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衆臣聚至太極宮參加早朝。
天色微明,景陽鐘響。殿頭的司儀太監仰首闊步,走出太極宮宮門,高聲喝道:“卯時已到,早朝開始,百官入宮!”
百官排着整齊的隊伍緩步走入太極宮中,袁和懷抱拂塵,走上丹墀朗聲道:“皇上駕到,百官朝拜!”
衆臣黑壓壓跪了一片,敞開喉嚨齊聲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剛歇,宋皇頭戴捲雲冠玉犀簪,頸垂白羅方心曲領,身穿絳色龍袍,腰佩金絲玉帶,足蹬白襪黑舄,龍行虎步,巍然走至御座之上,笑道:“衆卿平身!”
“謝萬歲!”
衆臣呼畢,文左武右,分列兩行。
林議交還左側兵符,宋皇傳於樞密使侯讓保存。
封續奏道:“這次長安大捷驚心動魄,全賴皇上洪福齊天,龍御天下,親率全城軍民浴血奮戰,方能擊退強寇,壯我大宋軍威,實有秦皇漢武之姿,唐宗宋祖之貌。”馬屁拍得是既響且香,底下有十餘位大臣隨聲附和。
宋皇聞言,龍顏一沉,微慍道:“你們以後少來拍朕的馬屁,多爲朝廷乾點實事纔是真的。”
封續麪皮微紅,唯唯諾諾:“是,是,微臣知道了。”
林議出列奏道:“皇上,這次草原八部雖然兵敗,但是元氣未傷。我軍雖勝,卻傷亡慘重。微臣清點了一下,長安守軍陣亡八千七百餘人,負傷一萬兩千餘人,虎賁營五千兵士現在僅剩三十餘人,而且倖存者多數負傷。還有此役下來,無數長安百姓爲之殞命。”說罷,嘆惋不已。虎賁營乃林議畢生之心血,長安一戰之後,虎賁營軍士喪失殆盡。
宋皇聞言,喟嘆一番,慰道:“既是打仗,就不免有所死傷。林卿所奏,朕心甚愧。”說至於此,轉首對薛影道:“薛卿家,你們政事堂即刻與戶部合議,派出官員安撫長安百姓,並且及時覈算撫卹銀兩,給死難軍民眷屬按時下發,怠慢者朕決不輕饒。”
薛影出列領旨:“老臣謹令聖諭!”
宋皇道:“還有,此次長安被困,馬千里、魏秋雁夫婦二人聚集城中二十餘家大戶捐糧賑濟,讓城中軍民在此危難之際度過難關,實乃憂國憂民之舉。聽說這二十幾家大戶都是風雲會中人,風雲會對江山社稷的確是功不可沒啊。薛卿家,你即刻下去造冊登記,傳告史官以朕的名義將風雲會的這二十幾家大戶載入青史,流芳後世,以示嘉獎。”
薛影躬身道:“老臣領旨。”
宋皇說罷,頓覺輕鬆,揮袍從御案上輕輕端起一隻青花瓷茶碗,揭開茶蓋,淡淡地抿了一口碗中的熱茶,隨即放下。
封續忽地睥睨林議,鼻孔輕哼一聲,向宋皇道:“微臣還有要事稟奏!”
宋皇瞥了封續一眼,道:“說吧!”
封續道:“草原八部入侵長安的第一天,皇上剛入長安之後,林議父子便與張厲等人鼓動虎賁營兵士,公然對抗禁軍,目無君上,實屬大逆不道,恭請皇上聖裁。”此言一出,羣臣譁然。三衙中的十餘名官員頓時紛紛議道:“對抗禁軍,欺君罔上。”“是啊,這與謀反無異啊。”“林議所爲真是放肆至極,實屬該殺啊!”
宋皇一揮龍袖,用手指彈去剛從空中飄到袖角上的些許灰塵,斜首向林議問道:“林卿,你對封太尉適才所奏,有何看法啊?”
