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原本應該是化學老師劉芳值班。
劉老師爲人溫厚親和,並不嚴厲。要是被她逮住打架,那估計也就是抄一下這周學的化學公式就能了事。
沈杭是掂量過後果纔敢果斷出手揍人的。
但他沒想到被喊來的不是劉芳,卻是人見人怕的年級主任。
年級主任李國平,男,37歲,個子不高,但很魁梧。當他往你面前一站,你就能立馬聯想到一頭黑熊。
同學們私下裡叫他黑心雷,因爲他是個大嗓門兒,中氣十足,訓起人來更是震得人腦袋疼,整治學生的套路頗深,被他修理過的學生幾乎都是畢生難忘。
沈杭一聽到李國平的聲音,腦中立刻閃現了“小命休矣”幾個大字。
李國平一聲震天獅子吼,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剛纔的人聲喧騰彷彿成了幻覺。
大部分同學已經被他吼傻了。
大家戰戰兢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覺讓出一條路給他通過,大氣不敢喘一聲,活像一羣偷吃胡蘿蔔後被抓了現行的兔斯基。
李國平氣勢洶洶地走到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的兩個始作俑者面前,一雙燃燒着熾烈怒火的下垂三角眼緊緊鎖在這兩小混蛋身上,恨不得將他們當場燒出幾個窟窿。
“這兩人誰先動得手?!啊?!”李國平齜着牙環視一圈安靜乖巧的兔斯基們,視線在眼角掛着淚珠的陳嘉慧臉上停留了兩秒鐘。
“他!他先動手打我的!”程浩抹了一把鼻血,伸手一指身旁的沈杭,目光噴火似地盯在他臉上。
李國平額頭青筋一跳,呼呼喘着粗氣,擼起袖子朝他喝道:“你給我閉嘴!我沒問你!你兩個打架的小崽子!給我站到走廊上去!等會兒我問清楚了,再出去收拾你們!”
被黑心雷着火似的目光兇狠地瞪了幾秒,程浩和沈杭兩人一陣哆嗦,焉頭搭腦地走出教室。
直到兩人徹底出了教室門,李國平才轉回頭繼續用壓迫性的目光掃視周圍的學生。
他精明銳利的眼神一一掠過每一位學生的臉,將他們暴露在臉上的心情盡收眼底後,突然將視線停留在面無表情的轉校生臉上,對着他擡了擡下巴:
“你來給我說說。誰先動得手?”
殷子楓頓了一秒,漠然目光在眼鏡片後一閃,淡淡地說:“程浩先挑事的。”
站在李國平身後一直擔心不已的曾愷傑眼睛忽地一亮。
他瞄了眼殷子楓,嘴角悄然翹起。
李國平仔細觀察了一番殷子楓的表情,“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下。”
“程浩拿文具袋反覆騷擾陳嘉慧。陳嘉慧與程浩理論,程浩否認,沈杭出言作證。程浩不認,還故意挑釁沈杭,他們兩個就打起來了。”殷子楓語氣平淡,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經過概括出來。
李國平將視線移到臉色還略顯蒼白的陳嘉慧身上:“他說的對不對?”
