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童焱只覺得自己現在,真的很苦很苦。
想她當初被莫名其妙拐離宿舍時,正是快放暑假了,爲了應付期末考試,她同所有臨陣磨槍的同胞一樣,都在死命地背書。後來到了七峰村,雖然有諸多不如意之事,但除了開始一個月的強迫“掃盲”外,倒是讓她遠離了讀書考試之苦,也算是逍遙自在。誰知風水輪流轉,她從山村進入宮廷,居然又是從讀書開始。
真是不明白了!難道這個故事順便還要幫她提高知識水平嗎?那你倒是來點實在的技能啊,整天卻只整這些牛鬼蛇神的理論填腦,童焱一想到自己一個一本高校的學生——按說僅有進士可以比肩的知識分子——就這麼着被屢屢視爲智障,嗚呼哀哉啊嗚呼哀哉!
“……歲星爲肝,太白爲肺,鎮星爲脾,那麼熒惑爲何,辰星又爲何呢?姜姑娘。”冷不防鬱元機的聲音從腦後飄來。他微彎下腰,凝視着正神遊太虛的童焱,後者被他逼近的臉部特寫嚇了一跳,趕緊嘩啦啦地翻動書頁,只可惜繁體字們都認識童焱,童焱卻不認識它們,磨蹭了好一會,也沒找到答案。
“盡力而爲卻沒有成功,尚可以歸咎於天命,可要是姜姑娘三心二意導致祈晴失敗,那就是欺君了。”
嘿!這話可就不愛聽了!你就算是教,也該循序漸進先讓我把字認全吧。再說了,是我想學的嗎?是我想去祈晴嗎?是我哭着喊着求你教我的嗎?明明就是你們不由分說強迫我來學,獎勵鼓勵沒有不說,反而時刻拿我和小夭的身家性命來威脅,就這種待遇,我憑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鬱元機看童焱半天不言語,一張面孔極其扭曲,也不難猜她在想什麼,冷冷問道:“怎麼,姜姑娘還有什麼疑問?”
“……沒有”童焱緊了緊攥書的拳頭,小聲嘟囔一句。這也是目前她唯一能——或者說敢給出來的答案。
回爐再造的日子一天天的繼續,鬱元機顯然不是個合格的人民教師。他一不調動學生的積極性,二不提高與學生的互動性,每天只反反覆覆地念着差不多的內容,像個來回倒帶的錄音機,以至於小夭這個一向膽子的人都繼童焱之後,開始走神、溜號和打瞌睡。
“我說……鬱大人……”終於有一天,童焱忍不住要問了,“你確定我們這樣就能祈禱成功了嗎?”
這可是眼前擺着的實際問題,皇帝雖然說得很客氣,但誰知道那是真的客氣,還只是單純的客氣?
“這個無需姜姑娘擔心,到時候唸完這些祝辭,就必然可以降雪。”鬱元機淡薄一句,說的就像出門買完豆腐腦一樣簡單。童焱不禁納悶,難道祈禱也跟召人一樣,對着上天喊幾句“老天爺你不要再下了”就能解決問題?既然這樣的話……
“那爲何鬱大人你不早點唸了,非要我們來念?”
“本官雖爲司天臺監正,不過並沒有神力,這祝辭也只有元君大人念出方能有效。”
這話就更扯了!童焱自己不也是什麼神力都沒有,結果還把沈曇這個囂張無比的自戀狂給召來了嘛!
但是奇怪的事情不止這沒效率的學習法,童焱很快就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鬱大人,你爲什麼不盯着夭兒卻老盯着我?”
“元君大人自有仙骨,可是姜姑娘肉胎凡身,當然需要格外教導。”
對此一問題,鬱元機是這麼回答的,可在童焱眼裡,它又被歸爲一句廢話。雖然事先告訴她們祈禱需要兩人配合、共同完成,但小夭既是元君,怎麼着也該先培養她纔對。一個跟自己一樣吃喝拉撒件件不少的丫頭,鬱元機憑什麼就覺得小夭能夠無師自通,自己就該重點栽培。還什麼……仙骨?她童焱是不是肉胎凡身先不說,小夭是絕對沒啥仙骨的!
事情沒法解釋,自然就要引起人的懷疑,而且童焱的懷疑根源,其實從鬱元機斷定小夭是巫覡的那天起就沒有停過,到了年尾除夕這一天,她的疑惑更加強烈了。
這還是自打童焱來到這個異世界後過的第一個年。這一天的金墉城宮列珠璣,殿盈羅綺,燈火映着霜雪有如廣寒月宮,權貴名流濟濟一堂。小夭作爲新封的國家吉祥物,自然一早就被太皇太后邀請了去赴宴,唯獨童焱一人滿腹牢騷,被該死的鬱元機強留下來背書,這不是很可疑嘛!
