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白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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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平靜的小河氾濫進那個動盪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爲政治。F醫生不問政治是衆所周知的。F醫生一向只關心他的醫學,以及醫學以外的一些神秘事物,比如靈魂的由來和去處。他越來越相信:大腦和靈魂是兩碼事,就像電腦和利用電腦的人是兩碼事,就像推理和直覺是兩碼事,就像理性和慾望是兩碼事,就像寫作和寫作所要追尋、所要接近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感受是兩碼事。有一回F醫生對詩人L說:你的詩是從哪兒來的呢?你的大腦是根據什麼寫出了一行行詩文的呢?你必於寫作之先就看見了一團渾沌,你必於寫作之中追尋那一團渾沌,你必於寫作之後發現你離那一團渾沌還是非常遙遠。那一團激動着你去寫作的渾沌,就是你的靈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錯綜無序地紡織。你試圖看清它、表達它——這時是大腦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渾沌早已存在,靈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詩魂在你的詩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樣設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腦的任務;你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詩作的品位;你永遠不可能等同於它,那就註定了寫作無盡無休的路途,那就證明了大腦永遠也追不上靈魂,因而大腦和靈魂肯定是兩碼事。這是題外話。我主要是想,F對任何一派政治家都漠不關心、敬而遠之,甚至望而生畏,那麼他走進那個動盪的夏天必是舊情氾濫所致,只能這樣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尋找他舊日的戀人——女導演N。

以後,F夫人堅持說: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黑皮小書——《LOVEESTORY》——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這判斷不全錯也不全對,F醫生的舊情氾濫可以說始於此時,但絕不比這更早,其實真正的泛濫發生在F醫生走進廚房之後。F醫生的兒女後來推斷說: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他從衣兜裡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塞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裡把它摸了出來。這推斷也是不全錯又不全對。F醫生站在煤氣竈前煎餃子,“滋滋啦啦”的聲音裡全是那本黑皮小書掀動的往事。他總看見少女N捧着那本黑皮小書,爲書中男女主人公悲慘的愛情故事感動得流淚,總聽見青年F對少女N一遍一遍發出的誓言,說他會像書中的男主人公一樣違抗父命同她相愛、同她結婚、永不分離。舊情於那時開始不斷地涌動,F醫生並不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麼可讀物來抵擋住舊情的風暴,可找到的卻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的名字,說是這位女導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樣怎樣拍攝着一部連劇本還沒有的故事片。F讀罷,呆愣了很久,彷彿聽見了一種不祥的聲音,一團一片喧囂不息那聲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響,是什麼呢?他也說不清,但他明確感到了一種危段。

F醫生從廚房裡出來,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臥室。坐在沙發上嘴裡含含混混卿哩咕嚕地不停,面容僵滯目光恍惚。F夫人以爲:一件似乎無望發生的事正在發生着,從不使晝夜顛倒的F正進入晝夜不分的狀態——他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裡曾經有過的那樣,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夢者泄露秘密。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便問他:“這病,現在有辦法治了吧?”“有一點兒,不多。”“什麼病?那是什麼病況?”“白血病。可你以爲真是因爲白血病嗎?可這並不是悲劇的原因。”F夫人機智地跟隨着他的夢路問:“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好半天F沒有回答。F夫人緊追不捨:“你的,或者別人的,悲劇,是什麼?”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着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於是他又聽見了未來的不祥之音,甚至聞到了一種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過他:“譬如說你的,你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並藉助他的聲帶振盪起來:“你的骨頭,從來不是個男人。”……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訣: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F喃喃地重複着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瞭。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裡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平靜的小河”便同歸於盡。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聲音較虛如同自語,很久以後F夫人以爲聽清了那句話,其實並不,那句話並不是“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護地了。”

但是二十多年不見了,音訊皆無,在哪兒能夠找到N呢?

101

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樹。背景是一座三層的樓房,蕪雜零亂的樓區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楊樹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一切都沒有變。

(給我的感覺是:舞臺設計者無計可施,那排樹是對時間的強行說明。)

F醫生倚着自行車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還是那樣堵死着,有一根電線杆和一盞搖搖欲墜的路燈。從F的位置(還是這個位置,還是當年的位置,也可以認爲:還是上一場的那個位置),透過白楊樹的枝葉,可以望見那個久違了的窗口。F張望那個窗口,甚至連張望的姿勢都沒有改變。

(很像是劇場休息了一刻鐘,在這一刻鐘裡有人擅自想象過一些莫須有的故事,現在,排定的戲劇繼續演出。要不就是僅僅換了一回幕,舞臺燈光熄滅了一會,F醫生趁機鑽到後臺去改了一下裝,燈光再亮時觀衆已從拙劣的字幕說明上循規蹈矩地認可:這是二十多年以後。)

具體時間是暮春的一個黃昏,下班的時候。

這兒是一塊相對安靜的地帶,遠處(抑或幕後),市聲喧囂。

(出於對生命變遷的暗示,也可能是出於對生命輪迴的暗示,或者是考慮到生命本身就隨時隨地提供着這類暗示,戲劇編導沒忘了在離F不遠的地方安排下一個老年男人。)一個老人不斷扭轉頭看F,神色中流露出猜疑。F早已認出於這個老人,或者這還是當年的那個老人,或者——時光流逝得無情呵——這老人已經是當年那個老人的兒子了。

當年N的母親將F拒之門外,他不得不在這條小路上徘徊,那時在他的前後左右就總有這樣一個目光警惕的老人。當年那老人,比現在多着一條紅袖章。當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紅袖章,問F:

“你是什麼人?”

