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又是那樣一個下午, 滂沱大雨將整個城市沖刷的掉了色,只剩下轎車的黑與道路的白。

因爲暴雨的緣故,時間雖然已經到了下班高峰, 街上卻沒有多少人影。行人不多, 可行車卻不少。京州的排污系統算不上多好, 每當這種暴雨來臨時, 往日的繁華街道, 都難免會變成水過腳踝的溪流。路上的車只要稍微開快一點,車輪濺起的水,就足以將後視鏡打溼了。再加上雨中能見度本就低的可憐, 爲了安全駕駛,平日裡一沒監控就超速的轎車, 現在各個開的比自行車還滿。

而嘯風就是這蝸牛車隊中的一員, 甚至是蝸牛中根本動彈不得的那個。

他是開車下班回家的。從寵物醫院到小區, 其實並沒有多遠。而他啓動車的時候,雨也沒大成怎樣。所以, 他就抱着種僥倖心理,自認爲能夠在雨變大之前開回車庫,不顧同事的勸阻,選擇了開車回家。

可這僥倖心理的結果,就是他的車在水中熄火了。

還好熄火的時候, 他的車本來就開在靠近人行道的車道。所以一遇到這種情況, 他也沒想着死馬當活馬醫地在啓動幾次, 而是選擇了避免發動機的二次損壞, 直接將車停那兒下車了。

車上是備有傘的, 只不過傘放在後備箱。等他從駕駛座出來,小跑到車尾, 渾身溼透地拿到傘時,傘好像已經沒多大存在的意義了。但畢竟暴雨中不打傘像有病似的不說,還有可能真生病,他還是意思意思地將傘給撐上了。

撐上傘,他憑着記憶往自家小區的方向走了起來。

雨很大,一滴滴打在傘背上,很重。而同時,風也很大,吹在有弧度的傘面上,幾乎是在拽着嘯風往前走了。嘯風就在這雨的壓迫與風的拖拽下,眼巴巴地看着就在隔壁街的自己家,努力地挪動着腳步。

可誰知,眼看着他就快要跨進小區大門的時候,只聽咔嚓一聲,傘,斷了。

剛纔被傘遮住了的多少雨滴,等傘一斷,都變本加厲地淋在了嘯風身上,讓他身上那一套自認爲還不錯的襯衫西褲,瞬間變成了吸水抹布。

他藉着響雷的掩護,口吐了一串芳香後,直接將手中的爛傘往垃圾桶一丟,彎腰撩起褲腳,打算踏水跑回家。

可也恰恰就是這彎腰的動作,讓他看見了躺在不遠處地面上的那一撮白色——一隻黑白相間的,不知生死的,小貓。

貓,小虎,苗韺!!

嘯風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手腳被什麼東西捆着,正躺在一輛車的後座。車停在通往山上的一條土路上,車門是鎖着的,但車窗卻開了條縫用於透氣。而外頭那傾盆大雨,則就是透過這條縫,砸在了嘯風的臉上。讓他夢到了與苗韺的初見,讓他迷藥中清醒了過來。

轟隆!一道天雷落在了山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嘯風的錯覺,這雨中的雷竟然還將山劈出了燒焦味兒。

雷,雨,山……

這不是普通的雷!

就在嘯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又一道雷落在了同一個地方。

嘯風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巨虎苗韺渾身是血的畫面,心臟好像因此漏跳了半拍。

不行,不能待在這兒,等趕過去,不能讓她出事!

嘯風扭動着身體坐了起來,用被重重豆芽捆住的雙手,努力地夠着皮帶上的鑰匙扣。鑰匙扣上掛了一個勉勉強強有點銳利的開瓶器,將開瓶器夠到手後,他立刻就用其割起了捆住手的東西來。

好在程研青並沒多將嘯風一個人類放在心上,捆嘯風也只是用了一割就斷的豆芽,而不是藤條,嘯風掙脫束縛,並沒有花費多長時間。

掙脫豆芽後,嘯風並沒有選擇試圖從車門亦或車窗出去。而是搬開了後座椅,鑽了半個身子到後備箱,用鑰匙細尖的部分,戳開了後備箱的緊急逃生鎖,從後備箱出來了。

位於後備箱的逃生鎖,並不是每個品牌的車都有的,而這次嘯風運氣不錯。這個設計本來是爲了方便落水乘客的自救的,本來是嘯風在經歷了上次的水中熄火後,吃一塹長一智後補充的冷知識,沒想到卻在這個地方派上了用場。

