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風高浪兇(一)

水手們之間有着一條鄙視鏈,正如其它任何這世界上的職業一般。

同樣是騙子,騙大人錢的傢伙會瞧不起騙小孩錢的同行;而作爲傭兵作爲冒險者,戰爭傭兵這類傾向於對人戰鬥者,鄙視狩獵傭兵也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人們理所當然地向下看,望着那些不如自己的傢伙以此獲得優越感,發展下去,一環接着一環便形成了這條鄙視鏈。

而正如社會階層一般,既然是連環的鄙視鏈,那麼就必然有站在頂端的存在。

弗朗西斯科船長所扮演的,就是水手圈子的這個角色。

沒人知道他的過去,即便是麾下與他共事了十年以上的水手們也是。弗朗西斯科到底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姓氏也無人知曉,除了從這個稱呼可以推斷他大約是拉曼人出身以外,其它的所有信息都是迷團。

他個子不高,僅有1米68,站在蘇奧米爾人出身的船員身旁時顯得像個矮冬瓜。身形矮小又有些發福的同時,一頭黑黑的披肩捲髮還常年因爲沒能好好清洗而被油脂粘結在了一起。

讓第一印象變得更加糟糕的是那張臉龐。因爲常年航海的風吹日曬,船長的臉比起他的實際年齡更加蒼老。再加上過去衝突造成的幾道傷疤,佐以同樣髒兮兮的外套和硬羊毛氈材質不知道戴了多少年的圓邊遮陽帽,他簡直就是帕德羅西優秀帝國市民階級眼裡最佳的海盜形象代言人——

但這也是那令我們的賢者先生都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的反差違和感的由來——

如此一位就差在臉上寫“我是海盜”的船長,其言行談吐,卻彷彿出自教養良好的士紳之家。

而且他還喜歡小貓。

頂着粗俗的臉龐和骯髒的外觀卻有着彬彬有禮的言行和慈愛之心,這種令人意外的反差令當初與他相約面談的三人在見面以後幾乎說不出話來。

但在真正付了金錢又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做出海準備,總算離開陸地踏上遠航時。他們立刻意識到這種有禮的言行和對於幼小動物的慈愛,應當並不是這位船長與生俱來之物。

當風帆揚起,船長摘下了帽子看了一眼之後又重新戴上的一瞬間。

他變了個人。

“膽敢衝向大海的男兒都是冒險者,而航向直指北黎伽羅海的,更是冒險者中的冒險者。”

這個男人是站在水手領域頂端的人,整個里加爾世界上的海洋就沒有他不敢去的地方。

當帆船開始航行以後,三人清楚地認知到了這一點。

船長過去肯定是海盜,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從他買下了這艘名爲“歐蓮塔-拉-露娜”——這詞彙直譯過來是“東方之月”——的老式大型帆船以後,他們就極少再做那些搶劫行爲。

東方之月號的工作是冒險。這是一艘特殊而複雜的船,船上除了二十人的水手以外,登船人員有繪圖師和各種職業的學者。他們的目的是繪製航海圖、檢測各種海洋生態,這一批的乘客甚至還有東渡的傳教士,打算把白色教會的光輝傳播到世界各地。

要麼是教會出資、要麼是國家或者大商人出資贊助的學者與傳教士,除此之外便是亨利他們這樣自身出得起大量金錢的人。靠自己掌握的獨特技能,弗朗西斯科船長和東方之月號所處的是實打實的賣方市場。

這也是爲何之前亨利他們委託關係尋找願意帶上他們的船隻時,對方會顯得那麼高傲愛理不理的緣故。

但這種做法在當下社會眼裡是屬於“不正當職業”,而且冒險途中會遇到的一些事情也有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意思。當初那位工作人員要介紹的時候顯得爲難的便是這一原因,而我們的賢者先生更是直言不諱地點出來他現在的職業也仍舊算是海盜。

若要說明這一點,便必須講解到當代拉曼語中對於“海盜”這個詞的定義:傳統並且正統的海盜如同十年前船長那樣,便是與陸地上的“強盜”對應的存在。但隨着兩個世紀以來商業水平發展,生活水平提高帶來的各方面提高,從半個世紀前開始,這個職業當中也開始有一些“從良”的傢伙出現。

許多如今的航海圖以至於流傳在東西海岸範圍內的文本當中記載的海洋知識,若你去研究署名者當時身在的船舶,十有八九都會是一艘海盜船或者改了名字的海盜船。

這也正因如此,在當代拉曼語的語境當中,“海盜”已經不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狂魔。他們更像是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所屬的傭兵行業,任務還有本身存在的定義都難以用簡單的好與壞來概括。說是流亡份子不屬於主流社會的羣體倒也沒錯,但已經不是過去那種人人喊打的處境,在某些口味獨特的年輕上流社會女性眼裡,“一位海盜船長”甚至被與“自由、浪漫、威武帥氣”結合在了一起,儼然有一種要與“英俊的帝國騎士”這一印象並駕齊驅的勢頭。

