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如海這般急功近利,小夏婆子本就有幾分不喜。又聽他擡出六哥來,心中對他越發失望。自打六哥參軍,她便吃不好睡不好。這一年竟是老了十歲,偏這小畜生還這麼不省心的。罕見地上了臉,訓斥夏大嫂:“你養出來的逆子。”
又吩咐延昭:“去將祖宗牌位請出來放到西屋。”
大家見了以爲是要罰如海跪牌位,倒也沒攔着。哪裡想到,小夏婆子指着夏大嫂說道:“你家男人爲了這個家,自己的功名都不要了,日日在田裡操勞。我也拿你當宗婦看待,敬着你,護着你,不肯在底下的弟妹面前給你沒臉。你睜開眼看看你教養的什麼東西,竟然也敢來戳我的心窩子。”
說着眼淚簌簌而落,將手一揮,居然讓夏大嫂去跪祖宗牌位去了。
一時衆人見了都傻了眼。如海、如山、琴兒和如昊都嚇得跪在地上,求小夏婆子。
小夏婆子指着他們幾個對夏大哥說道:“好,好,你養的好兒女們。”
夏大哥連忙過去,一腳一個將如山、如昊踹起來。又讓他們把琴兒拉起來,只如海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只說:“都是我的錯,祖母要罰就罰我吧。”
小夏婆子指着夏大哥說:“你兒子要是再敢在這裡跪着,你就趕緊給我寫休書,這樣的媳婦教出這樣的孫子來。我不稀罕。你要是不寫就跟着你媳婦一起滾吧。”
轉頭就讓八哥準備筆墨紙硯。
嚇得如海面如土色,連忙站起來。
夏大嫂被關到堂屋西邊的一個小屋裡,跪祖宗牌位。如海一時急得心如刀絞,坐臥不寧,又不敢向小夏婆子求情,只得可憐巴巴地看着父親。偏夏大哥繃着臉,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了吃飯的時候,小夏婆子只吩咐小雨隨便撿了些剩飯剩菜給夏大嫂送過去。如海看在眼裡,幾次想溜出去給母親送些吃的,都被夏大哥叫住了。
如海無法,只得尿遁,沒想到夏大哥寸步不離,還將他教訓了一頓:“自打你六叔走後,你祖母不知道操了多少閒心,你還敢火上澆油。”
又說:“你先乖乖地呆兩日,待你祖母消了氣兒,自然將你母親放出來了。你要是敢瞎折騰,我可事先跟你說好了,到時候我是肯定要休妻的。”
如海氣得額頭突突亂跳,卻是半點主意也沒有。
小雨拿了飯菜給夏大嫂,見夏大嫂穿了件粗布青衣正實誠地跪在地上。連忙跑過去,一把將夏大嫂拉起來。小聲嗔道:“嫂子,您可真是被如海氣糊塗了,娘那是做給如海看呢。”
又將飯菜推過去,輕聲說:“先將就吃點吧。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只盼着大侄子自己能想通。”
夏大嫂聽了死死握住小雨的手:“小雨,你跟娘說,我都聽她的,我......”說着自己也淚如雨下。
小雨示意她小點聲,又安慰地拍了怕她的手:“快點吃吧。待會還要您賣賣力氣呢。”
夏大嫂吃着飯,小雨挨着她悄悄地說:“待會兒我去勸娘歇着,讓如海找個機會來見您。您可不要再說什麼聽祖母的話,乖乖在家裡待在家裡這種話。”
夏大嫂聽了吃驚地說:“那我要怎麼講?”
小雨就貼在她耳邊細細地交待了。
夏大嫂霍地直起身子,瞪圓了眼睛大聲說道:“母親這是真想把我休了吧?”
小雨連忙捂住她的嘴,皺着眉說:“小聲點。放心吧,母親怎麼捨得你。”
如海在外面突然聽到母親大喊了一聲,雖聽的不甚真切,卻也明白說得是休離的事情。心中不由暗惱父親無情,小姑姑無義。
這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容易捱到小雨出來,連忙湊過去問:“姑姑,我娘她怎麼樣了?”