從車裡逃出來後,嘯風直接就着外頭的暴雨,踏着泥濘的山路,向天雷頻頻落下的地方奔了過去。

這或許是嘯風有生以來跑的最快的一次了吧,非但超越了體育中考的成績,甚至可能刷新了同屆考生的最佳記錄。

他就這麼使着渾身解數在山裡跑着,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過了疲憊點,開始變得麻木。身體麻木了,大腦卻活躍了起來。在這不到半年的時間裡,與苗韺相處的點點滴滴,開始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回放。

從雨中的初遇,一隻重傷的小貓;到今日傍晚分別,還是一隻重傷的小貓。

嘯風就這麼想着想着,以至於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想着的是虎妖苗韺,而不是那十年未見的高中同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苗韺”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就已經完完全全被這隻妖給佔據。一隻時而是人,時而是貓,又時而是虎的妖。

人形時,她狡猾,她毒舌,總弄了爛攤子讓自己收拾。貓形時,她挑食,她貪睡,總喜歡踩着柔軟的沙發皮,翹着屁股伸懶腰。而變成巨虎後,她又是那麼的強大,強大到人們不得不忌憚她。殊不知,那強大的外表的,還是同一顆善良的心。

人們只能看到她的利爪與尖牙,卻看不到她爲了他們,趴在了地上,用收起了爪子的肉掌,遮住了自己的尖牙。

胡樂歆如此,魯依依也如此。而到了程研青,他甚至就要因此殺了她。

嘯風距離落雷的地方越來越近了。也隨着這慢慢的接近,他看見了四周倒下的幾顆蒼天大樹,樹上被劈出的一個又一個黑洞,以及樹幹斷節處那熟悉的爪印與風刃的切痕。

從視覺上來講,這樣一個激戰現場好似遠遠不及早上與狼混戰那般修羅。可看在嘯風眼裡,樹上的每一個黑洞,就像是劈在了他的心上一樣。

嘯風就是帶着這麼一顆絞痛的心,衝到了落雷之處,看到了他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入眼之處一片焦黑,而立在這焦黑正中心的,是半人半虎的直立行走動物。雖然臉上的白毛與獠牙,早就已經讓她沒了半點人形苗韺時的樣子,可嘯風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是處於獸人狀態的,她的四肢被從四面冒出的鐵鏈死死地捆了住。她正半彎着腰,顫抖着渾身肌肉,與那四道鐵鏈鬥爭着。眼看着鐵鏈已經有了要被掙斷的跡象,一道天雷就毫無徵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將她劈得皮開肉綻,將這山林中的燒焦味又變得濃烈了稍許。

驚雷停止後,苗韺身上的傷口開始以肉眼難以跟上的速度癒合。可這癒合並沒能來得及完成,下一道雷,就又落下了。

“苗韺!!!”看到眼前的一切,嘯風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就想着苗韺衝了過去。

奔跑時的餘光讓他瞧見了包括程研青在內的藏在四方施法的幾人,同時,他也看見了程研青在發現他的闖入時,對其他幾人做的手勢。

手勢一落,剛剛只是捆住苗韺的鐵鏈,突然將她四馬分屍般扯在了半空中。緊接着,又是一道天雷,就這樣劈了下來,照亮了整個黑夜。

不知道到底是時間的流逝變慢了,還是別的什麼,嘯風只覺得,這倒雷持續地格外的久,久到某一剎那,他甚至以爲天已經亮了。

他在這普通人類的眼睛本應無法承受的亮光下,強迫着自己望向前方。他本不應該透過驚雷看見任何東西的,可他卻看見了。他看見了已經無法維持獸人形的苗韺,看見了她身上越來越重的,遠遠超出了恢復能力的傷,他看見了那些傷口中的一個個水泡,一塊塊翻起的焦黑帶血的肉皮。

苗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掙扎了,她緩慢地變回了人形。她就那樣認命地被扯在半空中,認命地受着天雷。

忽的,她向着嘯風奔來的方向扭過了頭。嘯風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自己,因爲她那碧綠的眼睛上已經蒙了一層霧。她臉上駭人的傷口,使得嘯風無法辨清她的表情。接着,嘯風看見,她微微張了張嘴……

你跑來幹什麼?