林議淡然道:“回皇上,封太尉誇大其詞,撥弄是非,微臣不敢苟同。”
宋皇雙目一亮,口中吐出一個“喔”字。
封續聽到這裡,即刻轉首面向林議,冷冷道:“林將軍,當時多位大人在場,你竟然敢矢口否認,以掩罪愆。”說完雙眉一沉,環視周身大臣,問道:“請問諸位大人,剛纔老夫所言是否屬實?”那些封續的親信紛紛附議:“封太尉所言句句屬實。”有人甚至火上澆油、乘火打劫,向宋皇道:“皇上,你聖明燭照,乾綱獨斷,一定要下旨緝拿林議這幫叛臣啊。”
正吵鬧間,一人厲聲喝道:“你們這些讒臣,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誣陷忠良,試問有何顏面立於朝堂之上?”聲音蒼老,宛如獅吼,震聾發聵,震得殿內柱樑微微發顫,宋皇也不禁一震。
那些叫囂的大臣們聞怒,齊眼向發怒之人望去,只見說話之人正是薛影,知他乃三朝老臣,當朝參政,威信頗高,俱是一驚,盡皆垂首不語。林玉涵自幼知道爹爹與薛影素有交情,薛影稱讚許爹爹韜略蓋世,用兵如神,爹爹仰慕薛影兩袖清風,善惡分明。然而自從封續擔任殿司太尉以來,便在朝野廣結黨羽,專橫跋扈,專門對付清流。
薛影冷眼掃了封續及其親信一眼,回首向宋皇道:“皇上,那日老臣也在現場,知曉當時之情,然而看到的卻非封太尉所說的那樣。”
宋皇龍眉一沉,盯了薛影一眼,道:“既然如此,那不妨說說你的見聞。”
薛影朗聲道:“當時無數百姓被敵軍追殺,封太尉居然下令禁軍關閉城門,阻攔百姓入城。林將軍爲了不讓百姓慘遭敵人屠戮,於是大開城門放百姓入城。如此忠君愛民之臣,居然有人誣陷他爲反賊。依老臣看來,那些人真是有眼無珠、狼心狗肺!”
衆官被他一陣斥責,有的鉗口不語,有的垂首嘀咕,有的視若未聞。
封續啞然一笑,對薛影道:“老相爺,你可知道,當時形勢危急,草原大軍蜂擁而來,林議居然一意孤行,大開城門,這般行徑,無異於引狼入室,自毀長城。要是城門不保,長安就會危在旦夕。試問,林議當時所爲,置皇上的安危於何地啊?你身爲我朝宰執,難道就沒有仔細他那樣做的後果?”
薛影憤然道:“老夫當然想過,而且想得十分透徹。封太尉,你爲官多年,閱人無數,難道就沒有聽過孟子所言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句話嗎?”
