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白晝與夜晚的溫差極大,更兼這冷月低垂似乎觸手可及,周遭的一切都被覆了層冰霜似的,愈發顯得清冷。
白鳳山行色匆匆,突然的一聲夜鳥啼鳴都不能讓他側目,久居山裡,見慣了毒蛇猛獸,膽子自然就大,等進了山坳遙遙看見茅舍那孤獨的燈光,他心頭隱隱一痛,女兒獨居在此數十年,每日與鳥獸爲伴,委實可憐,他於是仰頭長嘆,見月亮卡在樹的枝丫,似乎在偷窺着他的心事,他自言自語道:“蒼天在上,我白鳳山或許真的錯了。”
蒼天無語,月輪悄然,風不吹,鳥不叫,山中之夜難得如此靜謐。
白鳳山雙手負在後面,低頭走進了籬笆院,沒來由的嗅到一股陌生的味道,也說不清是什麼,左右搜尋,沒發現可疑處,正此時忽聽琴聲淙淙如溪流,從破舊的板門縫隙泄了出來,很快溶於月色。
他眉頭一蹙,女兒有些年頭不撫琴了,今個這是怎麼了?
習慣了來來往往,他徑直推門而入,撫琴人的背影投射在牆壁上,更覺伶仃。
“素心!”
白鳳山喚了句,然後走了過去,故作輕鬆的笑着:“今天你可是好興致。”
猛子之前看到的白髮中年美婦,即是眼前這位,即是祖公略的母親白素心,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春蔥般的十指慢捻輕撥,感覺琴技有些生疏了,還好能夠彈得出沒有徹底忘卻,聽父親喚自己,她邊撫琴邊道:“爹你來了。”
白鳳山在她身後立着,看她雪白的長髮紛披,連他也只是鬚髮花白而已,而女兒竟是白得沒有一根黑髮,想起當年他拿着一個幼兒的屍體給女兒看,告訴她:“公略,溺斃了。”
女兒當即昏倒,等女兒醒來時他又告訴女兒:“我已經把公略的屍首丟入山崖,由天地厚葬他罷。”
那一晚女兒徹夜枯坐,次日一早他就發現,女兒頭髮全白了,那一刻他被震得五臟六腑粉碎般的劇痛,有些後悔,不該誆女兒的,事到如今他仍舊有些後悔,都是爲人父母的,他能體會女兒彼時的心情。
此時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女兒的白髮,惘然道:“今兒是不是有人來?”
白素心眼睛斜着瞟了過去,看不到父親的神態,點頭:“嗯,來了個打獵的,管我討口水喝,我懶得理他,放小龍趕跑了。”
白鳳山舒口氣,放心下來:“你做得對,世人多邪惡,就像歷朝歷代的那些君王,不過是拿個拯救天下蒼生的由頭,其實是爲了他自己的私慾。”
他提及君王,白素心想起白天猛子說的那些話,手指按在琴絃上,琴聲戛然而止,頭也不回道:“爹你再下山給我買些紙錢回來,最近我老是夢見公略,他說他在那裡很窮很窮,吃不飽穿不暖,我想給他燒些去。”
白鳳山眉頭一皺,數十年女兒都沒有這麼個舉動,今個當真奇怪,順口道:“他何止吃的飽穿的暖,他簡直是太富貴了。”
白素心猛然回頭,素潔的一張臉如外頭那輪明月,一雙明眸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跡,仍舊蕩蕩着秋水般的明淨,她錯愕道:“爹你怎麼曉得公略富貴?”
白鳳山愣住……方纔是自己失言了,忙道:“我是覺得公略從小就聰明絕頂,到了哪裡都不會窮苦。”
白素心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爹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爲公略他活着呢,以爲他活的富貴。”
白鳳山目光閃爍,不自然的笑笑:“公略他死了,死在五歲,掉入水中溺斃。”
他說的字字句句都如同刀刻般,似乎務必要女兒記住這一個事實,祖公略早已不在人世。
白素心站了起來,款款走到牆角那破舊的櫃子旁,打開櫃子門,在裡面翻了翻,翻出個嬰兒的小被子,錦緞的料子,花開富貴的刺繡,她輕輕摩挲着,彷彿摩挲着年幼的兒子那凝脂般嫩滑的肌膚,心中酸楚,眼睛刺痛,想哭,竟滴不出一滴淚來,等白鳳山走過去想安慰她一番,驚心的發現女兒眼角快要溢出血來,這一刻他又被震的五臟六腑粉碎般的劇痛,悔不當初。
白鳳山搶過女兒手裡的被子塞入櫃子裡,又將櫃門掩好,勸道:“你與公略,就是這麼丁點的緣分,其實人死了未嘗不是件好事,死了就不知道世上所有的痛楚和苦難。”
白素心喃喃着重複父親的話:“是啊,死了未嘗不是件好事,死了就不知道世上所有的痛楚和苦難。”
說完,她踱回古琴前坐下,重新彈了起來。
白鳳山若有所思,突然害怕起來,自己方纔勸女兒的話會不會是給女兒提了醒,給她指了一條不好的路,想寬慰女兒幾句,卻聽白素心道:“夜深,爹請回吧,我也該歇着了。”
白鳳山只能道:“好,爹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白素心手不離琴,溫柔的若無其事的應着:“好。”
白鳳山轉身出了茅舍,雖然頭上好大個月亮,終究不是白晝,看不清地上凌亂的腳印,但他仍舊感覺到有陌生人來過,這感覺強烈到讓他心神不寧,女兒所言是個獵戶,他似信非信,卻又想不出去其他,出了籬笆院,回頭望一眼那孤獨的燈光,回了自己的住處。
茅舍的門重新開啓,白素心翩然而出,白髮隨着微微起來的山風絲絲縷縷的撫着她瑩白的素面,粗布衣裙摩擦着地上的枯草枯葉,她於籬笆院裡孓然而立,這樣的長青山之夜讓她想起那樣的長青山之夜,她喚他郎君,他喚她娘子,他說要陪她一輩子,她篤定不移,他們在草場上策馬飛奔,在野薔薇旁相擁而眠,在山頂湖泊中沐浴嬉戲,在夜裡燃着篝火烤肉吃。
她覺着他有着雷公鎮人沒有的風雅與高貴,她對他是那種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她問他:“你家是做什麼營生的?”
他含着壞壞的笑道:“我家是管天下的。”
她小嘴一噘:“纔不信呢,我猜你家是開綢緞莊的,否則你爲何穿戴這麼好。”
他給她逗得哈哈大笑,隨後緊緊擁着她發誓:“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如只受傷的小鳥偎在他懷裡:“我們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