所以,若無十成的把握扳倒呂吉甫,蔡京便有什麼把柄,也不會露出來——他怕傷及自身。但尋常的東西,我也用不着,我要的便是能一擊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經換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這麼油水十足的衙門,哪有貓兒不偷腥的?!”

“學生擔心的卻是益州的局勢……”司馬夢求沉聲道,“若王介甫不肯復出,益州要如何收拾?還有蕭佑丹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聽他說到蕭佑丹,不由問道:“純父偵知到什麼了麼?”

“河北房實是酒囊飯袋。”司馬夢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氣,“我現在都不知道河北房裡面誰是通事局的奸細——幾個潛伏在契丹的要緊人物,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損失慘重。真正獨掌一面的人材,委實難得——櫟陽縣君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子,實是無雙國士——不過是受人一言之託,她到現在還照顧着李清的孤兒寡母。且學生看她不願意離開陝西,亦不好強求。而今真能與通事局周旋的,館內真是屈指可數。學生只得權且求智緣大師暫管一陣,然後設法調文煥過來。”

石越與潘照臨聽他這麼一說,便已經知道職方館對蕭佑丹的目的實是一無所知。石越在心裡嘆了口氣,溫聲道:“純父不要急,勝敗乃兵家常事。”

司馬夢求臉一紅,忙道:“是。”他也發覺自己有點心浮氣躁,在遼國之時,他最忌憚的便是蕭佑丹。這時碰到了老對手,雖然他在暗蕭佑丹在明,卻還是吃了這大虧,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收買多少官員,安插多少細作,這些都是小事。職方館第一緊的大事,是要弄清楚遼國各地的物價、稅賦,百姓有無怨言,官員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鬥爭,還有駐軍的人數,將領的喜惡,險要關隘的地圖。這些都能做好,便足夠了。一時間的爭鬥輸贏,左右不了大局,不必過於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馬夢求後,便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益州局勢,如今我也已無能爲力。只要王厚、慕容謙儘快赴任,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

潘照臨默默搖了搖頭,但是卻也沒有反駁。他從石越的眼神,便知道連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益州路?潘照臨隱藏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只要益州路的局勢無法穩定下來,呂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穩,這纔是福建子的致命傷。石越未必不明白這一點——否則他爲何毫不遲疑的反對着自己離開京師,但他卻在下意識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穩。然而潘照臨卻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一將功成萬古骨,要扳倒呂惠卿,越過司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權柄,腳底下怎麼可能沒有踏腳石?從某種意義來說,不管石越自己心裡怎樣想,大宋朝的危機,就是他的機遇。

這是冷酷無情的事實。

但潘照臨沒有必要將這一切說出來。

便在這時,只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向着書房走來,到了門口,朝石越行了一禮,稟道:“宮裡李都知派人來傳話,說是有急事。”

石越連忙起身,道:“快,帶路。”他聽這口氣,便知道不是傳旨,而李向安悄悄着人捎話,更不敢耽誤。

那家人又朝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一揖,領着石越往客廳走去。到了客廳,卻見一個小黃門抱着雙手,在那裡踱來踱去,神情惶急,見着石越出來,老遠便叫道:“學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裡一驚,便聽那小黃門連珠價地說來,直聽得他臉色發黃,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潘樓街某處。

石蕤牽着淑壽的小手,指點着店子裡琳琅滿目的商品,口中不住價地介紹着,“這便是上回我說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幾天前買過一個給我……”隨着她的介紹,四雙又是驚奇又是羨慕又是興奮的目光,齊齊地望着一對小人偶——那一男一女兩個小人,放在雕木彩裝欄座中,用金銀珠寶裝飾着,對於這羣孩子來說,實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給我!”淑壽身後的趙傭指着那對小人,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卻被淑壽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沒聽露露說麼,在外面買東西是要錢的。”