封續哼了一聲,冷笑道:“我想這句話,在場的諸位大人都耳熟能詳,而且心領神會,不知老相爺今番引經據典,又有何高論?本府倒要請教一二。”
薛影傲然道:“既然封太尉不恥下問,老夫就放言闊論,還請太尉洗耳恭聽,點評指正。所謂民唯邦本,本固邦寧,民爲江山社稷之根。爲君之道,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無異於割股啖腹,腹飽而身斃。是故百姓與君臣,脣齒相依,骨肉相連,血水相溶。若君臣皆視黎民爲魚肉,無異於草菅人命。長此下去,天下便會民心盡失,試問封太尉,那我大宋江山將何以立足?”林玉涵、張厲聽到這裡,頷首而贊。
封續面不改色,緩緩道:“老相爺皓首窮經,高談闊論,卻是書生之見,迂腐不堪。如果當時我們立即關閉城門,怎麼會讓混入百姓之中的敵軍奸細進得城來?何至於後來那些奸細又在城中爲禍作亂呢?老相爺,打仗不是紙上談兵,滿口仁義是不行的。”
林議聽及於此,神色凝重,耳根微紅。
薛影冷冷道:“那些百姓之中的確有奸細爲患,但是林將軍當時處事果斷,未讓敵軍奸細的陰謀得逞,最終保住長安全城的安危,試問林將軍何罪之有啊?試問君臣不惜百姓之性命,那又與屠夫何異?封太尉所言,實令老夫汗顏啊!”薛影話鋒老辣,猶如利刀寒劍,直刺衆人心坎。林玉涵心想:“看不出這老相爺平素忠厚直言,居然這般能言善辯。”
封續欲要再言,宋皇忽道:“好了好了,你們不要爭了。”衆人急忙鉗口,垂聽聖訓,只聽宋皇道:“這件事朕知道了。林卿此舉甚是得體,深合朕意。諸位臣工不要忘了,這次長安禦敵不光是虎賁營、禁軍和長安的廂軍在抗擊草原八部,而且還有城中的百姓。要是當時我們將那些百姓拒之城外,那長安激戰之時還會有百姓協助我們一同守城,同仇敵愾嗎?聖人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我朝自建邦以來,一向重視文治天下,盛行孔孟之道,講求仁義道德,親民友善。朕聽了兩位一品大員剛纔的交談之後,甚是寒心,因爲有些官員這輩子的四書五經看來白讀了。朕看啊,他們應該好生回去攻習一下孔孟之書,閉門思過纔對!”一席話語,說得封續等人無不赧然。
過了一陣,宋皇忽然想起韓醉的事,便向薛影問道:“薛老卿家,你掌管政事堂,下轄六扇門,目前六扇門對韓醉的判決如何啊?”
薛影聽罷,回首向刑部尚書李闕、大理寺正卿葛停、御史中丞傅繩道:“你們三位是六扇門的主官,現在你們向皇上奏報一下韓醉案的結果吧!”待他說完,身後即刻轉出三位紫袍官吏,皆五六十歲年紀。一人身形矮瘦,面容消瘦,雙顴兀突,乃刑部尚書李闕。一人大腹便便,廣額闊面,粗眉短髯,乃大理寺正卿葛停。一人身段奇偉,高額重頤,細眉長鬚,乃御史中丞傅繩。六扇門爲三法司,審理當中,大理寺負責審案,刑部負責斷案,御史臺負責監督審案之公允。
宋代帝王不但在軍事上實行樞密院、三衙分掌兵權的策略,而且在政事上也採取類似的分權之術。
比如臺諫合一,便是典型的例子。
御史,商周時爲史官,秦漢時便開始成爲監察事務的官僚,所居官署稱作御史府,又名蘭臺、憲臺。宋朝的御史臺分爲臺院、殿院、察院三院,下設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主簿、御使、監察御史、巡按等官,統稱臺官,也名察官,但是宋朝以御史中丞擔任御史臺之臺長。
諫官又稱諫臣、言官,是指規諫天子過失之官。宋代帝王十分重視諫官,故而從三省的門下省中分出一個諫院,以左、右諫議大夫爲長,並改唐時的補闕爲司諫,改拾遺爲正言,仍分左、右而置。“司諫”,表示專司諫諍之職。“正言”,表示向皇帝說正確的話,糾正皇帝的錯誤言行。
唐宋以前,諫官司言,御史司察,各領其事,御史不得向帝王上書言事,諫官也不得隨意糾彈百官。到了宋朝,諫院設立後,諫官由皇帝親擢,諫官雖可諫諍皇帝,亦可監察百官,分管御史臺的事務。相反,御史臺不但可以監察百官,而且還可以諫責君王、舉薦官員。
另外,宋代帝王還設置參知政事擔任副相分割宰相的相權,設置鹽鐵使、度支使、戶部使成爲三司共掌財權,設置提點刑獄公事監督州縣案件,設置通判牽掣知州的權利。
當下,只見刑部尚書李闕手持牙笏奏道:“皇上,微臣會同大理寺正卿葛停、御史中丞傅繩兩位大人對韓醉一案反覆斟酌,最終認定韓醉臨陣脫逃、貪贓枉法、垂涎女色、徇私舞弊,身兼數罪,實乃罄竹難書,罪惡滔天,理應斬首示衆,以謝天下。韓醉對其所犯之罪,已然供認不諱,願意服法認罪。這是韓醉的供詞,字字在錄,句句屬實,恭請皇上御覽。”說罷,即從左手袖中掏出一卷供狀,躬身呈上。
袁和見狀,急忙走來,雙手接過,隨後轉身疾趨,呈至宋皇的御案之上。
宋皇拿起供狀,翻看一遍,扔在御案之上,沉思頃刻,雙眉微蹙,環視衆臣,問道:“諸位卿家還有什麼異議沒有?”
