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是個人嗎?趙允躲進最近的石頭後面。
對方是從某個縫隙裡出現的,肩上扛根細長的棍子,一手提把斧頭。他輕手輕腳走進溪流,自背後取出塊東西,熟練的繫上繩子。另一頭綁木棍上,拿手拉了拉,滿意的點頭。他靠近水坑,一直到離水蛭四米遠。掐住繩子,掄起繩子一端的東西,甩了出去。那團東西啪的落在一隻變態水蛭嘴邊。只見它大口張開,尖銳的三角利齒吞下誘餌。此人興奮大叫,拽緊繩子往後拖。
呵,簡直是釣魚,趙允沒出聲。
沒費多少力氣,那人拖起水蛭上了岸,鬆開木棍,抄起斧頭開剁。首先費掉水蛭的牙,然後對準中段橫切。斷爲兩截後,他伸手揪住水蛭外皮,把它由裡至外翻個個。做完這一切,他剁去多餘部分,收穫的肉綁木棍上,哼着小曲朝回走。
哈,找到路了,那傢伙一定有辦法。他跟了過去。
縫隙裡漆黑,趙允僅靠耳朵跟蹤對方。地面踩上去堅硬冰涼,他屏起呼吸,跟隨對方肩頭木棍傳來的吱嘎聲。突然他踩響地上某個物體,細細的,一踩就碎。他立即伏下身,與此同時前面那人也沒動靜了。他伸手拔刀,左手準備啓動傀儡。
腳腕上給纏上了,不待他做什麼,唰,整個人仰面摔倒。那人呼哧呼哧拉繩子,這力氣,趙允想砍斷繩子,對方斧頭先到。囚石製成的短刀架起斧頭,只撐了十分之一秒。他敏銳覺察出這人並不想殺他,力道剛好打飛他的刀。他握着傀儡的手沒有鬆開。結果對方對準他肚皮來上拳,好痛啊。
趙允假裝慘叫,腦袋歪倒,不吭聲了。
那人翻開他眼皮,摸遍他的衣物,錢包他沒興趣,揹包內的食品搜刮一空。末了拖起他繼續走。拐過道彎,他們進入那人居住的地方。
趙允眼睛張條縫,是個小山洞。洞裡燒堆火,岩石雕刻成的石碗,石斧,五根木棍,兩盤長繩。抓他的人自顧自剁肉,他帶來的食物整齊排放於火堆旁。山洞入口掛了張網。
這人衣不遮體,頭髮亂糟糟紮成一把,眼神猶如野獸。他找出根磨尖的木棍,插起獵來的肉,放火邊烤。
不會吧,白高興了,這洞裡沒別的出口?趙允冷冷的坐起。
對方傻笑,對他比對食物更感興趣。
“這麼多年,終於看見個人了。”他口齒絲毫不含糊。
趙允有些吃驚:“我還當你是原始人,這裡是你家?”
“算是吧,我分不清。睡醒了吃,吃完睡,前頭全是火,後頭進去出不來,我能去哪兒?我說你打哪兒來的?得罪什麼人給丟到這荒郊野外的。”
趙允聳肩:“跟你差不多了。”
他困惑的思索:“你知道我原來是誰?”
趙允苦笑:“我不知道,看來我要困這裡段日子了。”
他大口吃着趙允的食品:“嗯,都快忘了人吃的是什麼了。嚐嚐這個,今後我們只有靠它填飽肚子。”
趙允謝過,他可吃不了生肉。
“你去過水坑那邊嗎?”