趙傭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臉委屈地望着淑壽。

“帶你出來就不要搗亂,說好都聽露露的。”淑壽充滿威嚴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六哥,下次我帶一對給你。”石蕤安慰地說。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話音剛落,剛剛帶無比威嚴地淑壽,與趙俟、狄環一起爭先恐後地叫了起來。石蕤略顯爲難地望了三人一眼——需知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象眼前這種玩偶,要數貫緡線一對,淑壽與趙傭、趙俟對金錢沒什麼概念,自是不知這是一筆多大的“鉅款”,石蕤雖然不過六七歲,卻是自小被石越教育着,頗有些金錢觀念的,自是知道這一對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個月的月份錢。她是頗有點擔心買不起——但這遲疑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立時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嚴,但是桑家二老,對於這個外孫女,卻是疼愛得似心肝寶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價也會給她摘下來,何況區區幾個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對。”石蕤慷慨地應諾道。

四人大喜過望。石蕤又指着一個用黃臘雕成的小烏龜,得意地介紹道:“這個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樣,不沉的。”她說完看了一眼趙傭,見他嘴脣微動,連忙又補充道:“上次阿旺帶我來,想買給我,但是我媽不讓。”

但趙傭卻絲毫沒理會她話裡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個。”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着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強地應道,心裡卻已經在嘀咕起來——這麼多錢就這麼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雖然會給,但是被父母知道,卻未免要挨訓。她本來還想帶他們看看“果實將軍”、“種生”、“花瓜”等新奇物什,這時候眼見着太子殿下見一樣要一樣,心裡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說了。

她念頭一轉,問狄環道:“環哥兒你帶了多少錢?”

狄環從腰邊取出荷包來,翻開來數了數,幾個孩子圍着數了半天,統共不過五十文多一點。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環哥兒,你的月份便只這些麼?”言語中竟是大有憐憫之意。

狄環也是甚少花錢的勳貴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嚴,亦極少出門,也沒什麼金錢觀念。便這幾十文錢,都已經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準備用來偷偷叫伴當給他買零食的——雖然此時這幾個小孩身上,也就他一個人還有點銅錢,但是聽到石蕤剛剛慷慨地許諾下這麼多東西,這時候又被她嘲笑,想起剛纔還炫耀自己有“很多錢”,頓覺臉紅。低聲道:“我的錢都是管家管着。”

趙傭卻鄙夷地說道:“君子不言利,錢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做什麼?”

石蕤橫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們坐馬車你走路,我們吃肉餅你看着。”

趙傭頓時語塞,便聽趙俟問道:“露露,我們要坐馬車麼?”

“當然坐。”石蕤儼然便是衆人的導遊,道:“曹婆婆肉餅在朱雀門那邊,我們走不了那麼遠的。不過,環哥兒的錢太少,租不起馬車,只好坐驛車,四文錢一個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車站。”她說的驛車,便是汴京時興的公交系統,一個比尋常馬車更長更寬的馬車。淑壽幾人都是聞名已久,但是卻從來沒有機會坐過,這時不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露露,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狄環幾乎是崇敬地問道。

“我外家在這裡啊,阿旺和侍劍都帶我坐過驛車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衆人羨慕地“啊”了一聲。卻見淑壽轉過臉,對趙傭道:“你要坐車還是走路?”

趙傭遲疑了一會,畢竟是識時務者爲俊傑,低聲道:“坐車。”

便見五個小孩歡天喜地地出門而去,店裡的夥計目送着他們離開店中,不由低聲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怎麼這麼象石學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剛剛來到店中的,居然有一個儲君、一個國公、一個公主、一個騎都尉、一個大學士千金!

正當石蕤領着一干金枝玉葉去坐驛車準備吃曹婆婆肉餅的時候,柔嘉卻已經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幾乎都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她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小巫見大巫”,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父母是如何爲自己擔心的。

再也沒有想到,淑壽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朝中一干命婦入禁中拜壽,因太后特旨想見見石蕤,梓兒便將女兒也帶了進宮。然後,太后留下高麗王妃敘話,梓兒便被清河請到靜淵莊去小敘,向皇后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懇請,便讓柔嘉領着太子與信國公、淑壽公主一道去靜淵莊玩耍——這兩位皇子,因與狄環年紀相仿,自小便是玩伴,這原也是尋常不過的事。而淑壽自見過柔嘉這位姑姑後,便親暱得幾乎成爲了柔嘉的跟屁蟲,靜淵莊更是常來常往的。到了靜淵莊後,清河便讓五個孩子一起在園中玩耍,只叫了幾個同年的小黃門跟隨陪伴,拉了柔嘉過來一道下石子棋。

