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已濃,濃如墨。
枯枝綠葉和藤蔓糾葛在一起,在黑夜中看去,總會顯現出各種奇異的鬼怪魔魅。平日裡極有趣的大樹在黑夜的幫助下,會變成枯瘦的老人、猙獰的魔鬼、飛舞的蝙蝠。
似乎離開陽光之後,會露出黑暗兇殘的本性,讓楚楚可憐的女孩子戰慄驚叫。
山坡上,樹林中,有一間小小的石頭廟。
秋風荒草,白楊枯樹,一輪冰盤般的明月,斜照着這陰森淒涼的石廟。
陸小鳳蹲在兩具屍體旁摸來摸去,狄蕭提着無鞘寶劍,抱着膀子冷冷的倚在一旁。純白的柔軟衣裳在月下泛着淡藍色的光暈,很是陰森鬼魅。
狄蕭的聲音很獨特,端莊溫柔卻略帶一絲沙啞,不冷不熱,聽上去就讓人有一種被敬而遠之的感覺。她道:“你看出了什麼?”
他指着斷腿屍體,道:“這個人是你殺的?”狄蕭點點頭。
陸小鳳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如實告訴你了,爲什麼還要殺他?”
狄蕭面無表情,或者說,她高眉深目的容顏陰鬱的美。眉宇間冷漠涼薄和眸子中的刻骨殺機,高挺的鼻子和豐滿的脣似乎吐露着憂鬱,殺氣和憂鬱融合在一起,美的動人心絃。
狄蕭冷冷道:“殺人的人一定不能忘記自己也會被殺。既然想要殺我,我爲什麼不能殺他?弱者啊,最可鄙的弱者,不如和我光明正大的用刀劍一較高下。就算是死,也光榮些。”
陸小鳳用剛摸完屍體的手摸了摸鬍子,走到狄蕭身邊看着她,嘆息道:“你和西門真的很相似。”
狄蕭道:“哼!”
陸小鳳不解道:“你們關係一直挺好的,怎麼突然就不待見西門了?”
狄蕭冷冷道:“這與你無關。”
陸小鳳嬉皮笑臉,道:“我是西門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熟人,你們倆人鬧彆扭了還不讓我知道知道麼?別的倒無所謂,就怕兩天之後紫禁之巔決戰,你一見到西門就紅了眼,任嘛不管衝上去提劍就剁。我連前因後果都不知道,到時候幫誰?”
狄蕭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子、豐滿的嘴脣在月光下很冷,也很誘人。淡淡道:“我不會對西門動手。”
陸小鳳好奇道:“永遠不會?”
狄蕭沉默了一會,點點頭,笑笑,道:“嗯,永遠不會。”
陸小鳳精神大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意氣風發道:“走,去紫禁城。”
狄蕭動也不動,懷抱着無鞘長劍,道:“去紫禁城幹什麼?”
陸小鳳目光堅定,斷定道:“這一切的謎團,都圍繞着月圓之夜紫禁之巔的決戰。你遭受的危機也從大內書庫被人放火開始。三天前的下午,重入少林寺的二頭陀被人一劍斃命。禁城獨有的白馬駝他的屍體走在大街上,很多人都認爲那是西門吹雪殺的。因爲很多人都知道,二頭陀三頭陀兄弟二人,把全部身家壓在葉孤城獲勝的賭局。”
狄蕭道:“無聊。”
陸小鳳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忽道:“二頭陀是不是你殺的?”
狄蕭道:“不是。”
陸小鳳道:“你住在禁城中。你的劍法足夠把他一劍斃命。你是一個瀟灑又自由的劍客。”
狄蕭道:“那又如何?”
陸小鳳道:“不能如何。只是想知道事實。”
狄蕭道:“這個世界上有事實?你相信麼?”
陸小鳳道:“我相信。你也相信。”
狄蕭道:“我只相信所有的事實都會被人誘導,被人策劃。”
陸小鳳道:“如果你不相信有事實,爲什麼要我幫你找出陰謀?”
狄蕭沉默了一會,緩緩道:“因爲,我要殺人。”
陸小鳳哧哧的笑了起來,跳上牆頭道:“走吧,帶我去大內書庫。要潛入戒備森嚴的皇宮,有捷徑讓我們避開危險吧?”
