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長安大牢的冰室裡面,陰氣抑鬱,霧靄層層。一盞青釉洗式五管器中的火焰,左右搖擺,瑟瑟顫抖,照在正中一張的鐵牀上面。只見韓醉的屍首靜靜地躺在鐵牀之上,無數碎冰堆積在屍首四周,散發着陰森森的白芒。
張厲、馬千里陪同林玉涵緩步進入冰室,來至鐵牀面前。
林玉涵盯了一眼韓醉的屍身,對馬千里道:“馬大哥,韓醉的屍首上面有什麼新線索沒有?”
馬千里搖首道:“公子,真是慚愧,眼下我尚未發現任何新的線索。”
林玉涵微嘆一口氣,對二人道:“你們兩位誰能回答我,韓醉入獄之後爲什麼一直不開口說話?”
馬千里驚詫道:“我也納悶啦,他爲什麼一直不開口說話呢?”
張厲愕然道:“是啊,他又不是啞巴。”
林玉涵上前幾步,盯着韓醉蒼白無血的面孔,冷冷道:“韓醉,你說,你究竟想要包庇什麼?你以爲你死了之後,此案就能一了百了?你知道嗎?你這樣做,只會讓更多的惡人逍遙法外,而你卻成了一具可憐的替死鬼!”說罷,緊握拳頭,意欲揮拳打他。
張厲見林玉涵怒視韓醉的屍首,勸道:“林公子,韓醉已經死了,死人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林玉涵冷笑道:“誰說死屍不能開口說話?馬大哥,你不是精通驗屍術嗎?我想你一定有辦法讓韓醉開口說話的。”
馬千里驚道:“啊……這……我……”
三人正說間,只覺鐵牀上面傳來一陣嗤嗤嗤的響動,接着只見無數冰塊窸窸梭梭地四處滑動,紛紛掉之於地,噼噼啪啪,砸得稀爛。隨之,鐵牀也跟着咔嚓咔嚓的聲音不住地顫動起來。忽然,只見韓醉的屍首猛地揮開周圍的寒冰,竟然坐立而起,然後翻身下牀,跪倒於地,聲嘶力竭地嚎道:“我冤枉啊!我冤枉啊!蒼天啊,大地啊,誰才能幫助我沉冤昭雪?”
三人見韓醉猛然間活了過來,無不驚顫咋舌。
林玉涵喝道:“韓醉,你身爲朝廷欽犯,罪惡滔天,居然還會有冤?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韓醉怪笑一陣,道:“人人都說林玉涵擅長推理,精通斷案,依我看啦,你不過沽名釣譽,浪得虛名而已。哈哈哈哈!”
林玉涵見他出言譏諷,怒道:“那你說,你到底有什麼冤屈?”
韓醉冷笑道:“我有冤沒冤,你難道不知道嗎?”
張厲見他囂張不已,喝道:“放肆,你竟敢跟殿前御使這麼說話?”
韓醉喃喃道:“關西軍……飛龍殿……終南山……長安大牢……春月酒樓……長安糧倉……”
林玉涵聽他斷斷續續地說些地名,不明所以,問道:“你說的這些地名代表什麼?”
韓醉冷笑道:“林玉涵,你不是挺聰明的嗎?有本事,你自己去查真相啊。”
林玉涵慍道:“你……”
“我的冤屈誰也幫我洗脫不了,這個案子誰也別想查清楚,哈哈哈哈!”韓醉仰天大笑,過了一陣,忽然面色一變,居然失聲痛哭起來。
林玉涵、馬千里、張厲見他一陣笑,一陣哭,語無倫次,瘋瘋癲癲,不禁面面相覷。
忽然,整個冰室狂震起來,鐵牀上的冰塊、牆壁上的石塊嘩啦啦急傾而下。地面裂出一條縫隙,縫隙之中黑煙噴涌,烈焰四起,熱氣升騰。縫隙開始撕裂,越來越大。四人走投無路,一齊掉入縫隙之中……
“啊……”林玉涵不由從睡夢中驚醒,坐起身來,只覺汗流滿面,衣襟溼透,頭昏眼花,四顧臥室,只見屋樑安然無恙,窗外晨曦初上,雞鳴犬吠,想起剛纔之事,方知乃是南柯一夢。
“玉涵,你怎麼了?”此時,屋外傳來林議溫和的問詢。
“爹,沒什麼!”林玉涵言罷,擦乾汗液,起身更衣,打開屋門,發現爹爹正自佇立門首。
林議咳嗽一下,柔聲問道:“你昨晚睡得不好,做噩夢了?”
