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涵回到府邸,仔細翻閱春月酒樓的賬冊和韓醉的身份檔案,試圖找出線索。
過了一陣,只見張厲拿起一本書冊走了進來。
林玉涵問道:“現在他們對尹止虛審得如何,尹止虛他招了真相沒有?”
張厲嘆了一口氣,道:“尹止虛整天在思過堂中胡言亂語。”
林玉涵問道:“他瘋了?”
張厲道:“沒有,我看得出他神志清楚得很,就是故意胡說八道,同我們斡旋。”
林玉涵道:“我想我們從尹止虛身上找不到突破口。”
張厲道:“公子,我探聽到一些有關韓醉的消息。”
林玉涵問道:“什麼消息?”
張厲望着手中的書冊,道:“這是我從韓醉府中找來的,是一本曲譜。我聽韓醉府中的雜工和丫鬟們說,韓醉擅長彈奏鐵箏,這是他最喜愛的一首曲子,叫做《青山綠水》,還是他自己所創作的。”說完,交給林玉涵。
林玉涵接過書冊一看,只見封面正中寫着“青山綠水”四字,左下角寫着“韓醉所作”三字,均是娟美清秀的柳楷字跡。
他連翻數頁,發現書中曲詞秀麗,樂譜清雅,不由脫口讚道:“真是一首好曲。”
張厲道:“我不懂音律,自然看不懂其中的精妙所在。”
林玉涵心血來潮,命下人找來一張古箏。張厲不解,問道:“公子,你要什麼?”
林玉涵悠然一笑,道:“當然是彈奏一下這曲《青山綠水》囉。”
張厲道:“瞎,這有啥好彈的?”
林玉涵笑道:“說不定音樂之中藏有玄機呢?”
張厲有些不耐煩了,道:“好好好,那你自己彈奏,我可不奉陪,要出去逗留了。”
林玉涵笑道:“張叔請便吧。”忽然想到一事,問道:“喔,對了,嚴首領呢?”
張厲道:“他奉你的命令去召集所有關西軍將領了。”
林玉涵聽了,頷首道:“好,我知道了。張叔,你去吧!”
張厲去後,他獨坐屋中,依着書中曲譜,彈了一遍《青山綠水》。曲終弦定,他嘉言譽道:“這《青山綠水》真是一首好曲!看不出來,這個韓醉還是一位高明的樂師咧。”
過了一個時辰,門子來報,說是嚴盡在外請見。林玉涵合上書頁,即命進來。
嚴盡進屋之後,林玉涵劈頭便問關西軍所有將領是否聚齊。
嚴盡笑道:“公子放心,關西軍所有九品以上的軍官,現在都已聚在長安大牢之中,等候公子問話。”
林玉涵即刻棄了鐵箏,道:“走!”隨後即帶嚴盡、張厲離開府邸,疾趨長安大牢刑訊室。
此刻刑訊室內一時聚滿關西軍九品以上將官,共一百二十八名,內有承宣使、觀察使、防禦使、制置使、宣撫使、經略安撫使、招討使、招撫使、撫諭使、團練使、總領、留守、行軍總管、兵馬鈐轄、都監、教頭等等。
衆將既往都是林議麾下部從,自然對林家父子敬畏不已,現知林玉涵又擔任殿前御使,位高權重,不敢怠慢,俱躬身參拜,行止甚是恭敬。
林玉涵環視衆人一眼,厲聲喝問:“蕭沫二十萬大軍入侵關西,你們爲何臨陣脫逃?”
關西軍防禦使道:“公子暫請息怒。實不相瞞,敵軍入侵之時,我等並未主動率先脫離陣地,而是接到了韓醉的軍令。當時韓醉的軍令是要求我等率領所有關西軍即刻撤離要塞之地,向終南山集結。”
林玉涵、嚴盡、張厲聞言,驚駭不已。林玉涵問道:“韓醉下過這樣的軍令?”
防禦使道:“我等都接到過這樣的軍令。”其餘將官齊聲贊同。
林玉涵喝道:“你們可知臨陣退逃,該犯何罪嗎?”
觀察使辯道:“主帥下令撤軍,我們身爲麾下部將,焉有不聽主帥號令的道理?”承宣使道:“當時下官還懷疑過韓醉的軍令,正要與他商議。可惜他的將令來得太快,下官根本來不及與他商議。”
林玉涵厭煩他們找理由開脫,道:“你們不管怎麼狡辯,都無濟於事。你們可曾知曉,你們這一主動撤離陣地。蕭沫就乘虛而入,二十萬敵軍立馬就全部殺入關西。龍山遇襲,長安被困,聖駕蒙塵,國威受挫。你們想想,你們的罪還小嗎?”