大內書庫。
高大簡樸的宮殿在月色中看來,像是一隻張開獠牙巨口的怪獸,靜靜的等着無知無畏的獵物送入口中。
狄蕭和陸小鳳躍至房頂,勾住房檐,一個珍珠倒捲簾,頭上腳下的探身進了氣窗。狄蕭先進,陸小鳳隨後躍下,站在她身邊。
書桌上點着蠟燭,屋中卻沒有人。
陸小鳳走上前,桌子上放着一張墨跡淋漓的紙。“狄娘子,一切小心。昨日送點心的小太監已被毒殺。王安。”
陸小鳳道:“這個王安是誰?”
狄蕭道:“宮中的大總管,王太監。”
陸小鳳道:“他很有趣。既然誘你去石廟,讓你遇埋伏,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給你留下這樣一句話。狄娘子你說這個王總管,是要幫你還是想害你?”
狄蕭道:“我不知道。但是九月十五之前,他不能死,不能干擾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決戰。”
陸小鳳扶額,嘆氣道:“人生中有那麼多美妙的事情,你怎麼就不能想想其他女孩子該想的事情?”
狄蕭道:“陸老爺子,你還沒上年紀就開始嘮叨成這樣,要是活個七老八十,叫別人怎麼活?”
陸小鳳一抹臉,壓着嗓子,灑脫逍遙還有些懶洋洋的聲音立刻變的蒼老沙啞,道:“咳咳咳咳,我這一輩子啊,也沒甚麼別的想法兒。呵呵呵呵,就是喜歡和年輕銀說說話,呵呵呵,咳咳,現在的年輕人吶,越來越瞧不起我這把,啊,老骨頭,啊。”
狄蕭忍不住笑了。眉宇間的陰鬱一掃而光,美似明珠瑩瑩光芒。捂嘴道:“別鬧了,我們去看看那個小太監的屍體。”
陸小鳳得意道:“你知道宮裡的人死了之後送到哪兒去麼?”
狄蕭道:“你知道?”
陸小鳳點點頭,傲然道:“有權有勢的大太監還能落一副棺木,一般的小太監只能送到火葬場去一把火燒了,把灰隨便一灑,也就了結了。”
狄蕭道:“你知道火葬場在哪?”
陸小鳳道:“天蠶壇。似乎很巧,二頭陀的屍體也在天蠶壇。”
天蠶壇在安定門外。天子重萬民,萬民以農桑爲本,放天子祭先農於南郊,皇后祭先蠶於北郊。
“二頭陀爲什麼會在天蠶壇?”
“因爲這個天蠶壇已被廢置,已成了喇嘛們的火葬處。”
“爲什麼宮裡的人會送到喇嘛們的地方去火葬?爲什麼並不貧窮的二頭陀也在天蠶壇?”
“小太監在天蠶壇因爲很便宜。火葬的價錢比土葬便宜,喇嘛們的火葬又比一般人的火葬要便宜。至於二頭陀,我也在想知道爲什麼。”
“這樣說,我們什麼都看不到?”
“不一定。”陸小鳳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裝在箱子裡。”
“爲什麼?”
“因爲喇嘛要錢,沒有錢的就得等着。”陸小鳳道:“我曾經去看過—次,大殿裡幾乎擺滿了這種兩尺寬,三尺高的箱子。”
狄蕭道:“箱子只有兩尺寬,三尺高?”
陸小鳳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要嘔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着,也不能躺着,只有蹲在箱子裡。”
狄蕭面無表情的臉上,忍不住也皺起了眉。
陸小鳳道:“大殿裡不但有很多這種箱子,還掛滿了黃布袋。”
“布袋裡裝的是什麼?”
“死人的骨灰。”陸小鳳道:“他們每年將骨灰運回去一次,還沒有運走之前,就掛在大殿裡。”
“我們絕不能讓他們將二頭陀和那個小太監裝進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趕快去。”
夜更深。大殿裡燈光陰暗,這大殿的本身看來就像是座墳墓。九月的晚風本來是清涼的,但是在這裡,卻充滿了—種無法形容的惡臭。
那太監窩裡的氣味,已經臭得令人作嘔,這地方卻是另外一種臭,臭得詭異,臭得可怕。因爲這是腐屍臭氣。有的箱子上還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的從木板縫裡流出來。
一個白衣人站在大殿中,懷抱烏鞘劍。白衣勝雪,遺世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