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 延平晨起腹痛,很快破水,眼看就要生產。
溫雅得信後從宮中趕來,兩名穩婆帶着幾位僕婦在裡間,呂太昌領着衆位太醫在外間,衆人忙作一團。
忽有人瞄見太后走了進來,唬得忙忙行禮,溫雅擺擺手:“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這些虛禮。”
坐下問呂太昌道:“如何?”
呂太昌指指裡屋:“臣不能進去, 只能隔着門簾傳話,就好比隔靴搔癢。”
溫雅起身向裡,問兩個穩婆:“你們可有把握?”
其中一名忙道:“大長公主有吩咐, 一旦有危險,先保孩子。”
“放屁。”溫雅怒斥道, “你們兩個行就留下,不行出去。”
另一名穩婆忙道:“大長公主身子太過虛弱, 這還沒開始生呢,已經沒了力氣。”
溫雅看向延平,神志尚清醒,卻軟弱無力,忙大聲道:“延平, 你打起精神來,想想馮茂,想想馮起。”
延平虛弱說一聲是, 溫雅揭開門簾:“呂太昌,你進來接生,兩位穩婆給你打下手,其餘人都滾出去。”
呂太昌猶豫着:“太后,那可是大長公主,金枝玉葉嬌貴之軀……”
“就因爲是金枝玉葉,纔要不計代價保住她的性命,進來。”溫雅大聲命令。
呂太昌看一眼馮茂,馮茂兩手抱着頭,蚊子哼哼一般:“什麼時候了,還管那些陳規陋習,聽太后的。”
呂太昌進來背對着延平,指揮着兩名穩婆看這看那,看完說給他聽,他再教她們如何去做,溫雅看延平更加虛弱,不耐煩揪住呂太昌衣領,拎着他轉過身,大聲命令道:“這會兒你就是穩婆,該做什麼做什麼,別耽誤功夫。”
呂太昌想說什麼,觀察一下延平面色,忙忙衝了過去,拿出針袋抽出銀針,照着幾處穴位紮了下去,又喊兩名穩婆灌蔘湯,延平的眼眸漸漸睜大,輕嘶一聲,呂太昌忙道:“感到疼了?疼就大聲喊,越喊越有力氣。”
延平張了張口沒有出聲,她是剛強的性子,生馮起的時候就一聲沒喊,溫雅過去握住她手:“喊啊,大聲喊。”
延平的手攥緊她手,緊閉了眼眸,陣痛襲來,啊的一聲喊了出來。
開頭聲音很輕,漸漸大了起來,然後越來越大,接近嘶喊,馮茂在外面聽得揪心,忍不住掀簾子衝了進來,滿臉溼噠噠的,分不清是淚是汗,衝到牀的另一邊握住延平另一隻手,也跟着大聲喊了起來。
喊聲此起彼伏,呂太昌卻彷彿聽不到,一手摁着延平肚子,一手撥針扎針忙個不停,兩眼專注看着延平面色,觀察她的神情,並不時吩咐穩婆察看胎兒動靜。
溫雅蹙眉看着馮茂,喊的聲音比延平都大,正不耐煩,一眼瞧見牀邊小几上放着一貼膏藥,拿起來照着馮茂的嘴糊了上去,馮茂啊啊嗚嗚得抗議,溫雅瞪他一眼輕斥道:“閉嘴,你吵死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生孩子呢。”
延平忍不住,嗤一聲笑了。這一笑,就聽穩婆喊了一聲:“露頭了,露頭了。”
穩婆這一聲喊,延平亮了眼眸,閉了雙眼又聲嘶力竭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用力,一手攥着溫雅一手攥着馮茂,越攥越緊,溫雅緊咬牙關忍着,馮茂一把撕去膏藥,喊了出來:“疼,手疼……”
溫雅剛要罵人,耳邊聽到一聲嘹亮的啼哭,穩婆喊了起來:“是位小郡主,奴婢給大長公主和駙馬道喜了。”
延平如釋重負,脣角微微揚起,未笑出來已經暈厥過去。
“不能睡不能睡。”呂太昌看着她的肚子,“好像還有一個。”
說着話正要給延平人中上扎針,太后已一巴掌扇在延平臉上,大聲說道:“還有一個孩子,是一胎雙胞,延平,聽到沒有,打起精神來……”
看延平沒有反應,揚起手又要扇下去,延平閉着眼眸虛弱說道:“我聽到了,疼,別再打了。”
“不許打我媳婦。”馮茂瞪着太后,太后也瞪着他,馮茂先敗下陣去,低頭避開她目光嘟囔道,“榮二媳婦跟母夜叉似的……”
溫雅沒有聽清,延平聽得清楚,又忍不住笑,剛要說話陣痛襲來,又開始喊了起來,疼痛越來越劇烈,喊聲越來越大。
漸漸的,喊聲弱了下去,攥着溫雅的手變得無力,虛弱中穩婆又一聲喊:“露頭了,露頭了,大長公主再使把勁……”
延平又奮力喊了起來,喊聲中響起一聲虛弱的啼哭,小貓一般,穩婆喊道:“是位小公子,奴婢給大長公主和駙馬道喜。”
延平閉了眼眸,攥着溫雅的手驟然鬆開,軟軟垂落下去,溫雅慌張看向呂太昌,呂太昌衝了過來,手指壓上脈搏鬆了口氣:“力氣耗盡暈厥了過去,就讓她歇着吧,一個時辰內不大出血就沒事。”
馮茂忙道:“我來守着。”
有乳孃抱了孩子出去,兩位穩婆帶着幾位僕婦爲延平收拾,溫雅起身走出,來到隔間跌坐在榻上,兩手顫顫得抖,芳華捧了茶盞喂她喝幾口,艾姑姑看她一隻手被延平攥得破了皮,往外滲着血,忙喚人過來上藥。
呂太昌捧着藥走了進來,爲溫雅手上上着藥笑道:“多虧了太后,延平和兩個孩子安然無恙。”
溫雅瞥他一眼:“怎麼是多虧了我?難不成我果真能鎮宅嗎?”