林玉涵微微點頭,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偶爾做點噩夢也不稀奇。”
林議拍拍林玉涵肩膀,道:“今天又要去長安大牢查案?”
林玉涵想了一會,道:“韓醉這個案子錯綜複雜,我想今天先去長安糧倉查看一番,看看有無重大線索發現。”
林議喟嘆一番,道:“人人都說官場如滄海,無風三尺浪。此案猶如驚濤洶涌,你萬事都要小心,千萬不要馬虎大意。”
“爹爹,這個孩兒明白。”
“喔,對了,早點都已備好,我們開始用膳吧。”
“是,爹爹。”
父子二人用過早膳,林玉涵發現右手掌心針傷已愈,並無痛楚,於是洗漱一番,換了一套暫新衣袍,告辭林議,走到朱雀大街之上,直奔長安糧倉而來。
他剛走進一條僻靜的巷道,只見前面一位漢子,頭戴范陽笠,身穿灰衣,推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獨輪車迎面走來。
漢子攔住去路,問道:“這位公子,剛出鍋的炊餅,好吃得很,買不買幾個?”
林玉涵聽得對方聲音很熟悉,似曾相識,心下狐疑,斜首探看對方面容,卻見對方頭上的范陽笠沉沉地遮住雙眼,只留下半個高挺的鼻樑和兩瓣寬厚的嘴脣,下頜留着一片短短的黑胡茬,右邊嘴角冒出一粒殷紅小痣。
林玉涵心中一凜,瞥見獨輪車上堆了二十餘隻白嫩嫩的炊餅,正冒出香噴噴的熱氣,右手一擺,笑言辭道:“謝謝,不用了,我已經吃過早點了。煩請這位大哥行個方便,讓條路出來,我好過去。”
那漢子冷笑道:“讓路?休想!林玉涵,你受死吧!”說時,已從獨輪車下迅速抽出一柄燒得紅彤彤的火鉗,滴答一動,分開兩隻熱氣滾滾的鐵足,一招“雙風貫耳”,向林玉涵頸部猛夾而來。頓時一股滾燙的濃煙嗤地冒將而出,焦糊燻人的氣息直撲林玉涵面門。
林玉涵大吃一驚,斜刺裡閃身避過。斜目顧盼,只見那柄火鉗長約三尺,通體滾燙,好似剛從炭火中取出一般。
那漢子將火鉗雙足滴榻一聲合攏,向前一伸,猶如一柄利刃直刺林玉涵胸口。
林玉涵右手衣袖一揮,帶動一股渾厚內力。衣袖起處,獨輪車上二十餘隻炊餅嗖嗖飛出,向那漢子迎面撲去。
那漢子手腕一轉,展開火鉗雙足,呼呼生風,擦擦擦,將那二十餘隻炊餅盡數竄於火鉗的兩隻鐵足之上。
只聽一陣嗤嗤聲響,火鉗上二十餘隻炊餅瞬間變作一個個黢黑的焦炭。
那漢子嘴角一笑,火鉗雙足一併,二十餘隻焦黑的炊餅頓時粉身碎骨,噼噼啪啪,盡數掉地。
林玉涵見他鉗功了得,豎起右手拇指,微微一笑,讚道:“好身手!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閣下正是昨晚在衚衕裡圍攻我的那位鐵手幫好漢。你究竟是誰?爲什麼要苦苦糾纏我?”
林玉涵猜得不錯,漢子果是昨晚那名灰衣首領。
當下,灰衣首領嘿嘿一笑,道:“昨晚我都給你說了,你就不聽我的規勸,非要調查韓醉一案。這是你負約在先,現在我豈能輕易放過你?”
林玉涵冷冷道:“你處處偷襲我,豈是英雄好漢所爲?”