話音一落,只聽樞密使侯讓道:“臣有話說。”
宋皇瞥了他一眼,道:“說!”
侯讓躬身道:“遵旨!”隨即轉身向李闕道:“李尚書,我看六扇門對韓醉的判決是不是重了一些?”
封續一聽侯讓居然爲韓醉辯護起來,不由一怔,向他投來一絲不解的目光。
李闕聞言,愕然道:“不知侯樞相此話卻是何意?”
侯讓道:“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本朝草創以來,太祖皇帝曾在太廟寢殿的夾室之內,密設誓碑,留下三戒,其中有一條就是告誡後世之君不得隨意妄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本朝崇尚儒學,主張仁政。所以我以爲文武百官,如無謀逆叛國之罪,朝廷不得對其濫用死刑。況且自吾皇繼位以來,六扇門所斷的案件當中,從未殺過四品以上的官員,最重者不過流放沙門島而已。韓醉身爲西北節度使,領從二品官銜,此番只是潛逃、瀆職、貪污等罪,並無謀反之罪,難道非得以死抵罪不成?這次六扇門審理韓醉案的結果,和以往類似的案件都不一樣,故而老夫有此疑問。”話音甫歇,羣臣紛議,幾名大臣點頭道:“侯樞相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啊。”
李闕略作思量,對侯讓道:“侯樞相,太祖雖有遺訓,但是這次韓醉面臨二十萬強敵,臨陣退逃,致使我朝十萬西北大軍一潰千里,險些使社稷傾覆,山河破裂。所以韓醉的確是罪惡滔天,死有餘辜。現在朝野上下已有流言,我們不殺韓醉的話,實則難平民怒。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倘若流言難息,則朝野不寧,爲患至深。”
他剛一說完,大理寺正卿葛停急忙接口道:“侯樞相有所不知,太祖遺訓不得隨意斬殺官吏,只是針對品行端正的直臣和上疏言事的言官。然而那韓醉惡貫滿盈,窮兇極惡,不在赦免之列。”
話音一落,御史中丞傅繩又道:“還有,太祖雖然立下遺訓,但是太祖在位數十年之間,其所誅犯官罪臣也不在少數。現在史館之中有史爲證,侯樞相有空的時候可以前去查閱,太祖在位間共殺大臣八十八位,其中涉謀反罪二十二人,涉坐贓罪二十五人,涉失職罪三十三人,還有涉及其他罪惡的八人,這些所殺之人,上至樞密直學士,下至縣令。韓醉比起那些臣子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簡直是死有餘辜。”說到這裡,轉身向宋皇道:“皇上,微臣監督李大人、葛大人在審案的過程當中,循章執法,公正無私。微臣也同意他們二位大人的意見,宣判韓醉死刑,而且斬立決。”
薛影聽到這裡,也轉身面回宋皇道:“皇上,老臣以爲,如果朝廷對士大夫廢除死刑的話,雖然利於廣施仁政,但是更會讓那些奸佞之臣有機可乘,愈發囂張,所以老臣也同意六扇門三位大人的意思。”
侯讓沉吟片刻,微微點頭,向宋皇道:“皇上,既然薛老相爺與六扇門的三位大人意見都是一致的話,那微臣也就無話可說了。”
封續臉色慘白,神色凝重。
兵部尚書孫鑑瞥見封續面色難堪,心中暗喜,即道:“皇上,臣以爲六扇門所判公正無私,懇請皇上即刻下令將韓醉斬立決。”
他話音一落,衆多官吏齊聲贊言,唯有三衙諸官無人吱聲。
宋皇見狀,拳頭一緊,瞥了封續一眼,問道:“封太尉,你說呢?”