前兩者尚且不提,弗朗西斯科船長顯然是與任何長相上的讚美無緣的。

而他成爲了“從良的海盜”這種事情,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得那些自認“正統海盜”的傢伙會對他有所不滿。

不光是爲了財富,也有些爭風吃醋的意味。總之弗朗西斯科船長的東方之月號,在整個蘇澳馬里納區域內。

某種程度上算是一個許多人眼中釘一樣的存在。

“當她出航時,就會像是往鯊魚羣裡頭丟進去一塊帶血的魚肉一樣,惹來爭搶。”——三人從船上老資歷的乘客,一位繪圖師的口中得知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上了賊船,就別想下去了。

繪圖師的話語第一次驗證是在出航的半個多月以後,當東方之月號終於來到內海和外海的交界口處時,在聽聞了這麼久關於北黎伽羅海如何如何兇險的說法之後。

他們第一次遭遇到危機,卻是在連外海都沒踏入之前。

整整6艘小型帆船組成的海盜艦隊,自前一天起就遠遠地跟在了東方之月號的後方。

在它們出現的消息傳開後,船上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了許多。與賢者一行三人一樣是初次登船的不少人都表露出了明顯的緊張,包括那個傳教士在內的白色教會忠實信徒甚至都開始向着神明祈禱起來。如此脆弱的心理素質和神經質的表現讓我們的洛安少女不由得白眼連連,私下發出“像這樣的傢伙真的能在遙遠的國度裡頭成功傳教嗎”的感嘆。

威脅的出現讓整艘船變得緊張,在這種海上浮動的密閉空間之中,人心惶惶的氛圍更加容易感染傳播。但這種流向是可以被阻止的,只要有足夠冷靜的人在,他們就不至於在對方襲擊過來之前便自亂陣腳。

這些冷靜的人,除了多次登船的老乘客以外還有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這樣常年冒險的傭兵,除此之外自然便是那些像沒事人一樣繼續正常工作的船員們了。

“不必擔心,只要我們做好我們該做的工作,就沒什麼大礙。”他們這樣說着。

“他們是追不上。”

“這艘東方之月號的。”他們這樣說着,這個說法在之後的好幾天時間裡得到了驗證。在高超的駕駛技巧以及經過優秀改良的船帆驅動之下,儘管體型更加龐大,東方之月號卻比起那些小型的快船跑得還快。

只是這些海盜的小船居然在他們進入了外海以後也仍舊窮追不捨,要知道是否適合遠洋航行的一個最大衡量標準便是艦船的吃水深度。大型遠洋帆船的體積不光是爲了能夠承載足夠走這麼遠的補給,還有抵禦外海的驚濤駭浪,能以自身大小保持平衡,不至於一個浪拍過來就船毀人亡的作用。

蘇澳馬里納的海盜們所用的小型帆船充其量只能欺負一下在內海活動的船隻,更往西方去的丹拉索斯京海盜們的長船更是爲了沿岸劫掠而生。兩者都不是適合外海航行的船舶,畢竟正經的海盜營生就像是短途賽跑,跑過來搶了立刻就走,不像是遠洋帆船更擅長的耐力長跑。

而開着如此不合適的船舶卻都仍舊倔強地追上來,一連又追了三天才終於放棄返程,在東方之月號上面許多人都喘了口氣的同時,米拉卻也聽到船長用拉曼語說了這樣一句話:

“拉恩提咖-德洛斯西米諾斯。”——這是個拉曼成語,字面意思是“犬猿之交”。自古就喜歡動物寓言的拉曼人認爲狗擅長以蠻力解決問題而猴子擅長以頭腦解決,因此兩者是從思維方式開始就截然相反,宛如宿敵一樣的存在。

而弗朗西斯科船長在這種情況下發出來的感嘆,顯然是在指那幾艘跟在後面的船是把他當成了宿敵。

所以他的這句話語用通俗一點的方法來作翻譯的話。

應當是“什麼仇什麼怨啊——”

總而言之,在正式進入外海以後,這些傢伙就放棄了追擊。這一點讓船上的許多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但不同於初次登船的乘客們感到安心,老乘客以及船上的水手們卻是變得愈發嚴肅了起來。

一來是進入外海以後要面臨的航行條件會一下子變得緊張許多。

二來——引用船上大副的原話:

“即便是從良的海盜,同行之間可也不會握握手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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