“因爲太后發話讓臣進去接生,有臣在延平面前盯着,爲她施針,一切自然無虞,若是臣只能隔着簾子發話,只怕就……”呂太昌搖頭。
“我明白了。”溫雅問道,“難不成真的有人爲了忌諱,就算丟了性命,也不讓你進去?”
“太多了。”呂太昌嘆一口氣,“有長輩不許的,有丈夫不許的,也有產婦自己不肯的,少數讓進去的,危險過去還會後悔,真正能做到坦然面對的,少之又少。世人愚昧,太后英明。”
溫雅擺手:“老夫人的病,可還有救?”
“有救。”呂太昌篤定說道,“去了南詔國,就有救。”
“果真去了南詔國?”溫雅身子前傾,緊盯着他。
“我猜的,猜的,並不確定。”呂太昌忙道。
“路途遙遠,就不怕老夫人的病情中途有變?”溫雅斂眸隱藏了情緒,關切問道。
“越往南,天氣越溫潤暖和,病情就會好轉,榮小子這是兵行險着,不走則沒有活路,走則還能有生機。”呂太昌看一眼太后,“臨走的時候,我看到榮小子了,眼皮有些紅腫,好像哭過。”
溫雅心中如被針扎,一下一下得刺痛。
回宮的路上,在御輦中反反覆覆想着呂太昌那句話,眼皮有些紅腫,好像哭過,心疼得幾乎窒息。
到了垂拱殿東暖閣,頭一件事就是召見鴻臚寺卿,問起南詔國現狀。
“南詔國新王順利登基,國中一切太平,新王提出年後遣使來朝,覲見太后與皇上。”鴻臚寺卿奏道。
“王后呢?”溫雅問道。
鴻臚寺卿笑道:“王后就是烏孫國瓊華公主,瓊華公主貌美聰慧,爲新王愛重,又因誕下太子,受國人景仰,太子滿月那日,國王與王后攜太子前往無爲寺上香,百姓們沿途圍觀並投擲鮮花,各式鮮花堆滿了御輦。”
召見過鴻臚寺卿,溫雅命薛明派一支內寺所衛秘密前往南詔,尋找榮恪的蹤跡。
嘴硬說不找,怎麼會不找呢?早已秘密給父兄去信,讓他們尋找榮恪,還給符鬱去了書信,請他留意榮恪在烏孫有無動靜。
除夕那日,溫雅命麗貴太妃帶着衆人祭祀宴樂,自己前往織金巷,探望延平與一胎雙胞的兩個小嬰兒,馮茂因妻子兒女平安無恙,心中高興,命慶喜帶着人在後院放了一車炮仗,噼裡啪啦響了半宵,後半夜延平撐不住,先睡下了,溫雅艾姑姑芳華薛明馮茂圍爐守歲,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紅薔與慶喜指揮着一隊歌舞伎隨着絲竹管絃之聲或歌或舞。
溫雅喝幾盞酒,酒意加上困頓,暈陶陶暫時忘了榮恪,迷濛着眼看着燒得紅旺旺的爐火,笑說道:“明年的年景也要如此昌旺纔好。”
馮茂笑道:“聽由先生說,太后稱骨算命乃是七兩二錢,分明是紫薇星下界,延平生產時有太后鎮着,母子平安,殷朝有太后鎮着,這幾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可見由先生所言不虛。”
“鎮國公呢?幾兩幾錢?”溫雅挑眉問道。
“他嘛,差了一些,七兩一錢,公侯卿相位極人臣。”馮茂也有了醉意,笑嘻嘻說道。
溫雅抿脣一笑,心想,你差着我一兩,可服氣嗎?
馮茂舉盞笑道:“再請太后滿飲一盞。”
溫雅剛端起酒盞,聽到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翟衝闖了進來,神情凝重說道:“啓稟太后,有軍報。”
溫雅唬了一跳,酒意全醒,大過節的,哪來的軍報?
馮茂忙帶人退了出去,翟衝沉聲道:“冬至那日,南詔國王突發疾病,於臘月初一薨逝,太子於襁褓中繼位,瓊華公主爲王太后,對外隱瞞了消息,並秘密備戰,二十九日夜半發兵突襲巴州邊境,溫將軍倉促帶人應戰,受了重傷,霍將軍帶隊退守獨幽城,南詔軍隊兵臨城下發起猛攻,川陝總督已經急調各地兵馬前往支援,估計南詔國會另派隊伍攔截,是以急報朝廷,請求發兵支援。”
溫雅一邊聽着一邊藉着燈光看軍報,竟出奇得冷靜,看罷站起身,說一聲回宮,並吩咐翟衝道:“召三位輔政大臣,由先生,兵部工部戶部各位堂官,禁軍兩位副都統,統制高廷廣火速進宮議事。給江寧總督溫庭禹和幽雲守軍元帥常遠去信,命他們火速派兵前往巴州。”
上了御輦方覺身子發軟兩手打顫,憂心巴州戰火,惦記哥哥傷勢,閉目凝神,很快鎮靜下來。
咬了牙一聲冷笑,原來,這纔是瓊華公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