封續一驚,面頰滲出幾粒冷汗,顫聲道:“微臣……微臣一切皆聽皇上聖裁!”
宋皇又向其餘大臣問道:“諸位卿家還是什麼異議嗎?”
忽聽林玉涵朗聲道:“皇上,微臣有話要說。”
宋皇問道:“說。”
林玉涵道:“微臣斗膽,想借韓醉的供詞一覽。”
宋皇驚道:“嗯,你想看韓醉的供詞?”
林玉涵道:“是的,皇上。”
林議聽到這裡,轉身狠狠地瞪了林玉涵一眼,厲聲問道:“你想幹什麼?現在是朝議,談論韓醉案,如何輪得到你這小子來插嘴多事?”
林玉涵見爹爹發怒,不由面頰一紅。
傅繩向林玉涵瞥了一眼,輕哼一聲,道:“林玉涵,你參涉韓醉一案,豈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林玉涵從容地道:“傅大人,你誤會了,我別無他意,只是心裡有些疑問而已。”
傅繩怔道:“疑問?什麼疑問?難道你懷疑我們六扇門審理此案有所紕漏不成?”
林玉涵忙道:“豈敢豈敢!”
傅繩問道:“那你借閱韓醉的供詞又意欲何爲啊?”
林玉涵道:“我只是想通過韓醉的供詞,印證一下我心中的疑問而已。”
宋皇道:“林玉涵,既然你對韓醉的這份供詞有疑問,那朕就不妨讓你一看。”言畢,信手便將案上供詞交與袁和。
袁和雙手捧住供詞,走下丹墀,交到林玉涵手中。
林玉涵躬身接過,翻開供詞,雙目如電,飛掃一遍,然後轉身向李闕、葛停、傅繩三人道:“請問六扇門的三位大人,這份供詞是否爲韓醉親自簽字畫押?”
李闕面色一暗,陰沉沉問道:“林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林玉涵嘴角輕輕一笑,道:“李大人,既然這份供詞是韓醉親自簽字畫押的話,那麼我認爲這份供詞的真假值得懷疑。”
林議聽到這裡,見林玉涵無事生非,按耐不住,當廷喝道:“放肆,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質疑六扇門?”
林玉涵聽到爹爹訓斥,回首看爹,只見他臉上怒氣盈面,不由一怔,鉗口不語。
宋皇聽出林玉涵話中有話,厲聲道:“林玉涵,朕命你繼續說下去。”
“微臣……遵旨!”林玉涵思索片刻,避開爹爹的怒顏,盯着韓醉的供詞道:“聽說韓醉自從兵敗之後,已被皇上的金豹殿首領嚴盡緝拿,一直被關押在長安城內的天字號大牢之中。微臣記得在上次朝議的時候,嚴首領親口向皇上回稟,說韓醉入獄之後,一直三緘其口,拒不坦白所犯之罪。既然如此,我想請問六扇門的三位大人,韓醉入獄之後,是否一直未曾開口說話?”說到這裡,炯然的目光忽地轉至李闕、葛停、傅繩三人面上。
負責主審該案的大理寺正卿葛停頓時面色一燙,遲疑片刻,道:“這……不錯,韓醉入獄之後,一直是閉口不言,未曾說話。”
林玉涵道:“那好,既然韓醉入獄之後一直不曾開口,那麼請問葛大人,這份供詞上面的簽字,還有畫押的指紋又是從何而來?”林玉涵自幼聽聞六扇門之中有很多酷吏,在審案斷案中,爲了快速審案終結,對拒不坦白交代真相的囚犯,先施毒刑,隨後逼其簽字畫押,草草結案,實爲本朝刑案之弊。
此言一出,多數大臣面色驚變。
林議聽到這裡,臉上也不禁浮起一絲疑慮。
宋皇問道:“林玉涵,聽你言下之意,難道這份供詞不是出自韓醉的親筆?”
