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丫頭去日本前,回來看了看小環。她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了。她的一家都要移居去日本,這使當時沒面子回來的丫頭覺得多少找回了點面子。張儉去世前囑咐過多鶴,丫頭在老家活得最不如意,能辦就把她一家先辦到日本。在辦公樓裡做清潔工的多鶴沒有錢爲丫頭的全家辦經濟擔保,是久美幫了她的忙。

丫頭沒有帶丈夫和兩個孩子回來。小環明白她不願花三個人的旅費,也許根本湊不上這筆旅費。丫頭還像過去一樣周到懂事,開口先笑,挽着小環的胳膊出出進進,鄰居們都說像親孃倆。只有張鐵在丫頭來了之後脾氣大長。誰家有孩子哭他從門口經過也會說:“跟這些人做鄰居,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黑子迎他到樓梯上,也給他踹得直哼哼。

沒人知道張家爲什麼自從丫頭回來每天都有爭吵。其實主要是張鐵吵,有時小環聽不下去,跟他惡聲惡氣做個對罵的搭檔。

“憑什麼給她(丫頭)寄表格,讓她填了去日本呀?她都給我媽(多鶴)做了什麼了?!她給咱家做了啥了?做的盡是丟臉的事……”張鐵說。

“那你個兔崽子都做什麼了?!”

“我至少沒給咱家丟臉,讓學校給開除!我媽戴白袖章掃廁所的時候,她在哪兒呢?”

“你是沒丟臉,那時你想丟丟不掉。當時要真能把那你張日本臉丟了,你肯定丟!你是丟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兩道日本眉毛、日本鬢角、日本胸毛給剃下來,丟廁所下水道里!對着鏡子,天天想的就是怎麼把你親媽給你的這張臉給丟掉。”小環滿面獰笑,揭露他最隱秘的痛處。她說着說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鏡子最近又給掛在了廁所的水管子上。這小夥子愛起自己來了,看着自己的濃厚頭髮、濃黑的雙眉,白皙的皮膚,越看越愛自己,越看越跟多鶴同一血緣。或者,他還是瞪着鏡子,咬牙切齒,恨自己這個日本人不全須全尾,恨自己舉手投足閃出了他中國父親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滿肚子的語言。絕大部分是中國母親小環的語言。要是還能給自己下毒手的話,他就會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麼高貴的中國鄉村語言給剔出去。

“你現在認你媽了?”小環說,“你早幹啥呢?你就差跟人一塊喊口號****日本間諜了!小兔崽子!你生下來的時候是我接的生,就生在山上,我那時候怎麼不一把捏死你!”

丫頭上來勸小環,說她自己不跟弟弟一般見識,讓母親也別動怒。

“你不跟誰一般見識?”張鐵換了個對手,矛頭轉向了姐姐,“你一個嫁出去的人,根本不該箅張家人!你倒去日本了,憑什麼呀?”

“那是你爸的意思!”小環說。

“我纔不信!”

“不信你撞死去,死了你就能問你爸了。”小環說。

“噢,她過得不順心,我就順心了?在工廠裡一天干八小時,暗無天日!憑什麼就照顧她呀!”

小環哼哼地樂起來。

張鐵不吵了,看她樂什麼。

“我樂什麼?我樂你悔青了腸子。你以爲你傷完你小姨的心,她不記得?你傷誰的心,都別指望他(她)忘了!”

“只要是親媽,就不會記着!”