衆將聞訓,面紅耳赤,垂首不言。
靜默良久,林玉涵道:“現在你們也許有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那就是找到韓醉的下落,還有查明韓醉替身的來歷。”見他們久不啃聲,按耐不住,厲聲喝問:“你們到底聽見了沒有?”
衆將聞言,朗聲道:“遵命!”說罷,辭別林玉涵,各自回營率軍找尋韓醉的下落。
張厲見衆將離去,私下對林玉涵道:“公子,韓醉故意下令關西軍全軍撤退,引誘蕭沫大軍進入關西,他會不會是草原八部的細作?”
林玉涵道:“不知道。箇中緣由,我想只要找到韓醉才能真相大白。”
五天過去了,到了第六日清晨,嚴盡急匆匆來到林府,謁見林玉涵,開門見山地道:“林公子,好消息,我們找到韓醉的下落了。”
林玉涵喜出望外,問其所在。
嚴盡左右環顧,然後湊近林玉涵耳際蚊語一陣。
林玉涵聞之大喜,道:“事不宜遲,我們趕快出發。”
是夜,月圓如盤,明亮皎潔。
終南山下,一處深幽的溝壑之間,松木蔥鬱,涼風習習,林濤沸騰。月色悽清,透過陰沉僻靜的林蔭,漏下無數道昏暗的光芒。一條坎坷的羊腸小徑乍隱乍現,蜿蜒曲折,直通幽處。
林蔭深處,露出幾間破舊的茅舍。
茅舍面前怪石兀立,一座木葉小亭矗立怪石叢中。亭前橫臥着一池幽碧的清水,池畔荒草齊腰。
茅舍裡面,燈焰搖晃。那名神秘的繡花美婦將繡好的一卷錦繡輕輕放到桌上,然後從一架破敗的竹椅上面,攙起一位雙目失明、皺紋滿面的老翁。
美婦將他扶至牀上,然後爲其脫靴卸襪。
老翁仰臥於牀,微笑道:“阿蘭,我的康兒天生啞巴,能討到你這樣的媳婦,真是他三世修來的福氣啊。”
微弱的燈火照射下,只見那美婦二十餘歲,衣裙破舊,星眸長眉,秀髮如瀑,淺笑嫣然,酒窩隱露,道:“多謝公公誇獎,兒媳真是受寵若驚。”邊說邊爲老翁蓋好被褥。
老翁嘆了一口氣,愁道:“康兒流落在外十多年了,這次總算大難不死,平安回家。你說他的臉上多了幾道傷疤,是歹人搶劫後留下的。唉,你居然不嫌棄我們康兒,老朽真是感激不盡。”
青年美婦道:“公公,兒媳怎麼會介意呢?我和康哥已是糟糠夫妻,我怎麼會嫌棄夫君的相貌呢?三年之前,我和康哥偶然邂逅,一見鍾情,雖然婚姻大事沒有經過你老的允許,我們就私定終身,似乎有違禮法。但是我和康哥的確是情投意合,恩愛交融。聽說婆母過死得早,公公獨自一人在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又想念康哥得緊,把眼睛都哭瞎了。這次康哥衣錦還鄉,解甲歸田,總算回到你老的身邊了。公公儘管放心,我們夫妻一定會服侍你老頤養天年的。”
老翁聽她一番言語,實出肺腑,頓時感激涕零,垂淚道:“好,好,好!”
待老人安睡之後,青年美婦從一個破裂的木櫃中找出一領嶄新的大氅,掌了油燈走出茅舍,輕移蓮步,來到屋前的木亭之下。
只見亭中坐着一名中年男子,身穿深紫色衣衫,蓬頭散發,臉頰之上劃了七八條刀傷,五官難辨。此刻他正襟危坐,瞑目沉思。胸前的破桌上擱了一具黑黝黝的鐵箏,他粗獷有力的雙手靜靜地放在鐵箏兩旁,幾根手指的指尖在桌上微微跳動,似在奏曲一般。
青年美婦將手中油燈輕輕放在桌上,又將大氅輕輕披蓋於男子肩上,然後美言慰道:“夫君,公公現在已經睡了。”
男子微微點頭,喔喔地回了一聲。
過了一陣,青年美婦道:“夫君,這裡山清水秀,房舍儼然,比起那城中的樓閣不知又清靜了多少。妾身願陪夫君白頭偕老,終老此地。今夜山高月明,雲淡風輕。如此良辰美景,夫君何不彈奏一曲,以解煩心?待奏完曲後,我們一道同寢,不知意下如何?”