他咬着雞腿說:“去過,次數不多。太靠近無人地帶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趙允掏出煙,點上根:“我要去你所說的無人地帶。”
他悶悶的啃雞肉,似乎是明白沒辦法勸阻他。飄蕩的煙味吸引了他,他向趙允要了根,理所當然的吞雲吐霧。
趙允吸着煙,神情捉摸不定。
吃光食物,他把骨頭丟進火堆。幾口吸完香菸,惡狠狠瞪着那堆生肉,露出副苦悶的表情。猶豫再三,他好像放棄了什麼。
“好,你膽子比我大,跟我來。”他挑上條長繩,外加根木棍。
水坑兩邊相距近三十米,水流湍急,趟過去不可能。這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他爬上水坑邊的枯樹上,在頂端的枝杈上打個繩套,藉助強壯的臂力拋出繩索。套住了對面比較矮的一棵樹,拉緊繩索,綁好後叫趙允用木棍從高到低直接滑過水坑。
棍子挺結實,趙允兩腿夾緊樹枝,雙臂伸開,然後一蹬腿,晃悠着滑向對岸。下了樹,他揮臂說了聲再見,背起空空的揹包繼續前進。
送走趙允,他喃喃的說:“祝你好運了。”
威嚇的喘息降臨,他頓時惶恐的求饒。無形的力量托起他,眼看自己要落入飢餓的水蛭羣,他絕望哀嚎。卻換不來半點憐憫。
“不,不,我沒背叛你,我是騙他的。不然我該勸他去外面,對不對。現在他是你的了,你這些年也玩膩我了是不是,正好送個新鮮的,求……求你,別殺我。”
他落進淺水裡,都得像只受驚的老鼠。
形似山洞的山谷變窄了。
抱怨不聽使喚的腿腳,趙允乾脆摘了眼鏡。說實話,不戴眼鏡他比較好看點,大概是以前遺留的習慣吧。這塊兒好黑,不會是個死循環?
自然而然的,他出了谷口,出奇順利。摸索行進一段,光脈的亮光塑造出各色形體,映射入他的瞳孔。寸草不生,充盈黑白對照質感的荒漠,只有黑白照片裡纔會呈現的明暗色調。微妙的平衡感,光亮處不顯耀眼,昏暗出纖毫畢現。光脈於中心處消失了,一棵樹佔據中心點。趙允打起精神,溶於這滄桑鮮明的背景內。
真正走進荒原,他發現遠比他預計的空曠。第一眼相隔幾百步的小樹,原來無比高大,隱藏明暗變化下的溝壑一個接一個現身了。當然他十分熟悉這類怪異,並不以爲意。
溝壑縱橫遍地,深,不寬,趙允助跑兩步跳得過去。走走停停,不免耽誤時間。吃的全送人了,拖不起啊。他直撓頭。
焦黑,痙攣,攜帶刺鼻菸味的手臂攀住縫隙邊緣。趙允不搭理,越過它趕路。肉體輕飄飄,跑步是輕快了,皮膚上裂開的口子令他反胃。
樹展示出真面目,宛如時光遺忘下的遺骸,化爲龐大的化石般。縷縷青煙盤繞樹冠,蒸騰流動間形成豔麗的光脈。趙允調整呼吸,壓榨出足夠的體力。舌頭甜甜的,哦,莫非這是徐白所說的他嚐到的血味。喉頭快速吞嚥,嚥下滲出的液體。
縫隙深處攀爬出枯萎的肉體,男女老幼皆有。它們耷拉起下巴,茫然遊蕩,即使如此,趙允不得不留心閃避。他清楚它們看似不堪一擊,一碰上非給纏住不可。跳來跳去,終究腿抽筋了。
“哦,山窮水盡了。”他直咂嘴,原本慢吞吞的焦屍四肢並用躥向他。
“離我遠點。”趙允看似不經心低語道,大拇指彈出塊極爲小巧的雕刻。
那東西滾了三滾,化身爲獅身龍頭,血盆巨口的獸。它尾巴微翹,氣勢驚人的怒嘯直接震碎了最近的焦屍。趙允夾住耳朵。怪獸體表升騰出朵朵籃雲,佔據周邊空間,恍如位於雲端奔馳,甚至不怕落入那些縫隙。它以優雅的動作碾碎敵人,只當它們是不起眼的小螃蟹。