那漢子道:“英雄好漢?哈哈哈哈,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眼下,只是想要你的性命而已。”
林玉涵冷笑道:“好啊,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有沒有本事,待會你就明白了,看招!”灰衣首領話音甫落,手中火鉗嗖地刺來,直點林玉涵右腕脈門。
林玉涵見他手中火鉗糅合刀劍之勢,剛柔並濟,或虛或實,不可小視,瞥見身後不遠處有株枯敗的榆樹,於是雙足後躍,後退幾步,轉身繞至榆樹身後。
灰衣首領見林玉涵欲逃,喝聲“哪裡走?”飛身追來。火鉗刺在那株榆樹上,啪的一聲,將那碗口粗的樹幹挑爲兩半。
林玉涵躲閃之餘,拾起一根樹枝,當做劍刃,掃、劈、刺、卷,與他手中火鉗纏鬥起來。
二人廝殺十餘招,灰衣首領火鉗忽地夾住林玉涵手中樹枝,剪去半截。
林玉涵順勢將手中殘枝擲出,射中灰衣首領右腕。
灰衣首領手腕受傷,火鉗噹啷墜地,插在一塊石板之上,嗤地冒氣一股青煙。
二人慾要再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呵斥聲音:“那是什麼人,竟敢行刺我們御使大人?”隨着喝聲,林玉涵身後呼呼竄出十餘名精壯漢子,正是金豹殿侍衛。
灰衣首領見暗算林玉涵未遂,半路突然殺出十餘名金豹殿侍衛,而且來勢洶洶,羞怒不已,飛去一腳,將獨輪車踢翻。頓時,車中飛出無數塊紅彤彤的火炭,向衆人迎面砸去。
金豹殿衆侍衛躲閃不及,皆被亂飛的火炭撞到於地。
灰衣首領身形一閃,乘亂逃走。
衆人爬起身來,走到林玉涵面前,齊聲問道:“林公子,你沒事吧?”
林玉涵見他們一個個被火炭傷得焦頭爛額,微微一笑,道:“我倒沒事,你們險些倒是事了。”
衆人赧然不已,爲首一名侍衛道:“我們保護不周,愧對皇上。”
林玉涵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走吧!”
爲首侍衛驚道:“走,公子要去哪裡?”
“長安糧倉!”
“公子您去幹什麼?”
“當然是查案啦!”
“查案?”衆人茫然不解。
爲首侍衛走到林玉涵跟前,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們前去保護您?”
林玉涵搖搖首,道:“不用。”說完,湊到爲首侍衛耳際,低聲道:“喔,對了,中午我要去春月酒樓吃飯,到時你們多帶些侍衛過去,順便通知一下尹提刑。”
爲首侍衛問道:“公子要幹什麼?”
“你別問,照辦就是。”林玉涵話猶未盡,一道身影業已飄然而去。
爲首侍衛愣了一陣,方纔發現林玉涵已經不知所蹤,稀裡糊塗地應了一聲:“遵命,大人!”
林玉涵向東走出五六裡,來到長安糧倉。
他剛至糧倉門口,只見長安通判辛大人帶着幾名官吏和十餘名兵士快步迎出。
辛通判躬身道:“公子貴臨,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林玉涵笑道:“辛大人不必多禮。我突然造訪,打擾諸位大人了。”
辛通判道:“豈敢豈敢!公子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林玉涵道:“我來查查倉糧,看看有沒有跟韓醉相關的線索?”
辛通判驚道:“原來如此。”
林玉涵道:“煩請辛大人即刻帶我去倉庫看看。”
辛通判道:“公子請!”說罷躬引林玉涵緩步進入倉廩之中。
林玉涵見裡面堆積了無數座席囤,在中間轉了半晌,掀開幾座席囤,分別抓起一些黍和麥查驗了一番,然後問辛通判道:“長安糧倉一般儲存多少糧食?”
辛通判道:“回公子話,長安糧倉是軍用糧倉,一般只供給軍隊,不對平民開放。除非有緊急情況,如最近草原八部圍困長安,城中缺糧,也可以開倉賑濟平民。這座糧倉建於本朝立國之時,通常情況下至少儲存五十萬石糧食。”
林玉涵想了一陣,道:“本朝度量規定,一石爲一百二十斤,五十萬石就是六千萬斤。我在邊關待過一段時日,知道我朝軍士每人一年的軍糧是六百斤。那麼也就是說長安糧倉裡面的五十萬石糧食,至少可以維持十萬大軍一年之用。辛大人,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辛通判笑道:“林公子算得十分精確。”
林玉涵道:“要是我沒有說錯的話,每年年底朝廷都要從各地調撥至少五十萬石糧食到長安的糧倉之中,然後次年立春的時候又要將這些糧食運至關西前線,以資軍用。辛大人,可是這樣?”
