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後廂房的正屋,方老太太頭上戴了一條落葉黃的綢緞抹額,正中鑲了一塊水潤碧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高几前,劉嬤嬤替她拂了拂薑黃色馬面裙,又將赤金吉祥紋的緞面蔽膝擺正,這才輕聲問道:“老太太,今兒的晚飯就擺在這裡?”
方老太太身上穿了件琥珀底繡金吉祥紋的褙子,袖口和領子都鑲着淺色粉如意紋,聽了她的話面無表情地點了點。
不一會兒,小高几上便擺了幾樣清淡軟糯的素菜和一小碗稠米粥。方老太太由着劉嬤嬤夾了兩塊白菜,聽她說着府裡的事情:“大太太今兒比往日好多了。瑞哥兒過去請安,還背了兩段書。”
方老太太有些虛胖,雖說對身體不大好,卻也讓她瞧着有幾分慈祥富態。她舉箸慢悠悠地小口小口吃着那兩塊白菜,外面守門的小丫頭突然驚聲叫了起來:“世子爺,您,來啦!”說着話,青絨的門簾子一挑,薛羽搓着手帶着一股冷風走進來:“婆婆,這麼早,在吃什麼好吃的。”
方老太太瞧見來人真是薛羽,面上一喜只是那喜色轉瞬即逝,頃刻連眉頭也忍不住皺起來,擔憂地打量着薛羽,薛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婆婆!”
方老太太嘆了口氣,嗔道:“叫外婆,給你爹曉得了,又要捱揍了。”說着轉頭跟劉嬤嬤道:“前兒二老爺送過來的一塊風醃果子狸,拿出來給羽兒熱一熱。”
薛羽便偎在老太太身旁道:“再弄二兩酒來,暖暖身子。現在太陽還沒落山,天就冷起來了,凍得手都僵了。”
老太太見他笑嘻嘻的似乎不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便唬着臉道:“給少少的來一點。”
薛羽點了點頭,夾了一塊筍給老太太,又夾了一塊自己吃了。瞧着劉嬤嬤出去了,才高聲道:“鶯兒,在門口守着,別讓什麼貓兒狗兒的進來叼了老太太的肉。”
鶯兒在外面輕快地應了一聲。
老太太剛放下的一顆心又揪了起來,薛羽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說道:“婆婆。你想不想回老家?”說着又往前湊了湊:“這回您得幫我。到時候咱們一起回老家。”
方老太太點着滿頭的銀髮,用手指輕輕地戳着薛羽的額角:“少說漂亮話。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守着你大舅。說罷。又要我這把老骨頭做什麼?”
薛羽便開懷大笑起來,方老太太從來沒見他這麼高興過,瞧着有好幾次都忍住了,不知道怎麼又笑了起來。過了好半天才忍着笑意。扣着桌子輕聲道:“我喜歡一個姑娘很久了,做夢也沒想到能娶她。可是巧了。如今我們府上那位也不知道是鬼迷心竅了,還是什麼人給她出的主意,居然突然起意要去她家裡提親。婆婆,這回你一定要幫我。”
方老太太沉吟了一會兒:“就是那個夏家的小姑娘?”
薛羽鄭重地點了點頭:“婆婆。您不是常說這都是命嘛。我從前總不信。”薛羽擡頭看着多寶格上的翡翠彌勒佛擺件:“婆婆,這可真就是命來,我還什麼都沒幹呢。她那裡就忙活上了。唉。只是那姑娘家裡就這一個,真個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我從前哪敢想呢!”
老太太嘆了口氣,心想:“若是從前,我還能只當你是小孩兒心性,有個人對你好,你便掏心挖肺地也對人家好。這幾年,陸陸續續的多少事情,我冷眼瞧着你可沒少在夏家花心思,還好意思說什麼也沒幹。你什麼也沒幹,姓徐的就能自己突然想起這京城還有個四品小官的夏家?”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這樣人家的孩子恐怕…這樣嬌貴,只怕不是你繼母的對手。”
薛羽便心滿意足地笑起來,剛要說話,外面當值的鶯兒便脆生生地喊道:“劉嬤嬤,我來吧。”劉嬤嬤的聲音在外面笑吟吟地說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打你的簾子吧,別再把這盅兒給我扣了,回頭爺喝西北風去?”
薛羽便眯着眼,湊過去低聲在老太太耳畔說了兩句,瞧着劉嬤嬤進來,這才笑道:“婆婆,您就讓大太太替我去一趟夏家,也顯得我有誠意。”
老太太嘆了口氣道:“唉,兒女都是還不完的債啊!”