沒想到,便這麼一小會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壽設計誘騙幾個小黃門在園中捉迷藏,領着四個七八歲的孩子,從靜淵莊後院的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也虧得淑壽竟然能把靜淵莊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塊的花園,原本是有幾個宦者看管的,但因爲靜淵莊的下人,原本多數是皇太后特意調拔過來的內侍,這天趕上皇太后生辰,內侍省、入內省都人手吃緊,這些人又被調了回去幫忙,於是偌大一個靜淵莊,許多的地方都沒有人看管,竟教淑壽他們跑了出去——當然,再也沒有人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待到她們發現之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靜淵莊中亂成一團,所有的人瘋了似地在莊中翻找,幾個小黃門立時都被關了起來,嚴加審問——梓兒與清河,都是這麼一根獨苗,孩子突然失蹤,做母親的已是很難保持冷靜,更何況還帶上三個天潢貴胄,尤其是,還有一個儲君在內!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兩家,還有活路麼?

責任永遠都不可能是皇子與公主的。這一點,無論是梓兒與清河,心裡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擔一份責任——他們是在靜淵莊失蹤的。

不過,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於梓兒與清河來說,如果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真有什麼意外,便已經是等於天塌了。

清河郡主強忍着內心的擔心、焦急、絕望——雖然汴京民風淳厚,治安極好,但是小孩走丟的事情,在一個人口上百萬的的大都市,卻是再怎麼樣也無法避免的,前幾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節時走丟了,幸好這孩子聰明機智,纔沒被拐走,最後反被內侍發現,竟讓皇帝與皇后救了下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常有的。開封府每年秋決的犯人,總少不了幾個人販子。而這五個孩子,最大的淑壽公主不過十幾歲,而其餘四個,都不過七八九歲的年紀,不是金枝玉葉,便是勳貴子弟,都沒見過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騙了,可真是一點都不希奇。但清河卻是知道自己此時斷不能離開清淵莊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準備叫人去報開封府的梓兒,兩人一齊進宮請罪。

梓兒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時便明白了過來。不管她再怎麼着急,她也只能與清河一道進宮去請罪。雖然小黃門說是淑壽公主的主意,但是,錯的只能是狄環與石蕤。

而且,這件事再怎麼樣重要,也是不能聲張的。一則不能擾了太后的壽筵;二則若傳揚出去,大宋皇室臉面全無——不僅讓天下臣民百姓笑話,更讓外國使臣看了熱鬧,這是說皇室教子無方;三則二人也無法向向皇后、朱妃交待,清河心裡明鏡似的,這事果真傳揚出去,哪怕六哥趙傭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緊的,卻是即使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的尋找,也於事無補——這麼大的汴京城,要找五個小孩,便如大海撈針一般,宣揚出去,反而會使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有機可乘。

所以,清河只得囑咐了柔嘉,讓她先去設法尋找,自己與梓兒卻是連忙進宮請罪。

人在慌張不知所措的時候,若身邊有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夠很快的安定下來。有了清河這定海神針,聽她安排處置着。知女莫若母,梓兒隨即便想到——這五個孩子中,另外四個都極少出門,只有她家的女兒是被經常帶着在外面亂跑的,石越似乎一點也不曾有過要培養“大家閨秀”的想法,經常帶着她滿汴京的到處亂竄。夫妻倆爲了孩子的教育方式,還發生過小小的口嘴,但最後還是梓兒妥協了。因此,這五個小孩溜出去,真能帶路的,怕也只有她家石蕤了。她連忙將石蕤平素喜歡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說了,這才極不放心地隨着清河進宮。

千斤重擔,便這樣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一種“報應”。當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膽,擔驚受怕,如今,幾個小孩牛刀小試,她一輩子的“偉業”,竟都比不上這麼一場驚嚇。

天知道,這中間可有一個太子殿下啊!

而且,那石頭究竟是怎麼樣教女兒的啊?柔嘉腦子裡亂成一團,剛剛梓兒所說的石蕤慣常愛去的地方,從城北的封丘門、北州橋,到城南的玉樓包子、曹婆婆肉餅、張八家園宅正店、白水潭學院;從城東的東西榆林巷、棗冢子巷,到城西的萬家饅頭、建隆觀、州西瓦子——天知道石越爲什麼帶女兒去那種地方?!亂哄哄地四五十個地名被梓兒一股腦地塞進她腦子裡,汴京城的東南西北,潘樓街、土市子、大相國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沒名的,好象竟沒有這石家大姐不愛去的地方!

