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熱鬧的莫屬小鎮中心,遠遠就看見聚在一處的人羣,“湘君祠”三個大字顯眼地擺在那裡,原是楚人在祭祀祈福。
我疑惑地看向絃歌:“原來楚人也崇信巫神之說,只是與我們宋國似乎略有不同。”
“九國之中,唯宋楚二國最崇巫神,只是宋人崇巫是爲了國力昌盛,而楚人崇巫是希望風調雨順。”絃歌爲我解答完以後,便雙手合實,跪在地上朝湘君神位拜了三拜。
一國皇子都能行至於此,足見楚人對巫神的真誠信仰。因而,我也只好學着絃歌的模樣向湘君拜了三拜,期待這一世能有美滿的結局。
祭拜過湘君和湘夫人,絃歌領我去了後堂,十數個孩子正認真地朗誦祝詞,意思大體是表達對湘君的讚美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這次,不待我詢問,絃歌便做出了介紹,這些孩子小的僅有五六歲,大的也不過十三四,皆是戰爭中留下的遺孤。絃歌說,像這樣的孩子,楚國的每個小鎮都有,他們生活在湘君祠裡,受當地居民照料,因此,湘君祠不僅僅是楚人祭祀的祠堂,還多了一層深意。
“那些孩子……”其實那些孩子是幸運的,能在殘酷的戰爭中存活下來的生命多麼不易,能得到別人的幫助堂堂正正地活着,沒有淪爲他國戰俘,沒有被稱之爲賤民,是不幸中的幸運,只是這話卻無法當着絃歌的面說出口。
“孩子?長生姑娘難道不是孩子嗎?”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反正就是不一樣。”有些事情不能說出來,就剩下了逃,於是乎,我逃也似地奔出了後堂。
“……”
祠堂後面的巷子,一老伯推着賣畫糖的推車。“姑娘,買只畫糖吧。”不一會兒功夫,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已然立在面前,恰逢絃歌追出來,站在我旁邊但笑不語,算他聰明,未再追問不愉快的話題。
“來兩隻吧。”我看了眼絃歌道,“就畫兩把琴吧。”
賣畫糖的老伯手藝嫺熟,連琴絃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將做好的畫糖遞給絃歌,他問道:“長生姑娘原來喜歡畫糖啊?”
“其實,是喜食甜食。那絃歌呢?絃歌喜歡什麼?”
“我不大喜甜,太甜了就會適應不了其他味道。”我記得絃歌是這麼告訴我的,也記得他吃完了整個畫糖,卻不知曉他是真的不喜,甚至有些牴觸。
直到許久以後,畫糖的味道早已淡出記憶,而那句“太甜了就會適應不了其他味道”方纔真正刻入內心。
楚國的集會雖說熱鬧,卻與宋國大同小異,在絃歌的陪同下買了些特產,便再無其他可言,倒是傍晚的晚會讓人覺得十分有趣。
四月四日,是楚國的祀元節,上至君王,下至布衣,皆會祭拜湘君以求和順,傍晚,姑娘們盛裝打扮,小夥兒們三五結伴,相互對歌對舞,共慶盛事。
待我得知這日竟是如此盛事之時,已然身處晚會了。絃歌不緊不慢地趕來,一個姑娘正唱着漁家小調,打漁的姑娘家身穿碎花布裙,皮膚曬得黝黑,卻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清脆悅耳的小調在她的口中宛然成了民間的仙樂,衆人皆鼓起掌來。
而我和絃歌很適時地在這時候出現,自然成爲了被關注的對象,唱歌的姑娘衝我盈盈一笑:“這位姑娘長得好生漂亮。”
對於別人的讚美,我當然應該虛心接受,只是沒有留意到絃歌嘴角的一抹壞笑,於是乎回道:“你的歌聲也很好聽啊。”
“謝謝。”一抹不大清晰的緋紅在她的臉頰暈染開來,那姑娘衝我道了聲謝,端起一碗濁酒又道:“看姑娘的穿着打扮,應該不是本地人吧?我們楚國人熱情好客,喜歡飲酒對歌,所以在當地有個規矩,就是來者無論男女老少,皆要以歌爲引,若不成歌,便以酒爲伴。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祀元節,也是我們楚國人最重視的節日,當然更加不能壞了規矩,就請姑娘小唱一曲吧。”
“唱歌啊?可是長生不太會唱歌……”我轉頭看向絃歌,卻見他坐在身後的一處草蓆上自顧自地飲酒,大概是感覺到有一束焦急的目光注視着他,這才擡眼來看看。
是的,我不會唱歌,或者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在這麼多人面前唱歌。
在宋國,女子彈琴奏樂被視爲風雅,而當衆唱歌的卻只有宮中伶人和青樓的花牌姑娘,倒不是說長生瞧不起這些身份卑微之人,只是孟長生到底是被當作宋國未來國母培養的人物,十幾年的教養,一些思想行爲舉止,早已在不經意間深入到了骨子裡去,一時半刻改不過來。
是以,雖慕楚人的民風淳樸和思想開放,卻無法真正做到拋棄矜持與民同慶,當衆唱歌這樣的事情且不說以前未曾發生,就是如今也不敢嘗試。
這時候真的有種掐死絃歌的打算,見他喝酒的模樣,嘴角還掛着一抹很欠扁的笑容,彷彿在說“聰慧如長生姑娘,怎會不知道楚國的節日風呢?”