“連元君都赴宴去了,我幹嗎還要在這背書?”童焱坐在林光殿裡連連嘆氣,在這普天同慶的日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落單。雖然林光殿也屬於金墉城,但是靠近外朝,周圍幾乎都是衙門官府,辦公人員放假都走光了,完全感染不到喜慶的氣氛。
“元君是被太皇太后邀請,纔不得不缺課的,可是姜姑娘你又沒被邀請。”鬱元機坐在與童焱遙遙相對的位子上,手捧一本典籍,也不知道在不在看。窗外的夜空中不時有煙花怒放,將他冰白的臉映染的流光溢彩。
“但我跟夭兒是一起的啊!”就算不是這樣,這也是除夕啊!除夕!沒有任何人有理由在這一天還要學習吧!想想小夭滿臉興奮地出門而去,童焱也很想很想去湊熱鬧啊!
“這話就不對了。”鬱元機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頁書頁,“當初只是擔心元君孤寂,才留下你作伴,你們之間如今已高低有別,夭兒姑娘將會是朝廷的貴賓,而你……”他沒有再說下去,可那口吻已經說明了一切:你什麼都不是——這就是他掩藏起來的話。
童焱自然明白了他這話裡行間的意思,差點就怒吼了起來。我什麼都不是?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巫覡!這麼想着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甚至有點嫉妒起小夭來。
不行不行!童焱趕緊搖了搖頭。不能這麼想,我們是難姐難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怎可以先內部分化了!
於是將鬱元機的話定義爲挑撥離間,童焱在心裡又把他抽打了一百遍,並再次採用迂迴路線,“鬱大人,難道你不需要去參加筵席嗎?”
“……”鬱元機又翻過一頁書,完全不鳥童焱。
“那大人的家裡人肯定也等着你回去一起過年吧?”
“……”還是不睬她。
“哎呀,像鬱大人這樣的少年才俊,也會有很多同僚請你去聚會吧。”
“不敢當,不巧的是本官很少參加這種聚會,而且司天臺掌管日月星辰、風雲氣色之變,需要有人留守。另外,本官也沒有家人在京。”鬱元機終於不再翻他那本書,只是冷淡地注視着童焱,那個意思就是:大爺今天就在這紮根了,你還是省省力氣少廢話了。
“……”有一種沉默,因爲代表着不屑與強權,所以很讓人討厭,童焱就被鬱元機的這種眼神刺激到了。事實證明,就忍耐上來說,她也並不比樑龍姬好到哪裡去。
“鬱大人,你究竟想怎麼樣啊?”童焱終於拍案而起。
“本官沒想怎麼樣,只是要監督姑娘你……”
“少騙人了!你怎麼可能真是爲了看着我背書!再說,你要求背的書那麼多,難不成都是祈晴的祝辭?”
“怎麼,不可以都是祝辭嗎?莫非姜姑娘與上天溝通過,知道什麼是祝辭什麼不是?”對方明顯是在下套,可童焱也不能在這時言辭躲閃。
“……這些什麼‘承天順地,合化陰陽’的,看意思就知道跟下雨下雪沒有關係嘛!”
“哦,原來姜姑娘也是知道這些句子的意思啊。”
“我又不是傻子!鬼才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事到如今,裝傻也不是好辦法。你裝傻,對方也跟着一起裝,最後就是你裝我也裝中把自己給玩完兒了。與之相比,童焱更願意當個明白鬼。
當然,童焱也沒指望這次鬱元機會老實告訴自己他的意圖,只不過是想提醒他,自己已經看破了他的居心叵測,拜託他下次換個方式,不要總強迫自己背書。
“原來姜姑娘這也看出來了……”沒想到鬱元機竟還真得說了,他冰冷地笑了笑,卻並沒有詭計敗露時該有的窘迫,“可是與你一道的姜夭兒就沒看出來,相比較之下,本官還是覺得你是巫覡的可能性更大啊。”
一句話,就把童焱給噎住了。
這些天裡,童焱其實已經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鬱元機是知道她們的真實身份的。他的舉動更像是一隻玩鬧老鼠的貓,現在不置你於死地,只不過是想讓你死得更好玩,可是既然對方沒有說破,她斷沒有主動承認的可能。
“……大、大人開什麼玩笑,夭兒纔是……”
勉強重拾起心理建防,童焱纔再次開口,而鬱元機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的臉色由慌亂到強自鎮定,這才說道:“你讓本官不用再裝,你卻爲何還要再裝呢?姜焱,你就是巫覡,你還曾與仙人簽訂過契約,約定共同保護一件秘寶,那東西就叫‘返魂香’……這些,本官都沒說錯吧。”
這下,童焱沒法控制自己不露出一張大驚失色的臉了,“你怎麼會知道?”