這麼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個個尋去,沒有兩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靜淵莊就開始想主意,虧了她也曾經是個惹事生非的主,膽子也大得嚇人——她又拐回禁中,順手抓了個小黃門,便叫他領着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說不能聲張出去麼?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細想石得一權威熏天,尋常宗室都要忌憚他三分,何況她只是區區一個縣主。但柔嘉是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慣了的,哪怕這些年來懂事成熟了,卻畢竟不會如清河一樣思前慮後設想周到,在西華門前逮着石得一,揪着他耳朵便拉到一邊,噼裡嘩啦便命令起來——倒似她纔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當然地要他出動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尋查,火速派人到各個城門嚴加察訪。

她這麼一說,直把石得一驚得七魂出竅。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尋常宗室,是輕易惹不起的。何況還攤上這麼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哪裡還敢多說什麼,連連答應,也不敢遲疑,記得五人的衣着打扮,急忙派人傳令——所有皇城司的探子立刻改變任務,全力查訪三男二女五個小孩。連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中,匆匆忙忙部分了禁中的安全,也親自出宮督辦。

但柔嘉其實也不是真的知道皇城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找過石得一後,便策馬奔赴石府。她的想法是極單純的,梓兒告訴她這麼多的地名,她怎麼樣也不可能記全,找到石府的人幫忙,他們總該知道石蕤平素愛去的地方。她也不管這個想法對不對,到了石府,正好撞見侍劍。侍劍聽她一說,整個人都嚇傻了——他自然是知道這是多大的事情!隨手從府中抓了幾個家丁,便隨着柔嘉一道到處尋找。

侍劍也是常領着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樓街,她又最愛那邊的熱鬧,且那一帶離靜淵莊也不算太遠,因此馬上領着柔嘉往潘樓街跑去——幾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在潘樓街一處處地打聽着,卻不知道,石蕤已經領着淑壽四人,正坐在從舊封丘門開往朱雀門的驛車上,興高采烈地拍手大叫着。

曹婆婆肉餅的掌櫃並不叫曹婆婆,而是一個老實敦厚的中年男子——他被人們喚作“曹員外”——汴京的市民,習慣將富人喚作“員外”。耶律萌顯然一時間難以接受“曹婆婆肉餅”居然是個男人掌櫃,頗有點吃驚,他遠遠比不上蕭佑丹這麼瞭解宋朝,並不知道在宋朝,商人們已經有了品牌的觀念,象曹婆婆肉餅這樣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會輕易改招牌的。但這一位曹員外,顯然也沒有商業擴張的想法,儘量來前來買肉餅的人絡繹不絕,但曹婆婆肉餅依然只是一家小店子,不過,大部分人都買了就帶走,只有極少數的人,纔會在店裡就着清湯吃餅。

這一天對曹員外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天。雖然是皇太后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儉持家的曹員外,並沒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樣,去大相國寺看熱鬧。汴京市民是極喜歡熱鬧的,但曹員外卻秉持着一個宗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店子都要開門迎客。市民們去大相國寺看熱鬧,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時會經過這裡,象李七家正店這樣的大酒樓,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進去的,他們累了餓了,便只會到曹婆婆肉餅來買塊餅,或者去張家油餅、玉樓包子買塊油餅、買個包子充飢。所以,象曹婆婆肉餅這樣的店子,一般來的,都是極普通的市井小民,極少會有達官顯貴們屈尊紆貴。

但這一天,卻顯得極爲反常。

先是來了兩個客人,衣着光鮮,氣度舉止,都不似尋常百姓,而說話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兩人買了幾塊餅,要了兩大碗湯,找了個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其中一個客人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這肉餅,十餘年來,難得味道都沒有變化。尋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餅,一定要到店裡來,就着湯吃,這才正宗。李清臣哪裡能知道這等妙處?”