“是的。”
“三個月前,那時韓醉尚未接掌西北節度使,長安糧倉應該是你在掌管,可是這樣?”
“不錯,那時的確是下官在全權負責。”
“那好,我來問你,當時長安糧倉的存糧是多少?”
“當時的存糧一共是五十萬零兩千八百二十一石,這是存糧的賬冊,上面記得十分詳細,請公子過目。”通判言畢,從旁邊一張桌上拿起一本賬冊交給林玉涵。
林玉涵接過賬冊瀏覽一遍,點頭道:“不錯!”
辛通判道:“這些都是明賬,且有各位倉官爲證!”剛一說完,身邊的幾名倉官即刻異口同聲地應聲贊同。
林玉涵將賬冊還與通判,問道:“那現在糧倉裡面還有多少石糧食?”
辛通判不假思索地回道:“不足一百石,準確的說應該是九十七石零八斗六升。”
古時容積計量精確無比,一石爲十鬥,一斗爲十升,一升爲十合,一合爲十勺,一勺爲十抄,一抄爲十作,一作爲十釐,一釐約一顆米粒重。
林玉涵聽他一說,大吃一驚,道:“也就是說糧倉裡面現在缺了至少五十萬石糧食?”
辛通判點頭道:“是的。”
林玉涵道:“難怪長安被困期間,城內會缺糧,原來如此。喔,對了,韓醉擔任西北節度使期間,又是誰在掌管倉糧?”
辛通判道:“韓醉接任西北節度使之後,下官便給他趕回了老家,長安糧倉就歸韓醉自己管控了。韓醉兵敗入獄之後,下官又官復原職,重新接管長安糧倉。”
林玉涵道:“今年還未到立春,未到倉糧出運之時,沒有戶部與兵部的批文,韓醉就敢擅動倉糧,他好大的膽子!況且三個月之內,他就轉運了五十萬石糧食出倉,真是大手筆啊!”
辛通判道:“韓醉身爲西北節度使,是封太尉的親信,他私自從長安糧倉之中轉運糧食,當然可以不經過兵部與戶部的許可。”
林玉涵道:“喔,原來是這樣。”過了一陣,忽而又道:“但是我聽說關西前線軍中一直都是糧倉充足,並沒有聽說糧食緊缺啊。”
辛通判心想此乃軍務,無關己事,不宜插手過問,便道:“那對於這個情況,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林玉涵雙眉一凜,道:“我一定要查清這些糧食的下落!”
辛通判聽罷,立在身旁默默不語,
林玉涵走了一陣,忽地想起韓醉案來,轉身對通判道:“你是長安通判,想必對尹提刑十分了解。”
辛通判道:“是的,瞭解一些。”
林玉涵沉吟一會,問道:“那你說,尹提刑平時在長安一帶的官德和口碑如何?”
辛通判聽了,心知他是在暗查尹止虛的官風人品,故而不敢亂言,以免禍從口出,無端生事。他想了片刻,慎言道:“尹提刑在長安一帶當了十多年的提刑官,一向爲人正派,剛正不阿,而且精通刑獄,對於驗屍之道尤爲精通,這十多年來,在他的管轄之下,沒有出現過一例冤假錯案。這並非下官片面之詞,關西諸多官員皆可爲證!”
林玉涵聽到這裡,垂首沉吟,心中狐疑:“十多年來,尹提刑沒有出現過一例冤假錯案,爲什麼在韓醉案中他卻驗錯了屍,斷錯了案呢?難道是他偶而疏忽,馬失前蹄?這真是太奇怪了。”
辛通判見他忽然面露驚詫之色,不禁問道:“林公子,你怎麼啦?”
“沒什麼!”林玉涵聽他一問,忽然回過神來。
林玉涵閒逛一陣,便辭別衆位倉廩之官,匆匆離開糧倉,直奔長安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