是的,我應該知道,這些所謂的規矩他是知道的,而今日是祀元節的事情也是他故意不告訴我。
我雖做過鬼魅,知曉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但前生把生活重心放在了公子玄墨身上,知道的多是宋國的事情,死後將太多情感放在了復仇上,瞭解的也僅是九國的局勢,如今活在這世上的日子畢竟還太短,故而,類似於哪國節日、哪國特色這樣的小事情,根本不會停留於記憶中。
孟家女的教養使然,無法當着衆人的面唱歌,唯有罰酒爲伴。想來絃歌也是一國大皇子,即使是身在楚國,長生無法做出的事情他又怎會輕而易舉?
所以這一入場便抱着酒罈子,多有罰酒的味道吧。我對着那姑娘抱歉地笑了笑,接過她手中端着的酒杯,道:“長生實在不會唱歌,甘願罰酒。”
“慢着。”絃歌總算是站起身朝我走來,而我卻在心裡暗想,既然故意不說,又不願幫忙,如今長生已甘願罰酒,他這又是想如何?
不待我的思緒迴轉,絃歌的話已至:“這位姑娘雖不會唱歌,卻彈得一手好琴,各位不妨放寬些規矩,也好聽得一曲天籟之音。”
其實,人前奏樂雖有風雅之說,但其性質和伶人唱歌大相徑庭,皆是以取悅人爲主,只是這樣的方式於我而言更能接受些罷了。
況且,與民同樂和爲了在位者歌舞還是有所區別的,如此倒也不好拒絕了。
人羣中有人道:“林公子的琴音當稱世間少有,能得公子謬讚,說明這位姑娘的琴聲的確值得一聽。各位鄉親且聽我說,我們楚人祀元節舉辦晚會本就是嚮往美好的東西,既是如此,能聽上一曲佳音,放鬆一下規矩又有何妨?”
難怪絃歌隨意至此,林公子,“楚”字當頭不就是個林嗎?於衆人而言,他是民間的風雅人物,自然當得起這份敬重,連那唱歌的姑娘也是一臉崇拜地望向絃歌:“既然林公子出言,小女豈有不從之理?公子的琴音很美,想來這位姑娘的琴聲也會很動人。”
突然覺得那位唱漁歌的姑娘一點也不可愛了,顯然,她有看人說話的嫌疑,我在小小不平的同時不得不感慨與絃歌的差別。
很快,便有琴被擡上來,僅是一把普通的琴,沒有梧桐古木作琴身,亦沒有精緻的工藝技巧,確實與這樣自娛自樂的晚會相符。
因而,我也一切從簡,省去了焚香等環節,撥幾絃音,一首曲子如潺潺溪流而出。溪水涓涓,叮咚作響,繼而涌入江河,另一聲弦起,接出一曲波濤澎湃,我的琴音隨此而奏,竟成震撼人心。
本來,琴該是獨奏,隨性而起的琴聲若未有足夠的默契只會顯得雜亂,而今倒覺得相配,說明我同絃歌的確算得上琴樂知音。
音止曲罷,回味其中,半響才響起掌聲。我與絃歌相視,舉一杯濁酒而飲。
夜,是美好的,這日是快樂的,在紛爭的九國之中能得片隅桃源,來之不易,如此不如醉上一回。
酒入腸,是對仇恨的暫忘,是對公子的思念,亦是離別時分的不捨,楚國一別,簡單的快樂難再,等待長生的將是滿路荊棘。
“長生姑娘年紀尚輕,不宜多飲酒。”絃歌在旁側勸道。
“無妨,長生不喜離別,今日且放縱一回,一醉方休。”
“是要回去了嗎?”
“嗯,該回去了。這月光真美,照着楚國也照着宋國,心若系知音,天涯比鄰。”
“天涯共賞月,長生姑娘……”絃歌微頓,表情忽然變得鄭重,“長生姑娘請記住,無論何時,楚國楚絃歌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我點頭重複,一聲朋友便是一句承諾,以一代君王身份許下的諾言,那時的我不知絃歌許下的承諾竟是如此沉重。
那一天,我們開懷暢飲,早已記不清離別的場面,待我清醒,人已在回程的馬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