曹員外因聽他語氣,竟是店裡十餘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趕考的舉子,正尋思着笑着上前去搭幾句話,聯絡聯絡感情——若將來得中了,也能寫首詩寫幅字什麼的掛着,裝點裝點……他正打着小算盤,卻又有四個客人走進店中,要了幾個肉餅,也不吃湯,只找了張桌子,心不在焉地啃着。這四個客人,說窮不象窮,說富不象富,說是百姓不象百姓,說是官又不象官。他們也不象來吃東西的,反倒不時拿着眼睛瞄那桌的兩個客人。曹員外正摸不清他們是什麼來路,卻聽自己的小兒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道:“爹,這是皇城司的。”

“你怎麼知道?不要亂說。”曹員外吃了一驚。

“坐在那邊那個,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賄賂了宮裡的藍公公,到皇城司謀了個差使。爹不記得了麼?”

曹員外不覺凝神仔細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們規規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麼事?”曹員外低聲訓了幾句,把嘴朝蕭佑丹與耶律萌呶了呶,“是衝那兩位來的。”

但這麼着一攪,曹員外卻也不敢再去搭話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幾個探事並沒有呆太久,沒多久,四人彷彿有什麼急事,付了錢匆匆忙忙便走了。

這反常的舉動,不僅讓曹員外大惑不解,連蕭佑丹與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蕭佑丹絕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來吃曹婆婆肉餅,都亭驛裡裡外外戒備森嚴,但他到底還是找了個當兒溜了出來——不過,他本事再大,也抵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人多,屁股後面,終是跟上了幾條尾巴。只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的辦事方法卻大不相同,職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卻是明目張膽地跟着,根本不怕被發現——這既和兩個機構的人員有關,也與各自的職責有關,職方司恨不得蕭佑丹來見見汴京的間諜,但皇城司卻只要不出什麼漏子便心滿意足。

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樣,蕭佑丹卻只是津津有味地啃着肉餅,在他看來,這幾文錢一個曹婆婆肉餅,比集英殿的美味佳餚,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進來挑釁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們突然離去,讓他暗暗納悶。但這個閒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滿意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蕭佑丹滿意地抹了抹嘴,看着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覺相顧一笑。正準備叫掌櫃的過來結賬,卻聽到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道:“店家,要五個肉餅,五碗湯。”

“好呢!”蕭佑丹聽曹員外答應一聲,卻見二女三男五個孩子走到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他隨眼瞥了一眼,卻立時怔住了。

龍紋!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雙腳晃盪着,露出了半截靴子上,這上面竟然繡着龍紋!

蕭佑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這五個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極精美華貴——但從衣服上卻看不出異樣來,當時汴京富貴之家,穿着僭越逾禮,早已經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飾也常常與普通官員無異。

許是某個王爺家的孩子,偷偷跑了出來。蕭佑丹暗暗想道。卻見曹員外的小兒子端着菜盤過來,抹了抹桌子,一面極爲熟絡地笑道:“幾個小員外、小娘子,怎麼便自個兒出來玩了?”

“小員外?”趙傭望着狄環,奇怪地問道:“環哥兒,你是員外郎麼?”他只聽說過員外郎,卻不知道民間的習俗,眼見這夥計是和自己一行說話,但他和趙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員外郎的,因此在他想來,自然只有狄環了。

狄環搖了搖頭,驕傲地道:“我是騎都尉,不是員外郎。”

趙傭與趙俟更覺奇怪,二人死死地望着石蕤,卻怎麼樣也不肯相信她會是員外郎!但這一聲“騎都尉”,卻真真將人嚇了一跳。自從王安石拜相以後,宋朝對恩蔭便越管越嚴,新官制以後,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馬光與石越的強烈主張下,恩蔭較之王安石時代更加嚴格了。狄環小小年紀,便恩襲騎都尉,不僅令蕭佑丹與耶律萌大吃一驚,連曹家小兒子,也都嚇了一跳。

“六哥、七哥別多嘴。”淑壽到底年紀稍長,要多懂些事,擺出姐姐架子,瞪了趙傭與趙俟一眼。二人對淑壽甚是敬畏,縮了縮頭,更不敢說話。

曹家小兒子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貴人家的子弟偷偷跑出來玩,也不敢多說什麼,把湯和餅上了,一面跑回去和老爹商議要不要報開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熱心的,並沒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習慣,何況若是這幾個小孩子走失了,萬一官府追究到這裡,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但這麼着幾句話,卻也已經令蕭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幾乎是直覺地便感到這幾個孩子不同尋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細心地留意這幾個孩子來。