陳嘉慧拘謹地點了點頭,緊張地兩手相握:“他說的都是真的。沈杭是爲了幫我纔打架的。”
李國平聽了之後,又和周圍幾位學生求證了一下,得到的回答與殷子楓所述一模一樣。
李國平很滿意。
看來他挑這小子來說事情起因和經過,是挑對人了。
李國平之所以挑了殷子楓詢問,是因爲他剛轉校過來不久,和班級裡的學生都不太熟,也就不太可能會存在包庇誰的情況。
而且殷子楓的成績非常優異,對上課和做作業的態度也很認真。學生們不清楚他的底,可經常代表學校出去參加各種教學交流會的李國平已經聽過不少次殷子楓的大名。
這可是全市都有名的前三甲大學霸,以前就讀於於全市排名第一的市一中,是市數學競賽的佼佼者,作文還曾在全國高中生作文競賽中得過二等獎,可以說是全科全能,名氣早已如雷貫耳,老師們不可能不知道他。
作爲一個有着多年教齡的資深教師,李國平與其他教師一樣,從心理上講,是比較偏愛這一類優等生的。
“行了,大家把桌椅重新排一下,繼續自習吧。”李國平擡起手腕看了看手錶,還剩半小時不到就要放學了,於是安撫了一下學生的情緒,才走出教室去料理教室外的那兩混小子。
曾愷傑和沈杭坐同桌,他將沈杭的課本和文具袋撿起來放回桌上,暗自舒了口氣。
從李國平走路帶風地進教室開始,曾愷傑就猜到沈杭那小子要倒血黴了。
但不幸中的萬幸,李國平挑了殷子楓說事。
剛纔殷子楓那樣說,在場的學生和李國平都沒聽出什麼問題。
可是現在作爲沈杭的好朋友,仔細回想了剛纔殷子楓說過的話,總算反射弧極長地想了個明白。
——殷子楓幫了沈杭一個大忙。
這場架,要論起錯最大的那個,其實應該是沈杭。
畢竟是他先動手的,而且還是在沒和程浩有過任何直接肢體衝突的情況下。程浩剛開始招惹的也不是沈杭。
就算看不慣程浩那麼沒臉沒皮,可是吵架和打架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殷子楓說得這番話極其巧妙。
他輕描淡寫地把事情始末進行了技巧性的概括,強調了最初起因是“程浩先惹陳嘉慧”,抹掉了“沈杭先動手揍人”的重點,而婉轉地用“程浩挑釁”這說法將打架的主要過錯推到了程浩身上。
最最讓人佩服的一點,殷子楓只是在用詞上用了一點小伎倆,可說得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但凡是真話,那就挑不出毛病。
殷子楓在完全沒有撒謊的前提下,幫沈杭把過錯降到了最低程度。
在剛纔那麼混亂和緊張的情形下,如果要換了曾愷傑自己來說,肯定不會像殷子楓那樣說得簡明扼要,並且涓滴不漏。
要知道他們這個年紀的學生,只要不是本性太惡劣,在面對老師,尤其是黑心雷那樣的老師時,心裡其實多少都是帶着怯意的。
曾愷傑反覆思考,終於想通了這一切,於是他一拍大腿,心中暗暗吶喊道“乖乖這小子可了不得了”!
對“高智商”的殺傷力深有所感,並品出了其中隱藏得很深的“說話技巧”,曾愷傑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心中立刻自覺的將殷子楓劃分爲“沒事不要去招惹”的黑名單範圍。
這殷子楓可真不簡單。
遇事從容冷靜,頭腦清醒。
瞧着不聲不響的,心機居然這麼深。
敢在那麼可怕的年級主任眼皮子底下玩花槍,這膽量也是沒誰了。
好一個心機boy!