此話一出,不打自招。
“呵呵,本官當然知道,而且恐怕比你以爲的,要多得多……”鬱元機終於露出了一點微笑,遠處依稀有人潮忽然歡躍起來,煙花炮竹震天動地,璀璨的煙火映照在他的臉上,讓那面容不再是一副空有外表的精美面具,而更像是一朵五色斑斕的誘人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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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嗎要那麼早就說出來?看着這個小丫頭矇在鼓裡團團轉,很有意思。”
鬱元機出了林光殿,便朝舉行年夜宴會的朱雀臺走去,喧鬧的除夕氣氛也消除不了冬夜的嚴寒,他拉了拉保暖的狐領,一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還夾雜着失了一個玩具的不滿。
“讓她心裡有底也好,不要冒冒失失的就被別人整死了。”鬱元機古井無波地解釋道。
原以爲山裡出來的,遇到點打擊會像姜夭兒那樣六神無主,結果發現這個女人說傻又傻的不徹底,還帶着點自以爲是的小聰明,能活多久很難保證。
“你還真夠假惺惺的,不死在別人手裡,還不是要死在你手裡……其實現在也可以把她的血放了,等到找出了另一個,再合二爲一也不遲。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啊?”
“不要節外生枝!”鬱元機眉頭一皺,低聲喝道。
“唉……你不會是不想殺她吧?”那聲音語調上揚,調笑之意渾然天成,而鬱元機只是用沉默作爲回答。
“罷了,反正現在殺她也少了不少樂趣……倒是你,小鬼,你總這麼半吊子下去的話,小心被自己害死。”
“……你也很假惺惺啊,我就算不死在別人手裡,還不是要死在你手裡。”
“哎!會講笑話了嘛,不錯不錯!值得表揚!”
沒有再理睬虛空中那抹聲音,鬱元機已來到了通往朱雀臺的遊廊處。這裡人頭攢動,因他是皇帝寵臣,也不乏對他行禮的達官貴人,可都被他視若無睹。他知道,那些人轉身之後就會對他指指點點,甚至有人假裝私下議論,聲音卻高的“恰好”被他聽見。對此,他全都付之一笑。這些營蠅走狗之輩,或趨炎附勢,或渾水摸魚,或隔岸觀火,根本不在他需要費神的範圍之內。
舉世渾濁,澄清者能有幾人?知他心者又有幾人?
鬱元機走後,童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亦不知道殿裡的燭火是什麼時候熄滅的。她回味着鬱元機的字字句句,越想心越冷,現在是冬天,不過這種冷卻是心理與生理雙重的。
果然鬱元機早就證實了她的身份,果然,果然……童焱苦笑了一下,自己又被當成了白癡。不過,被當成白癡其實也沒什麼好羞恥的,反正自從來到世界後,她也沒聰明過一回,可是不管再怎麼自我調侃,智商被鄙視了不說,還一而再地被鄙視做人的尊嚴,童焱真得想發飆了。
在沈曇的眼裡是螻蟻,在鬱元機的眼裡是棋子,反正她就不是她自己,最好呆呆傻傻地待到一邊,等着被救或者等着被殺。喂喂!你們當我是什麼?老孃的自尊心再能屈能伸,也不等於沒有啊!
“你就耍我吧!耍我吧!趁你還耍得動的時候盡情地耍我吧!看是我們誰笑到最後!”童焱噌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手指着鬱元機剛剛離開的那扇殿門,一邊大聲咆哮,好像這樣就能直戳鬱元機的脊樑骨似的。
“阿焱姐……你……幹嗎啊?嚇死人了。”空曠的門口忽然多出來小夭嬌小的身影,她不忍心把童焱一個人落在這裡,這才提前回來的,哪想到劈頭蓋臉就被狗血噴了。耍她?她何時耍過阿焱姐啊?
“夭兒,你回來的正好!”童焱看清來人後,一個箭步跨過去,很有紅四紅一方面軍會師的氣勢。她緊緊握住了夭兒的手,覺得還不夠有力,遂在她的肩上重重又拍了兩下,“夭兒,我們一定要堅持到底,抗戰到底!雖然我們很平凡很弱小,但是隻要我們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意志力,勝利就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阿……阿焱姐,你在說什麼?”小夭愣愣地看着童焱,雖然沒有立刻領會她的精神,但是在童焱激昂眼神的注視下,還是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很好!”童焱高舉着自己和小夭的手,朝林光殿頭上清冽的夜空,高聲吶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就算是再自以爲是一次吧,自以爲是有的時候還是很必要也很能提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