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黃粱堡前的時候,已是深夜,但站在山上向下看去,黃粱堡內依然是高掛着燈籠,點着火把和篝火,彷彿這裡的人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一樣。還能看見不少住在堡內的百姓拖家帶口連夜離開,因爲西安要被解放軍攻陷的消息已經傳來了,攻陷西安下一步就是漢中,大部分深山中的百姓還是認爲這裡不安全,決定前往四川躲避兵禍,而有些是因爲家中有人跟着**幹了,而堡主黃放的乾兒子又是**軍官,這段時間民團又像瘋了一樣四處搜捕“亂黨”,除了等待這裡被解放之後再回來,別無他法。
苟鎮海告訴穆英豪,來黃粱堡唱這最後一齣戲,隨後封箱。除了他本人要去天墓送還東西之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爲了湊一筆錢給戲子和手下的雜工、馬伕們做遣散費,因爲黃粱堡的堡主黃放家境殷實,手裡有的全是真金白銀,不是分文不值的金圓券廢紙,況且手下還有一批**軍官訓練出來的民團,周圍的土匪也不敢來找麻煩,短時間這裡是相對安全的。
黃粱堡口,九蜀班和穆英豪等人被協防的民團截停了下來,即便是苟鎮海出示了黃堡主遣人送來的“號牌”,也被做了詳細的搜查,搜查的時候穆英豪發現苟鎮海非常擔心民團的士兵調查馬車底部還有幾口較大但被死死鎖上的箱子,同時也發現在擡眼可見的堡內,站着一個穿着美式飛行員夾克,手持馬鞭,腰掛着一柄短劍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兩側都站着挎着快慢機齤槍盒的保鏢,那應該就是黃放了。
“都搜仔細點!要是不小心放了共黨入堡,咱們就都等着被共產吧!”民團的小隊長站在馬車輪子上面對着周圍的士兵吼道。
搜查完畢,九蜀班入堡,走近堡內後那黃放才上前行禮,連聲道歉,說現在兵荒馬亂,不得已才這樣做,請苟鎮海見諒。苟鎮海也趕緊回禮表示理解,但爲了避免多生事端,並沒有刻意去介紹在半路上遇到的穆英豪等四人,而那救下來的嬰孩也故意讓喜豆抱着,坐在馬車內,倒是那幾個撩開幕簾看見車內喜豆的民團士兵,目光打那之後就沒有離開過喜豆乘坐的馬車。
這個黃放看來相當謹慎!穆英豪從人羣中盯着那黃放,堡內堡外大門之間距離不過十來米,都不肯上前挪動一步,而周圍土堡上方都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民團士兵,上端除了架着兩挺馬克辛機齤槍之外,還有四五門迫擊炮,足以說明這個堡主是相當有錢與**關係也非同一般,否則你就算有錢,在黑市都買不到這些武器,同樣也說明了這傢伙決心在黃粱堡與解放軍死戰了。
還有那黃放腰間跨着的那柄短劍,那是中正劍,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贈予這東西,說不定從誰手中高價買來裝門面的,虛榮心也是相當的重。
黃放領着九蜀班朝着自己的住宅浩浩蕩蕩走着,雖然黃粱堡內不過幾條街,但沿途也是戒備森嚴,與其說是護送不如說是押送。快到那住宅前時,苟鎮海又低聲叮囑穆英豪:“穆先生,明天晚上便是黃堡主兒子滿月的大喜日子,也是我九蜀班封箱歸隱的日子,希望先生能陪苟某和九蜀班安安穩穩走完這最後一程。”
苟鎮海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希望穆英豪不要“多事”,免得節外生枝,破壞了他的計劃。
穆英豪點頭應道“好”,也不多廢話,只是沿途示意自己的兩個徒弟盯緊在馬車內的喜豆還有那個嬰兒。
入宅前,民團士兵又非常謹慎地搜查了一遍九蜀班的馬車,隨後在士兵的看護下,戲子和雜工們開始朝宅子後院搬運着唱戲要用的物件,等搬完之後一部分士兵又帶着馬伕去了堡內的大馬廄,也故意分開馬伕、雜工和戲子等人。好在是穆英豪等人一直跟隨着苟鎮海,所以沒有被故意分開,安排在了偏院內住下,偏院內也擺了一桌酒菜,算是對他們相當客氣。
“滅燈!雞鳴,迎天光!”主宅內傳來管家的大聲吆喝,隨後黃家主宅內的僕人熄滅了周圍點燃的火把、燈籠等照明的物件,轉回屋內,一切就緒後,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隨後一抹金黃的陽光從黃粱堡東面的大山頂端滑了出來,像是老天爺的金色大手輕輕撫摸着這個不知道未來還會不會存在的古老土堡。
“嘎吱”一聲門響,苟鎮海推開了穆英豪房間的大門,進門後小心翼翼又將門關上,何柏谷和李朝年禮貌性地行禮之後,進了裡屋照看喜豆和那個嬰孩去了。穆英豪請了苟鎮海到桌邊安坐,苟鎮海直接端起酒壺就倒了一杯,要請穆英豪飲酒,穆英豪卻搖頭婉拒,只是問苟鎮海接下來如何打算?