安全了,趙允緩過勁。怪獸釋放的籃雲是好,聞上去不舒服。這麼鬧騰,哈,真的來了。他開心的看見現身的陰暗物。
來的是隻馬,不,是人馬。他忽略掉依然隱隱發痛的腿,直起身板。流轉的火光照亮人馬猙獰的軀體。粗獷,兇暴,一路踏爛不知多少焦屍,堪比石柱的四蹄靈活如飛。咦,是馬頭啊。趙允很有興趣。
火焰包圍下,人馬越發顯得龐大,精實的肌肉堅不可摧般。碩大的馬頭俯視他,分不清飛舞的是鬃毛還是赤紅的火。馬蹄踩踏,石屑亂飛,人類的胸腹上鑲嵌着倒三角的金屬板類面具。嗯,是面具。看不到刻了什麼,只聽見高亢的笑聲。不是女人,不是嬰兒,有什麼擠出這強悍的軀體,偷偷表達自身的瘋狂。它手上抓根長槍,烏黑透亮。
龍頭怪獸冒出的雲變濃了,首先發起攻擊。它自側後突襲,人馬手臂高舉,躲開它的利齒。龍頭獸咬住了它的前腿。兩頭怪獸嘶吼拉扯,趙允趁機跑開。
人馬雙手握槍,狠刺龍頭獸,爆發出一朵朵火花。雙方都不能造成致命傷,人馬勉力穩住四蹄,雙臂後移,掄起長槍抽中龍頭獸脖子。大塊鱗片自它頭部脫落。
龍頭獸鬆嘴,立即連挨兩槍,遁入雲霧內。人馬轉動馬身,試圖拂開包圍他的雲。
兩頭怪獸一明一暗,非要撕碎對方不可。
趙允聳肩,不陪你玩了,幹活要緊。他慣常騎乘的大雕展開雙翼,載起他飛過人馬頭頂。胸腔裡的心臟劇烈搏動,果然是太吃力了。龍頭獸哀鳴着倒下,狂怒的烈火驅散雲霧,人馬緊緊追趕他。胸前的面具扭動不止,勉強作出表情。
趙允保持速度,參天的樹鮮明起來。樹根下土地了無生趣,樹幹上開滿破洞,許多曖昧的物體進進出出。
他微微一笑,背朝下飄落大雕,很快的升起蒲公英,降落在焦黑的地表上。大雕轉身去阻攔敵人了。近前一看,樹洞裡空空的。每走一步,割裂的觸感襲擊他的皮膚。但趙允彷彿感覺不到。
洞裡黑極了,只覺出空間很廣。他打開手機,摸索前進。
走了大約兩分鐘,腳底直髮冷。血絲一條條爬上肌膚,衣服上暈出斑斕的紅色。趙允控制着呼吸,以免胸部裂開。人馬怪異的咆哮迴盪耳畔,卻衝不進這空間。
左前方傳來撻撻聲,幾點火星此刻也帶來點生氣。然後搖曳的火光冒了出來。照亮一旁蒼老苦悶的臉龐。
趙允停住,揹包滑下肩頭,吞下口腔裡的血,總算輕鬆了。
老人鈍重的神色裡閃過驚訝,雖然他不記得趙允了,能遇見其他人使他不由得倍感意外。
“找到你了,老先生。我可以替你殺掉外面那傢伙。”
老人困惑了。突如其來的機會反而叫人懷疑。
趙允緩步靠近,背後留下成串血滴。他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勢。
老人臉上失去了可以成爲人的成分,退化成單純的面具。他不知道爲什麼要和這個奇怪的傢伙握手。趙允眼皮上不斷淌出血來,重要的傀儡受損,他是會受傷的。這畫面夠詭異,是自己,還是對面的人更嚇人呢?他自嘲的想。
兩隻手合攏了,難聽的炸裂聲席捲虛空。無數流星對準巨樹墜落。原本穩定的光脈開始消散。老人恢復了神志,但是趙允死抓住他不撒手。崩塌的區域由外向內,如奔騰的馬羣壓近。虛弱的體力不足以掙脫他的鉗制,老人絕望了。
“他姥姥的,可算完了,疼死我了。”爬出虛空,趙允偷偷罵了句。溼乎乎的內衣粘在身上真不舒服。這次這麼危險,要他條胳膊不貴了。趙允揣起直接凝結而成的石頭,扶着牆出了小巷。先打個電話給慄姐,要輛車。傷成這樣,只能去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