中年男子聽罷,微微頷首,雙手移至箏弦之上。十指遊動,鐵箏鏗然作響。
頓時,一曲悠揚輕曠的箏聲從山澗中徐徐飄起。
一曲方歇,明亮的月色慢慢地潛入濃濃的烏雲之中。
霎時,天昏地暗,風拂林摧,池水縠紋粼粼閃爍,地上砂礫翩翩飛舞。
忽然,只見山外一道耀眼的閃電撕裂寥廓的長空,接着傳來一陣震耳的霹靂之聲。
雷聲一過,青年美婦花容失色,顫聲道:“夫君,你看,前方有人!”
那中年男子一聽,猛地掙開沉閉已久的雙目,凝視前方,只見一條人影詭異般地立在亭前的池畔上。
人影輕飄飄地移近幾步,笑道:“大人真好有雅興啊!”
中年男子並不開口,青年美婦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人影口中傳來一句陰森森的話語:“來找你們的人!”
美婦驚道:“找我們的人?”
“對!”回聲愈發森恐。
隨着話聲,人影緩步移至亭前,藉助亭中微弱的燈光下露出隱約的面孔,原來正是林玉涵。此刻他面如寒霜,長袍輕飄,手持一柄長劍。
青年美婦道:“閣下是誰,爲何千里迢迢來到這荒山野地?”
林玉涵盯了美婦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亭中悠然獨坐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道:“我是專程來找大人和夫人的。”
中年男子仍是靜默。美婦道:“我和夫君都是山野良民,不是官宦人家,閣下認錯人了,你請回吧!”
林玉涵冷笑道:“是麼,韓夫人?”
美婦聞言,面色一變。
“是什麼人啊?”忽然只聽身後的茅舍裡面傳來老翁驚訝的問話。原來二人幾句話語,早已驚醒屋中老人,或許是剛纔的雷聲並未讓老人睡熟。
青年美婦回首向屋內叫道:“公公,一位過路人而已。沒事的,你自己睡吧!”
少刻,老翁身穿黃衣,拄了一個彎曲破爛的竹杖,移動步履,蹣跚走到門旁,向林玉涵佇立之地道:“既然是過路的人,看來一定是找不到路出去的。現在夜深人靜,道路難辨,山中虎豹橫行,不如請貴客到屋內歇歇一晚,明天再走不遲嘛。”
林玉涵見他老態龍鍾,雙目已瞎,聽他話語嘶啞,至誠相邀,躬身道:“老人家的美意,在下心領了。不過在下還有要事要辦。”
老翁聽他婉言推辭,微嘆一聲。
林玉涵道:“老人家,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老人家允諾。”
老翁驚道:“什麼不情之請?貴客請說!”
林玉涵道:“就是在下要帶他們二人離開這裡,希望老人家給在下一個薄面。”說完,亭中夫婦愕然相顧。
老翁面色慘白,大吃一驚,手中竹杖啪的一聲掉在門首,身子險些摔倒,顫聲道:“你說什麼?你要帶他們走?我的兒子、兒媳又沒有犯什麼罪,你憑什麼要帶他們走啊?”
林玉涵道:“老人家,恕我直言,他們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和兒媳。”
老翁怒道:“你胡說什麼啊?”
青年美婦也對林玉涵怒道:“是啊,你胡說八道什麼啊?我勸你還是快些離開這裡吧,免得打擾我們一家人休息。”
林玉涵在亭外走了幾步,對老翁道:“老人家,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姓秦,你有個兒子叫秦康,流落在十多年了,一直沒有回家,平時連家書都很少寄回,可是這樣?”
老翁點點頭,道:“說得不錯,可是現在我兒子平平安安地回家啦。聽說他在外攢了很多銀兩,還娶了一位溫柔賢淑的兒媳。他們結伴歸來,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一股山賊。經過一番激戰之後,雖然他們的銀兩被劫,康兒的臉上也被賊人用刀砍了幾條傷痕。不過慶幸的是兒子兒媳能夠雙雙回家,老朽就已經歡喜不已了。”
林玉涵面色忽地一沉,道:“不,你的兒子已經死了,屍首現在停在長安大牢裡面。”
老翁兀自不信,笑道:“貴客啊,你又胡說了。”
青年美婦起身,走到林玉涵面前,道:“是啊,你對我公公胡說什麼啊,難道你想離間我們一家老小的關係不成?你到底居心何在?”