苟鎮海吃着菜喝着酒,好一陣子才說:“黃堡主女兒有好幾個,乾兒子也有好幾個,但沒有延續香火的人,老來得子,心中那是相當的高興,我想九蜀班最後一程走得漂亮,黃堡主也說了,這齣戲唱好,不會虧待了我們九蜀班。錢,我自己分文不取,只散給下面的人,隨後我就應該進山去天墓了。”
“苟班主,有句話我必須得問。”穆英豪拿起筷子,撥動着眼前那碗牛肉麪,“你說要帶山西王去陪葬,那麼其屍身肯定是隨戲班而行,你又將屍身放在何處呢?先前民團士兵搜查,你很是緊張,該不會如從前的醒屍班一樣,將屍身藏在馬車底部吧?”
“不,那樣早就被發現了,沒有人可以日日夜夜盯着馬車,況且戲班子之內,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九蜀班的秘密。”苟鎮海否認道,穆英豪當然不信,因爲兩個徒弟親眼所見,難道會有假?他相信何柏谷和李朝年是絕對不會拿這種事來撒謊騙他的,因爲這沒有任何意義,但矛盾的是照他的分析,苟鎮海估計連半桶水都不算,憑他的實力,百里行屍這種事又如何做得到?
“明晚一切就見分曉,穆先生不要心急,還是那句話,請先生安安穩穩陪九蜀班和我走完這最後一程。”苟鎮海說完之後,又吃了兩碗飯,這才離開。
穆英豪盯着桌子上的殘湯剩飯,知道這是趕鴨子上架,眼下不等也不行了,如果那山西王當年真的帶走了那件東西,他現在帶着徒弟偷偷去天墓也沒有意義。況且還有喜豆和那個在路上撿來的嬰孩。
“爹……”喜豆站在裡屋門口,穆英豪依然盯着桌面,喜豆又叫了一次,穆英豪這才慢慢回過頭來,卻沒有意識到喜豆是在叫自己,直到何柏谷低聲道“師父,叫你呢!”穆英豪這才“啊”了一聲,忙道,“什麼事?”
“那孩子睡着了,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喜豆其實想說的並不是這些,說完之後又看着何柏谷和李朝年,半響才道,“爹,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們不是壞人。”穆英豪還是簡單地回答。
“爹,我們跟着戲班入堡,黃粱堡的人又個個凶神惡煞,手中還有槍,萬一有人問起我來,我爹爹是做什麼的,我兩個弟弟又做什麼,我回答不上的話……”喜豆換了一種方式,畢竟她是在窯子中長大的,知道人情世故,懂得如何問話讓人不會心疑生氣齤。
“槍,你爹我也有。”穆英豪從自己身上取出那兩支快慢機來,放在酒桌一側,喜豆心中一緊,慢慢扭頭看着何柏谷和李朝年,兩人面無表情見怪不怪,那是師父的隨身武器,雖然很少用了,但也是槍不離身,但師父隨身還帶着另外一支快慢機,時常會在深夜時分拿出來輕輕擦拭着。
“喜豆,我們真的不是壞人,寬心。”穆英豪沖喜豆微微一笑,“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你生得好看,會招惹是非,你以前是乞丐,沒有打扮倒還能掩飾幾分,如今這模樣很容易招惹來好色之徒,加上你那綠眼眸,我擔心有好事者,說你不詳,從前有綠眼眸的女子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幾乎都會被燒死。”
說完,穆英豪頓了頓道:“不過你放心,你跟着我們三人,沒有人敢動你的,走了一夜,你也累了,吃點東西睡一覺吧。”
喜豆應聲,來到桌邊拿了兩個肉餅回屋,隨後掩上門。何柏谷和李朝年對視一眼,知道先前穆英豪說“綠眼眸沒有好下場”的話是故意嚇喜豆的,這樣才讓喜豆不會因爲害怕他們而產生出偷偷離開的念頭。
“你們兩個,過來坐下吃飯。”穆英豪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這樣的飯菜我們也有段時間沒有吃到了。”
何柏谷和李朝年坐下,大口吃飯吃菜,也實在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加上走了一夜,也實在辛苦了,本想吃完之後去睡一覺,卻沒有想到剛放下筷子,穆英豪便低聲道:“其實遇上綠眼眸,再遭遇神容嬰孩,從古人的角度來講,咱們這算是不幸。”
“那師父爲什麼要帶着她們?”李朝年不解,說話也總是一針見血,有些不給人留餘地。
何柏谷沒有提問也不插嘴,只是靜靜地聽着。穆英豪隨後道:“我們不是壞人,也不能自命好人,但善事還是要做的,如果我們不帶走喜豆,喜豆遲早有一天還是會進窯子裡去,相貌這般出衆的女子,成爲他人的玩物,這不是作孽嗎?還有那神容孩子,本是畸形兒,但通常這樣的孩子極具天賦,要不天資聰慧,要不就是口才了得,他既然降生於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有他存在的理由。”
“這是天意?”李朝年低聲道,“還是人爲?”