恍恍惚惚中,嘯風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

可等嘯風再度回過神來時,她的腦袋就已經無力地垂下了。蒙着霧的碧綠眼睛,也徹底失去了焦距。

捆着苗韺的鐵鏈因爲突然失去了反向作用力,鬆弛了半秒,卻又立刻被拉緊,硬是將早已無法抵抗的苗韺固定在半空,不肯留給她半點生的餘地。

嘯風是吼着往前衝的,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吼了些什麼。他只知道,在他已經嗓子快啞了的時候,他聽見了很輕的一聲“好了”,然後,驚雷消失,鐵鏈鬆了。

一塊黑紅相間的……落在了地上,發出了種類似垃圾袋扔進垃圾箱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看到這場景,嘯風心裡咔的一下,直接腳下一個踉蹌,跪着撲到了早已看不出形狀了的苗韺身邊。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卻不敢去碰,生怕這麼一碰,她就會連現在的樣子都無法維持。

啪嗒,一滴雨水落在了他自己的手上。可他卻發現這雨竟是熱的。

不,這不是雨。

啪嗒,啪嗒,啪嗒。第一滴眼淚打開了淚水的閥門,讓它們不要錢地滴了出來。

也不知道是嘯風的淚滴,還是暴雨的緣故,面前的紅黑竟然開始逐漸往水裡融,隨着水滴的流走,一點點變小了起來。

嘯風驚恐地用手試圖將水流截住,可最終只是徒勞。苗韺就這樣在他的眼前,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從一個人的大小,變得只有幫個胳膊那麼大了。然後,停在了這個大小。

黑色的焦炭和紅色的血跡還在流失,但這流失卻逐漸露出了下面的白色。

這白色讓嘯風心底閃過一絲希望,使他終於伸手碰上了苗韺,開始協助雨水幫她洗去身上的污漬。污漬很快就洗淨了,露出了嘯風熟悉的”小虎“。

可這”小虎“……手上這冰冷與僵硬的觸感,讓嘯風不得不認清,這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妖的魂魄與軀殼之間,本來就是強扭的瓜,如果在魂魄沒有剝離的情況下,軀殼死了,魂魄也會隨之破碎、消散。”

捧着“小虎”的屍體,嘯風不由地想起了苗韺曾經說過的話。

所以,小虎死了,軀殼死了,苗韺的魂魄也……散了?

他的手顫抖地碰向了她那粉色的鼻子,卻是怎麼也感受不到溫熱的呼吸。他的手顫抖地摸向了她毛柔柔的胸口,卻是再也摸不到那強勁有力的心跳。他碰到了她的爪子,昔日裡暖暖軟軟的肉墊,此時此刻卻已入石板般冰冷僵硬。

而在碰到爪子的同時,他注意到了,鬆鬆地掛在苗韺前爪上的,那個藍色鈴鐺。他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一個護身符,一個無聲鈴鐺。

現在,鈴鐺還是完好無損的,但人,卻已經沒了。

鈴鐺的出現就像是摁下了排洪鍵,使得嘯風積攢的情緒一瀉而出。他拾起鈴鐺,狠狠地捏在掌心,撕心裂肺地吼了起來,這一吼吼了個地動山搖。

“啊啊啊啊!!!!”

他吼着吼着,餘光看見了前來打量情況的程研青幾人,瞬間猩紅了眼,轉過頭站起身,擡手揪住程研青的衣領,就是狠狠地一拳。

程研青被這措不及防的襲擊揍到了地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嘯風就像瘋了一樣,又直接壓在了他的身上,對着他的臉亂揍了起來。

都說當人被逼到一個極端的時候,總會激發出一些誰也想不到的東西。平日裡文文弱弱,上個樓梯都要喘兩口的嘯風,此時此刻揍起程研青來,卻是力氣大到身後三四個妖裔都攔不住。

嘯風就這樣一邊拳拳到肉地揍着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吼着:“你敢啊!你殺了她?!啊?古魔?獸性?你們傷了一根毫毛嗎?她明明完全可以用妖力將你們攪碎,她卻沒有!她只是在保命、想活着而已!一個生物的權力,想活着而已!而你們呢?!你們殺了她!不分青紅皁白地殺了她!!”

“你去死!你們都去死!!!”

嘯風的瘋狂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麼被制服的。但無論如何,這個雨夜過後,已經冰涼的軀殼,卻是怎麼也不會重歸溫熱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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