林玉涵鏗然回道:“當然不是!”
話一說完,羣臣悚然。
宋皇龍眉一豎,雙目直勾勾地盯着林玉涵,問道:“何以見得?”
林玉涵沉思片刻,心平氣和地道:“衆所周知,韓醉擅長楷書,而我朝的楷書現有歐體、柳體、顏體三種。微臣雖與韓醉素未謀面,但是微臣見過韓醉的字跡,知道他寫的是一手上好的柳楷。然而這份供詞上面的筆跡居然用的是顏楷。兩種字跡雖然都是楷書,但是卻又差別。既然字跡不同,足見這份供詞並非出自韓醉的親筆。”
宋皇點頭道:“說得不錯,朕見過韓醉的字跡,的確是寫的柳楷,但這份供詞上面的字卻寫的是顏楷。”目光隨即轉向葛停,冷冰冰地問道:“葛停,你是大理寺正卿,韓醉案的主審。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葛停微微一怔,道:“皇上,這份供詞的確不是韓醉親筆所寫,但是上面畫押的指紋卻是韓醉的。韓醉自知罪孽深重,於是三緘其口,裝瘋賣傻,分明是想逃脫罪責。按大宋刑律規定,即便人犯不開口說話,但是隻要他所犯的罪行屬實,而且鐵證如山,六扇門依然可以對罪犯量刑定罪。”
李闕、傅繩點頭稱是,宋皇無言以對。
林玉涵道:“話是不錯,但是本朝規定死刑案必須謹慎行事,再三權衡。六扇門審理韓醉一案不過七日左右,韓醉又緘口不言,隻字未提,還有諸多關節晦暗不清。六扇門三位大人身爲三法司官吏,掌管大宋律令,豈能草率行事?況且這還是一宗死刑案,而且牽連朝廷重臣。”
薛影聽到這裡,面頰一紅,沉默不語。
李闕微嗔道:“林玉涵,你竟敢這樣對我們說話?”
林玉涵昂然道:“請問李大人,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李闕無言以對,御史中丞傅繩插言道:“儘快查案判決是皇上的旨意,我等審理韓醉一案都是遵照皇上的旨意行事。林玉涵,難道你想讓我等抗旨不成?”
林玉涵道:“傅大人,我話中可沒有這層意思。我只是想對幾位大人說,有的案子查清楚了,自然可以早早結案,但是有的案子錯綜複雜,疑點重重,絕對不能倉促結案。”
李闕揶揄道:“現在韓醉這個案子已經水落石出,爲什麼不能早日結案呢?”
林玉涵問道:“這個案子水落石出嗎?”
李闕乾笑一聲,反問道:“聽林公子言下之意,這個案子還有疑點。那麼本官倒想請教公子,此案還有那些細節晦暗不明呢?”
林玉涵道:“倉糧的事查清楚了嗎?韓醉既然貪污了長安城內那麼多的倉糧,那麼他又貪污了多少石糧食?折成錢銀計算,又是多少錢?你們爲什麼不向皇上稟報?你們是沒有查清楚,還是根本就沒有去調查?”
李闕驚道:“你……這……”
林議心想:“官場錯綜複雜,有時牽一髮而動全身,有的案子不便深究,當止則止。”於是怒道:“玉涵,還不住口,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知道嗎?”