薛羽立刻諂媚地跪在老太太身後,一面輕輕捶着老太太的肩頭一面笑道:“這一次若是事成了,表妹在宮裡也就有倚仗了。”說着又拿出來一沓銀票,問道:“玥妹妹在宮裡可好?那可是個燒錢的地方,舅母這些日子有沒有過去瞧瞧她?唉,可惜了,我是外男進不去。日後等我娶了媳婦,咱家就有人能時常進去照看她了。”說着將錢給劉嬤嬤:“你將這錢分幾份,一點點地給出去,這是我做哥哥是心意。”
老太太瞧着薛羽嘆了口氣,心想:“左家退了親事,也不是沒想過玥娘,他倆年紀相當,只是他父親和繼母…那府裡日子也不比皇宮強多少…唉,也不知道夏家那個姑娘能不能拿住那個姓徐的。”
一旁劉嬤嬤已經揭了那青花盅的蓋碗:“剛剛蒸好的,世子爺,快趁熱吃吧。”說着將暖好的酒斟了兩杯,一杯給了老太太,一杯給了薛羽。
薛羽吃過晚飯離開方家沒多久,護國公夫人最信任的趙嬤嬤便到后角門求見大太太:“我們夫人聽說太太這一向不大好,特地讓我送了點老山參和一個陳年的藥方。說不定就對了太太的症了。”
唬得守門的婆子恭恭謹謹地將她請了進去,不過一刻鐘便空着兩隻手出來,笑眯眯地道:“還望你們太太早日康復,有什麼需要的千萬別客氣。”
方大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春蘭笑盈盈地道謝:“這些年多虧了夫人了。唉,菩薩保佑我們夫人早點好起來吧。”
趙嬤嬤眼睛一縮心中冷笑,暗想:“你們太太是自作孽,能熬到現在,那都是我們夫人還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春蘭望着趙嬤嬤的背影嘆了一口氣,上次護國公夫人是什麼時候派人過來的?兩年前還是三年前?也是快過年的時候,大太太待這個趙嬤嬤一走,氣得砸了一套唐三彩的擺件,大老爺知道了還說:“敗家娘們,拿了賣也比砸了聽響兒強啊。氣得大太太病得更重了,沒多久,表少爺那裡就被親家府上的繼夫人給退了親事。
這回也不知道又要幹什麼對不起表少爺的事兒了,春蘭擡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人家都說,天上的一顆星星對着地上的一個人,也不知道這漫天的繁星那一顆是自己,更不知道還要在這方院子裡熬多久。
映雪躡手躡腳地將小雨的被子掖了又掖,小雨迷迷糊糊地忍不住嘟囔道:“熱的都流汗了。”
映雪臉一紅,忙縮了手,躊躇了好一會才低聲問道:“姑娘跟紋娘說話的時候,奴婢在外面聽到兩句,姑娘,現在是不是,咱們…”映雪瞄了小雨一眼,見她閉着眼似睡非睡,便吞吞吐吐地問道:“姑娘年紀也……是不是嫁出去….比較好啊?”
小雨閉着眼心想:“喜都人倒還罷了,這次我不過隨意撥弄一下,衆人便都上當了。雖說不過多饒了一兩個月,總是給了我轉寰的餘地。若是能想辦法讓若鄔和駟驊娶個家世雄厚的女子,將他們牢牢地拴在喜都,也就沒什麼了。我倒是擔心聖上,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又不是他閨女,偏偏喜歡假模假式地用那樣慈愛的目光着我,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映雪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小雨回答,心想:“姑娘但凡有個主意,都不會這樣裝睡,看來是真的了,俗話說的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可是這會兒突然想嫁,又能嫁給誰呢?也不知道今天這個侯夫人想要姑娘提的是哪一家。”
映雪瞧着小雨白皙稚氣的臉龐,想了想忍不住輕聲道:“姑娘,您,覺不覺得聖上看你的眼神不對?”猶豫了一下又道:“宮裡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小雨的呼吸已經變得綿長起來,映雪嘆了口氣在碧紗櫥的榻上躺了好久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薛羽收拾整齊正準備去夏府,便被聖上宣進宮裡商量喜都那邊的軍情。方大太太更是病的厲害,聽說連稀粥都喝不下去了。薛羽只得讓東安去夏家道歉,改成明兒再過去。
等到他晚上他出宮回府的時候,東安哭喪着臉在二門迎他:“夫人真是豁出去了,今兒又請了順義侯夫人又去了夏家,現在滿京城裡都說您是個有情義的,爲了報當年的救命之恩,要迎娶夏家的小娘子。爺,咱們怎麼辦?”
薛羽面沉似水笑道:“怕什麼,夏家這不是還沒回信嗎!”
東安苦着臉暗想,雖說只見過幾次夏太太,那可絕不是什麼尋常的鄉下婆子。徐夫人這樣的迫不及待,固然將這件事擺在了檯面上,可是但凡有腦子的人家,誰會趟這個混水。連他這個小廝都覺得徐夫人這一步邁得太大了,只怕夏家未必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