“你啥意思?”小環問。她懼怕起來,怕接近那個回答。

“不是親媽,纔會記仇。”

小環想,她得到這回答是自找。她在接近它時就該停止,或繞開。現在晚了,拿着心往刀尖上碰。

丫頭不斷說寬心話:大孩不是真那麼想的,是話攆着話說得收不住繮了。他說完,出了氣,心裡一定會後悔。小環只是無力地笑笑。

張鐵也給多鶴寫了信,他把信念給丫頭和小環聽。信裡說他曾多少次被人罵成“日本崽子”,曾多少次受不了這侮辱躲在被窩裡哭。也曾經多少次地爲親媽的尊嚴、他自己的尊嚴出擊,爲此受過多少次傷。然而,他受的這些委屈竟沒有得到一點回報!他的姐姐並沒有受過這麼深的心靈創傷,她的家人更沒有,而他們卻得到了回報。他纔是張家最不幸的一個……

小環聽張鐵唸完信,不緊不慢地說:“你去打聽一下去日本的盤纏是多少。你媽在日本湊不齊這筆錢,我來湊。我砸鍋賣鐵也讓你走。”

小環兩腳在縫紉機踏板上日夜兼程,做了一年,攢了三百來塊錢。提升成排長的張鋼回來,一看小環就打破了沉默:“媽你臉色咋這麼黃?又瘦!眼睛都是血絲!咋回事?!”

小環把張鐵想去日本的事告訴了他。張鋼不說話了。

“二孩,是不是你也想去?我聽說當軍人不能出國,你得脫了軍裝才能去。”小環說。

“我不去。”張鋼說。

“鄰居們都羨慕死了。你姐走的時候,他們又跟送她去滑翔學校似的。”

張鋼又不說話了。

“‘四人幫’早倒了,也不光是工農兵吃香了,聽說市裡走了一個學生,去英國留學。全市的人都知道了。”

張鋼還是不說話。張鋼回部隊前跟母親說,他會替哥哥攢出去日本的機票錢,所以母親不必再熬更守夜。張鐵和張鋼沒見幾回面,因爲張鐵正在上一個外語強化夜校,除了上學,就是躲到山上去背單詞。他說樓上的鄰居太缺乏教養,整個樓吵鬧得像個養鴨場。他的夥伴們也不同於從前了,都是文縐縐的日語小組同學。有時他們也成羣結隊從樓下過,個個都像息有嚴重口吃的日本人。

這天,四個年輕人敲開了張家的門,其中兩個是姑娘。一見小環,他們道歉說找錯了門。小環說沒有錯,她從陽臺上看見過張鐵和他們一塊上山。

“進來等吧,他一會兒下班。”小環說。

“不了,我們就在樓下等。”一個姑娘說。

門關上,小環聽見一個小夥子問:“這人是誰?”

“不知道。”一個姑娘說。

“可能是張鐵家的保姆吧?”另一個小夥子說。

張鋼從大屋出來,小環一看他的架勢,就馬上攔住他。張鋼大聲衝外面說:“張鐵是個王八蛋,他也配用保姆?”

外面靜下來。

張鋼一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回部隊的前一天,他把張鐵叫到大屋。小環聽見門栓“嘩啦”一聲插上,然後裡面就是她怎樣也聽不清的低聲爭吵。似乎張鐵在辯解什麼,張鋼在不斷揭露。

小環敲了敲門,兩人都不理她。她繞到窗子那邊,打開窗。大屋通向陽臺的門沒關,在小屋打開的窗子邊上能聽見哥倆的爭吵。張鐵說鄰居們編出來的故事,他有什麼辦法?張鋼不理論,所有回答就是說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張鋼已經向所有鄰居調查,人家都說張鐵告訴他們父親在日本人家打長工,勾搭上了日本東家的女兒……

“放你的狗屁!你還敢賴!”二孩張鋼說。

然後小環聽見張鐵壓制住的呻吟。小環原先怕張鋼手重,把他哥哥打廢了,但又想,先讓他打打再說。差不多五分鐘過去,她纔在窗口叫起來:“二孩!解放軍怎麼能打人?!”

張鐵打開門衝出來,直接衝到廁所去了。小環看見被擦得發藍的水泥地面上,一溜血滴。

“你怎麼往臉上打呀,”小環說,“打壞了臉咋去日本呀?”

母親和兒子擠擠眼。廁所裡水管子嘩嘩流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