林玉涵嘴角輕輕一笑,道:“你們一家人?你們是一家人嗎?”說了,目光瞥開美婦,又轉首對那中年男子道:“韓醉,你就別裝了,你的陰謀詭計已經徹底暴露了。”
那男子默不吱聲,老翁道:“哎呀,我的兒子不姓韓,姓秦。他是個啞巴,天生就不會說話。貴客,你認錯人了。”
林玉涵慰道:“老人家,你先別急,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老翁道:“嗬嗬嗬嗬,既然貴客有故事要講給老朽聽,那老朽就坐下洗耳恭聽,聽聽你能講出什麼稀奇的故事來。”說罷,找來一張破舊木凳坐下,又拾起地上的竹杖,聽他有何故事。
林玉涵道:“好,那我就長話短說。近來,草原八部大舉入侵關西,身爲西北節度使的韓醉畏罪潛逃,於是命令關西軍將領率領十萬關西軍盡數撤離邊塞。殊不知這個錯誤的命令,竟然導致草原八部大軍乘虛而入,圍困長安。韓醉害怕朝廷日後追查,於是找了一個長相與自己十分相似的人當了自己的替身。這個替身就是你的兒子秦康。韓醉將你的兒子秦康假扮成西北節度使韓醉,然後讓他故意被金豹殿的首領嚴盡帶人抓走,關押於長安大牢之中。因爲你兒子秦康天生啞巴,不會說話,所以韓醉正好利用這點實施他瞞天過海的卑劣陰謀。
“開始朝中有很多人誤信韓醉入獄之後一直沉默不語,目的是爲了掩飾自己的罪行或是保護某些人。但是他們都錯了,因爲他們把替身當做了真正的韓醉。
“韓醉利用秦康作爲替身進入長安大牢天字號大牢之後,本以爲就可以瞞天過海,誰知此案被我發現了蹊蹺,於是皇上就令我和六扇門的三位大人重新審查。韓醉害怕真相被揭穿,於是設計殺掉替身。只要替身秦康一死,一切真相將會徹底掩蓋。我想韓醉經過一番精心佈局之後,派出自己的管家戾風,找到了殺手仇雨,在案發當晚讓仇雨在春月酒樓掌櫃王九的協助之下,悄悄地潛入長安大牢之中,尋找時機將韓醉的替身秦康殺害。後來經過韓醉的同夥,也就是長安提刑官尹止虛的一番審理,便將此案定爲自殺案以此結案,來掩人耳目。哈哈哈哈,好一個絕妙的驚天計劃。如果這個這個計劃成功,便可以一箭三雕。一是讓罪魁禍首韓醉僥倖逃過一劫;二是李代桃僵,讓替身秦康無辜而死,瞞過朝廷衆人的耳目;三是讓那些與韓醉有牽連的人從此高枕無憂,逍遙法外。
“韓醉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陰險歹毒,無所不用其極。他利用秦康作爲替身,又殺了替身,隨後便攜帶夫人逃到秦康的老家,也就是這裡。因爲這裡地勢偏僻,人跡罕至,自然不會引人注目。韓醉爲了徹底掩蓋自己的身份,就假扮成了你的兒子秦康,同時讓他的夫人假扮成你的兒媳,逃到這裡躲避風頭。爲了不讓你和周圍鄰居認出自己,韓醉於是狠下心來,壯士斷腕,使出一招苦肉計。這招苦肉計就是他用刀將自己的容顏毀壞,讓人辨認不出五官容顏,向外謊稱是賊人用刀砍傷。老人家,你現在雙目失明,自然看不到韓醉臉上的傷痕。但是我會看見,而且看得清清楚楚。韓醉現在臉上的傷痕是最近幾日才劃的。被人砍傷與自己用刀劃傷,兩相對比,其傷痕截然不同。也許韓醉此刻心裡一直在猜測我有什麼證據證明他不是秦康,而是韓醉的呢?要想證明這一點,其實很簡單。剛纔我們都聽到了韓醉在亭子中間彈奏了一曲鐵箏,敢問老人家你知道這首箏曲叫什麼名字嗎?”
老翁搖首道:“老朽五音不全,對於音律一竅不通,怎麼會知道這曲子的名字呢?只是覺得這首曲子很好聽而已!”
林玉涵道:“我派人調查了韓醉,知道韓醉精通音律,尤爲擅奏鐵箏,剛纔他彈奏的這首曲子叫做《青山綠水》,正是他自己所創。試問一下,你的兒子秦康怎麼會彈奏韓醉自己所創的箏曲《青山綠水》呢?”
老翁道:“據此看來,貴客說得倒是有些道理!”
林玉涵道:“那麼,現在你終於知道你面前的這兩人並不是你的兒子和兒媳,而是作案兇手了吧!”
老翁聽到這裡,面上皺紋一動不動,撫胸垂首,淚如雨落,悽聲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