何柏谷立即撞了一下李朝年,穆英豪卻不生氣,搖頭道:“是天意還是人爲,爲師已經無法分清楚了,只知道有些事情如果師父不在了,你們得繼續做下去。”說完,穆英豪看着何柏穀道,“柏谷,你爲人有些散漫,但只是表面,也喜歡浮於表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你要繼承爲師的衣鉢遺願其實不妥,但爲師知道的那個大秘密,必須只告訴你一個人。”
何柏谷聽到這裡急了,也不敢去看身邊的師弟李朝年,擔心師父這句話說出來,會讓李朝年相當不高興,誰知道李朝年只是面無表情地聽着,也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模樣。隨後穆英豪又看着李朝年道:“朝年,你天資聰明,但將一切看得太透,容易走你師叔的老路,要不放手一搏,要不就放任不管,這樣並不好,你如果真的尊敬我這個師父,就記住師父的話,凡事要講究平衡,在夾縫中生存不易。”
“是,我明白了,師父。”李朝年這次沒有叛逆反駁,只是微微點頭。
穆英豪起身來,站在門口,背對着兩個徒弟道:“新時代已經來臨了,我也知道大限將至,就算再勉強活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遲早有一天我們這些靠異術、拳腳的人都會被信奉科學,持有槍炮的人趕到陰暗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窺視着新的世界,所以我希望你們兩人有機會去上學,去學習新的東西,關於那些冥器,還剩下怨靈旗和千足屨,師父也許只能見着怨靈旗,剩下的那千足屨,你們也不用再尋找了,雖然我總是說要逆天而行,但天意真的違抗不過,天要爲師什麼時候死,爲師也抵抗不了。”
何柏谷和李朝年沒有回話,只是低着頭跪在地上,一句話不說,像是在聆聽着師父穆英豪臨終前的教誨。穆英豪沉默了許久,轉身進了另外一間裡屋,只是說了句“不要打擾爲師”隨後掩了門。
“師父要死了。”等穆英豪進屋許久後,李朝年終於開口說話。
“不要胡說!”何柏谷很是生氣,“師父身體好得很,會長命百歲的!”
“沒有可以長命百歲的人,哪怕是被稱爲萬歲的皇帝還不是該死的時候就死,老天爺給你一條命,到一定時候還是會收回去的。”李朝年面無表情地說,“師父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們的確應該爲將來打算,你我不過才十來歲出頭,在他人眼中只是孩子。”
何柏谷不語,只是呆坐在那,如果穆英豪真的死了,他應該何去何從?自從跟隨穆英豪以來,他從未想過師父會死這件事,一直認爲他是神人,能永遠活下去。
“朝年,你呢?”何柏谷終於默認了師父會死這個事實,“你以後怎麼打算?”
“師父說新時代來臨了,我們應該適應新的環境,我聽師父的話,我去上學。”李朝年打開門,迎着外面照來的刺眼陽光,“只有這樣,未來纔會有所作爲!”
呆坐在屋內一側的何柏谷,扭頭看着被金色陽光沐浴着的李朝年,注視着他臉上那自信的表情,耳中聽到李朝年所說的話彷彿是——師弟,我的時代來臨了。
那年,李朝年只有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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