曾愷傑摸了摸下巴,同時又爲自個兒的好哥們兒感到一絲慶幸。
殷子楓那小樣兒雖然高冷,但還好他知道護着沈杭。
難怪之前自己對沈杭嘴碎殷子楓的時候,沈杭幫他說好話呢。
敢情這鄰居情還是有點兒用的麼。
沈杭今天估計是有驚無險了。
……
當沈杭拖着沉重的步伐,兩眼冒金星的被李國平從學校放回家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
九月的夜晚,已不似白日那般燥熱。
夜裡的南風時而從不知名的遠方飄來,夾雜着初秋的絲絲涼意,輕易就能將白天積攢在人體內的燥意拂得乾乾淨淨。
沈杭將剛纔在路上買得芝麻餡餅三口兩口啃了個精光,這才覺得肚子裡那飢腸轆轆的灼燒感消去不少。
站在自家的樓下吹了會兒涼風,沈杭挺直身板、深呼吸幾口氣,拿出壯士斷腕的決心,做好萬全的思想覺悟,準備等回家被她老孃提着耳朵狠狠罵一頓,也可能是拿着拖鞋抽一頓。
一、二、三!上樓!沈杭在心中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剛擡腳,卻看見一樓過道的感應燈亮了。
殷子楓拐過樓梯,拎着一袋垃圾,從樓道大門口走出來。他上身穿着一件純白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了條淺米色的五分休閒褲,露出修長的白皙小腿和精緻腳踝,腳下沒穿拖鞋,反而規規整整地穿了雙阿迪的經典板鞋。整個人不似在學校那樣刻板,帶着幾分悠閒自在,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兩人相隔不過幾米,在門口透出的燈光下遇見對方,四目相對,都是一愣。
沈杭剛纔在放學的路上就接到了曾愷傑的電話。
曾愷傑將他離開教室後,殷子楓說給李國平的話全都告訴了他。
沈杭原還覺得奇怪,怎麼李國平就只給了自己一個口頭警告,而給了程浩一個書面警告呢。結果接了曾愷傑的電話後,才知道這是殷子楓幫了自己大忙。
此時遇見了自己的大恩人,沈杭整個人都亮了。
他立刻揚起嘴角,熱情地和殷子楓笑着打招呼:“嗨!今天的事兒我聽曾愷傑說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相比於笑容滿面的沈杭,殷子楓的表情十分淡漠,他只是微微一點頭:“嗯。”接着便拎着垃圾袋,款款走過沈杭身邊,將垃圾袋扔進了垃圾桶。
沈杭只當殷子楓是面冷心熱,毫無顧忌地笑嘻嘻等他轉身走回來,又趕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沒心沒肺地說道:“明兒咱倆一起上學吧,我去找你!”
殷子楓微微側過身子,用一種疏離又嫌棄的眼神望着他:“我以前就挺好奇,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沈杭楞了一下。
殷子楓不等他的反應,繼續說:“做事總是魯莽不顧後果,成天被人訓,你都不會覺得羞恥嗎?”
沈杭臉上的笑容僵了,眼中的光彩慢慢黯淡下去,他縮回手,聲音低下來:“今天你認爲我是魯莽纔打架的?”
殷子楓的語氣越發冷淡:“不然呢?說動手就動手,完全不考慮後果。你現在已經高三了,要是在檔案上留下一筆,你覺得以後考大學會好過?”
沈杭沉默地望着殷子楓,眼睛裡透出少見的深沉,等了半晌,才說:“這事我看見了,我就不能當沒發生過。程浩這種人,要是現在沒有人教訓他,他以後的那些壞動作,就會越來越猖狂。到時候,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齷齪事來呢。”
說完這句,沈杭低下頭,不再看殷子楓,默默轉身,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
微涼的晚風吹過臉龐,殷子楓站在原地,暫時沒動。
剛纔沈杭對他說的話,讓他感到很意外。
今天的沈杭,顛覆了以往他對他的認知。
殷子楓原本以爲沈杭是一時對程浩看不過眼、脾氣上來了纔出手打架,可完全沒想到表面粗心大意又毛躁的沈杭,打架之前是這樣的想法,而不是之前自己所以爲的“魯莽毛躁”。
如果是按照遏制程浩再抱有僥倖心理去招惹女生的念頭,那麼沈杭在當時的決定和行爲,自己也是贊成的。
沈杭當時考慮的是今後,而不是圖一時快意而爲之。
以往見到沈杭的那些記憶,在殷子楓的腦海裡越發模糊起來。也許沈杭並不像他以往所認知的那樣,是個沒有腦子的男生。
殷子楓擡頭往樓上望去,瞧見樓道里的感應燈因沈杭的腳步聲而一層、一層地明亮起來。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種錯覺。
彷彿心裡某個角落的灰暗,也被這樣的沈杭一寸、一寸地點亮了。
可能他原本認爲很糟糕的學校和鄰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糕?
殷子楓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繼而擡頭朝頭頂的夜空望去。
那雙清澈如冷泉的眼睛裡,不知不覺間便倒映出夜的寧靜和天空中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