五個孩子顯然都是餓了,雖然從潘樓街過來是坐驛車,但從靜淵莊到潘樓街,也卻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雖然幾個孩子邊走邊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幾個人都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卻也是頗消耗體能的。趙傭平素在宮裡吃飯是極挑食的,也不怎麼能吃東西,因此身子極弱,這時候喝一口清湯伴一口肉餅,竟風捲殘雲般吃得一丁點都不剩。趙俟與狄環更不用說,早早就吃完,他們都不敢招惹淑壽,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石蕤手中的半個大餅,不過畢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裡的東西。

“我還要一個!”但趙傭卻沒有那麼多想法,吃完之後,馬上高聲叫了起來。

“錢不夠了。”石蕤爲難地說道,狄環將銅錢從荷包裡掏出來,嘩啦啦倒在桌子上,不過三十幾文,剛好夠他們一人一個肉餅。

幾個小孩面面相覷,趙傭心裡極想要,卻害怕被淑壽罵,眼巴巴望着淑壽。

蕭佑丹此時已是由好奇到覺得有趣,他已經肯定這幾個孩子都是宋朝勳貴子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貴而已。他饒有興趣地望着幾個孩子,要看他們怎麼處置這事。

卻見淑壽望了趙傭一眼,又轉向石蕤,問道:“露露,你上回是不是說過有地方當東西的?”

“嗯。”石蕤點點頭,馬上便明白過來,“啊”了一聲,道:“要是當了東西,被發現要捱罵的。而且我爹爹說過,到當鋪當物什,都是很虧的。”

“我便說不小心丟了便是。”淑壽不以爲然地說道,一面摘下一個耳墜來,學着石蕤的口氣喊道:“店家。”

曹員外已經聽他小兒子說起這羣小孩中有個“騎都尉”,心裡正在爲難:他到底不知道底細,也不敢隨便報官,須知開封府的官老爺也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但若不管,又怕擔上干係自己擔待不起。這時聽到淑壽喚他,連忙親自跑了過來,打了躬問道:“小娘子,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這個再換你三個肉餅,行麼?”淑壽到底是第一次幹這勾當,心裡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曹員外望着淑壽手裡的耳墜,半晌說不出話來。單單耳墜上面的那顆珠子,只怕樑家珠子鋪裡輕易也尋不出這麼好的珍珠來。用這麼名貴的東西,換三個肉餅……“要得!”曹員外幾乎忍不住要把這兩個字吐了出來。

淑壽卻以爲他不肯答應,不覺失望,這對耳墜原是她極喜歡之物,若非是心疼兩個弟弟,哪裡便肯給人?這時抿抿嘴脣,又取下另一隻耳墜,道:“這總該夠了吧?”

“一隻便夠了。”石蕤卻不幹了,一把攔住。“上回我到樑家珠子鋪買一顆尋常珠子都花了幾百文,三個肉餅也就是十幾文,一隻便夠了。”

蕭佑丹在旁邊聽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過曹員外,笑道:“店家便給他們三個肉餅,算到我的賬上便是。”

“是。”曹員外陪着笑應了,一方面是如蒙大赦,一方面卻又是戀戀不捨。連忙吩咐了兒子上肉餅。

石蕤卻不肯平白無故得人好處,學着大人的樣子,對蕭佑丹斂衽一禮,道:“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尊府在何處?明日我好叫人將餅錢送還。”她到底也算是名門之女,年紀雖小,面對生人之時,倒還沒把平素學到的禮節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也說得似模似樣的。

這時肉餅已經送到,趙傭拿起一個肉餅方啃了一口,聽石蕤還要還錢,含着餅道:“既要還錢,便再來兩個!”

這回連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頓住——連蕭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在曹婆婆肉餅的店門口。

“石學士!”蕭佑丹才說了三個字,便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喚道:“爹爹!”他大奇回頭,卻見石蕤低着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他又擡頭望望石越,見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全不似平時的從容鎮定,幾乎再次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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