小雨杏眼圓睜,恨恨地哼了一聲,頭也沒回就走到小夏婆子那裡涼涼地說:“嫂子在那跪着呢,我叫她起來吃飯。她又不肯吃飯,只是一個勁地哭。”
如海在一旁聽得,一張臉白一陣,紅一陣的。直恨不得自己進去替母親跪着,可是想起父親的話,又不敢惹怒了祖母。只急得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亂轉。
小雨又說:“好歹勸着吃了飯,這會兒又跪着呢。娘,祖母和您都年紀大了,那禁得住呢,不如先去歇歇吧。這麼大個事兒,一天哪裡能商量完,別把身體給熬壞了。”說着就扶着老夏婆子和小夏婆子回房歇着去了。
老夏婆子回了房才醒過味來,心說當年自己又是抹脖子又是上吊的,自己折騰的挺熱鬧的,怎麼就沒想起來折騰小夏婆子呢。看如海現在這個樣子,只怕是趕他走,他都不肯走了。
如海見小夏婆子走了,連忙看向父親。夏大哥摸了摸鼻子,將臉扭到一旁,裝作沒看見。再看夏秀才,仰着臉看着屋頂,不知道在想什麼。
如海連忙溜進西屋,只見母親神色萎頓地跪在地上。一身的粗布衣服已經揉皺了,臉上還掛着幾滴淚珠。平常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也,此時也有些鬆了,蓬蓬的頭髮裡隱隱露出幾根白髮,看着竟是一下子老了不少,
如海心中酸楚,撲過去也跪在夏大嫂身邊。夏大嫂撫着他的頭,哽咽地說:“莫哭,莫哭。”
如海一面哭一面說:“孩兒不孝。”
夏大嫂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呀。你莫哭,聽娘說。”說着拭去如海臉上的淚水。
這才說道:“待會兒,你出去也不要跟旁人說,就只管收拾了東西去投奔宋指揮司。”
如海聽了吃驚地看着母親。
夏大嫂卻彷彿沒看見一般只自顧自地說:“我也算想明白了,憑什麼她的兒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到了你爹、你這裡就做什麼都不行,非得聽她的呢。”
又說:“你放心吧,你走了,家裡還有如山,如昊呢。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如海斟酌了一下才說道:“祖母讓父親寫修書呢。我,我怕......”
夏大嫂的手抖了下,轉瞬又堅定起來:“不會的。我在夏家這麼多年,生兒育女,孝敬公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說道後面,聲音竟也有些飄忽起來了。實在是她也沒有想到,小夏婆子說翻臉就翻臉,竟將她拘到這裡跪祖宗牌位。又思及婆婆方纔的神色,和小雨交待給她的話,不由得心中也有幾分發虛。
如海心中也亂紛紛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小夏婆子素日最和氣不過,也就跟小雨嘔過氣,哪裡想到今天發起怒來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儀。今天罰母親罰得這般的沒有道理,也不見太婆和祖父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孰不知他這是當局者迷,人家卻是旁觀者清。
如海拉着母親的手道:“家裡鬧成這樣,我如何能走,萬一連累了母親,我心內難安。不如日後再等機會。”
夏大嫂聽了大怒:“自古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吃很多苦,做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聽說以前有個皇帝,仇人要煮了他母親吃,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如海聽了大駭,連忙說:“孩兒不敢。”
“你不要再說了,趕快收拾東西吧。這鳳翔一帶,多少人想投奔到宋家都不成,難得宋少爺賞識你。莫讓宋少爺等久了,以爲咱們不識擡舉。日後你要是封官加爵,別忘了給娘請個誥命。到那時候就算你祖母還生我的氣,也不能將我怎樣。只怕那時候,他們夏家人各個都要給我行禮呢。”
如海聽了,又覺得母親說的也有道理。
夏大嫂就將如海拉起來,推搡着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悄聲說:“屋裡牀板底下,釘了個小匣子,裡面有些銀子首飾,你拿了去。俗話說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說着又將耳朵上的兩個金耳環取下來塞在如海的手裡。
如海怔怔地看着手裡的首飾,正要說話就被夏大嫂推出門去。如海怕被人看見,連忙握緊了首飾,只覺得那耳環扎得手心生疼。
這麼懵懵懂懂地回了自己的房間,一會兒想着:自己要是當了官了,父親、祖母還會堅持着休棄母親嗎?一會兒想着:外祖,舅家能不能接受被休的母親?一會兒又擔心:母親能不能堅持到他加官進爵?
正想着,如山進來,見他發呆,就幫着他收拾東西。又將從母親牀底下拿出來的私房錢給如海包好:“母親怕你心軟戀家,讓我來幫幫你。”說着將包袱系在他身上,這纔將他推出門去。
如海揹着小包袱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一時間只覺得天地之大,竟是要將他吞噬了一般。這一路上,想東想西竟然想的盡是:母親會不會吃虧。就算是生了這麼些兒女,這般忤逆了祖母,就算父親沒有休棄她,祖母以後會不會爲難她。
又想着,讀書科舉本是自己選的路,當時就違逆了祖母的意思。祖母就轉而提攜如駒,害得母親同三嬸生了多少的閒氣。如今,自己跑到宋指揮司那裡去,三嬸不定怎麼擠兌母親。又轉念想到,百善孝爲先,宋大人要是知道自己家人並不同意他入伍,會不會改變主意?會不會對他有什麼別的看法?會不會繼續提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