林玉涵聞言,方纔領悟,忙向宋皇道:“皇上,請恕剛纔微臣造次之罪。”
宋皇沒有生氣,淡然道:“玉涵,你看事看得很仔細。如此說來,韓醉案暫時還不能草草結案。諸位臣工,此案暫時擱置,明日再議。”
六扇門三位大人一聽,俱是一驚。
宋皇即命散朝,衆臣議論紛紛。
林玉涵跟着林議出太極宮時,晨曦初上,已是辰時,二人正欲回府,只聽後面一人喊道:“二位請留步。”
二人回首一看,只見兵部尚書孫鑑緩步走來。
林議是兵部侍郎,乃孫鑑下屬,急忙搭禮,然後問道:“不知孫大人召喚,有何見教?”
孫鑑帶二人走到一處僻靜小巷,對林玉涵道:“剛纔朝議的時候,本官不明白,爲什麼林公子偏要插手韓醉一案?現在朝野上下,人人盡知,韓醉是封續的得意門生。他們這幫人平時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打壓過很多官員,想必你們父子二人也吃過他們的苦頭。現在機會來了,韓醉事發,被緝拿入獄,又被六扇門審理。六扇門是政事堂的下屬,受薛老相爺管轄。大家都知道,薛老相爺爲官清正,剛直不阿,六扇門的官員都是正義忠貞之士。現在判決出來了,韓醉身兼兵敗、貪污、好色等多般罪名,被判斬刑,這說明什麼?說明韓醉罪惡滔天,人神共憤,天地不容。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早晚與來遲,邪惡最終是打不過正義的。本官認爲,六扇門這樣的判決,是衆望所歸,符合正派人士的意願。本官知道,侯讓出來爲韓醉講情,是爲了不開罪封續,在封續心中留個好的印象而已。但是林公子,你出來質疑六扇門的判決,就很是令人不解了。要是這次皇上下旨重審韓醉一案,讓韓醉逃過一劫的話,也許會讓那些清流直臣無比寒心的,還有人會嫉恨你一輩子的。林公子,你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嗎?”
林玉涵正色道:“孫大人,下官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下官認爲,律法是臣民頭上的一把利劍,懲惡揚善,明斷是非,分辨曲直,要講究公平、公正、公開。此案匿藏疑點,罪犯沒有簽字畫押,說明他還沒有服法認罪,所以朝廷不能隨意殺人。下官出來質疑,正是爲了彰顯律法的尊嚴和公正而已。”
孫鑑面色一沉,道:“韓醉傷化虐民,殘害忠良,難道他不應該死嗎?”
林玉涵道:“大人誤會了,下官並沒有說韓醉不該死,而是認爲韓醉案還有疑點,需要進一步詳查而已。”
孫鑑冷言道:“六扇門這麼多官員審理,還會有什麼紕漏的地方呢?”
林玉涵道:“那也未必,剛纔在朝堂之上,我向六扇門三位提出的疑點,他們就沒有弄清楚,這難道說明此案沒有紕漏嗎?”
孫鑑道:“本官知道你有些推理斷案的本事,但是對於這宗大案,你是沒有資格參與審理的。本官奉勸你千萬不要捲進去,以免引火燒身,不好收場啊。哎呀,時候不早了,本官要告辭了,希望公子回去好生考慮考慮。”說罷,轉身離去。
林議、林玉涵躬身作禮,恭送孫鑑。
父子二人走了一陣,林議道:“玉涵,孫大人說得有理,這宗案子很大,爲父勸你不要出來胡說八道。”
林玉涵正色道:“孩兒並沒有胡說八道。”
林議微慍道:“你少貧嘴,爹的話你也不聽了,是不是?”
林玉涵低聲道:“孩兒不敢。”
林議道:“以後皇上再過問此事,你不要給我添亂,知道嗎?”
林玉涵垂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