“中國人,”F回答他。

“別廢話,我沒問你這個。”

“那您是問我什麼呢?”

那老人想了想,說:“我問你總在這兒,想幹什麼?”

“那麼您總在這兒想幹什麼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裡一時有些糊塗,但很快清醒過來了,說:“我問你呢,不是讓你問我。”

“您憑什麼問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總在這兒走來走去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以爲我沒發現嗎?”

“我是問您,您有什麼權利問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紅袖章:“就憑這個問你!”

F摸摸那紅袖章,說:“您在執行任務是嗎?那麼我告訴您,我的任務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權利是這條紅袖章,我的職業卻讓我不能隨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嗎?”

那無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繼而面有疚色:“這麼說,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說:“我們各自恪盡職守吧,別再問了。這件事,最好不要張揚。”

當年,那可憐的老人,便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遠遠地向F醫生投來懷疑而又恐懼的目光。因爲,F在與N分手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N的母親幾次將他拒之門外,讓他獨自在那白楊樹下苦苦地徘徊……

N的母親:“你就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找她了。”

那個慈祥但是憔悴的母親:“走吧走吧,你們就別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這一個女兒了。”

你們,她是說的你們,不是你而是你們。

那個歷盡坎坷的母親:“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說什麼了,我什麼都能理解。”飽經滄桑,倍受艱辛的那個母親:“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慮是對的,何況我們也不願意影響你的前途。”

這一回是我們,她不是說我,而是說我們。

對此她作了一點補充:“我們,N還有我,我們並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沒錯兒她是說的任何人。

不容分辯,那個傲骨依舊的母親不容分辨:“好吧就這樣吧。”她的眼睛看着門外,示意那是你應該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見,到此爲止。”

N的父親,57年的右派,曾經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爲極右分子開除了公職,後來像WR一樣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遠離故鄉。我對他僅存一點兒依稀的印象:一個身材高大笑聲爽朗的男人,膂力過人。我記得在那座美麗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個綠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裡,他兩臂左右平伸,兒時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嗎?”“好啦!”他便把兩個孩子掄起來,天轉地轉,陽光跳躍白雲飛走,直到N喊起來“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媽媽——你看爸爸呀,我都暈啦”,然後N的白裙子像降落傘那樣展開,落地,在那男人爽朗的笑聲中男孩兒F和女孩兒N摟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穩下來。世界平穩下來了。世界平穩下來了,但那爽朗的笑聲沒有了,那個高大的身影不見了,N和母親搬離了那座美麗的房子……

N的母親帶着N離開了那座美麗的房子,住到這片蕪雜零亂的樓區裡來。N的母親,臉和手日漸粗糙,但舉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莊重尊貴。N的母親,穿着依然整潔素雅不入時俗,依然在夜晚、在禮拜日彈響那架老式的鋼琴,彈奏她歷來喜歡的那些曲子。那鋼琴聲在這片蕪雜的樓羣裡流開,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獨獨地更顯得悠長和容易被踩碎

那個堅強的母親:“好了好了,我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們沒有欺騙誰。她的父親是這樣,她和她的母親也是這樣!”那個正氣浩然的母親把門關上,把年輕的醫生拒之門外:“我們也從沒有打算欺騙誰,對對,尤其是愛情!”

F像個被識破的騙子那樣退出來,像個被抓住又被釋放的偷地那樣,低着頭退出來,在這條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從。那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老人,就是目前這個老人要不就是這個老人的父親,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歸功於遺傳基因。那時的一排白楊樹都還細弱,暑假已經過去但蟬鳴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終日。那些日子,那些個漫長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這條小路上徘徊張望,等待N從家裡出來或從外面回來,等待她的出現好再跟她說幾句話,把晝思夜想的那些話都告訴她,把寫了而沒有發出的信都給她看。

(至此,戲劇的發展有兩種方案。一種是N很快地出現,那樣F就可能不是現在的F,他就會瘋狂地傾訴,嚎陶,吶喊,熾烈的語言如果決堤氾濫就會激活他的另一種稟性把他鍛造成一個捨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戀人。當然還有一種方案。)

日復一日乃至夜復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個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來踱去等候着N,並且準備好了隨時迎候警察的盤問。但他沒能得逞,這戲劇採納了另一種方案。

(另一種方案是:如果N出現得太晚,F的瘋狂就要耗散,在日復一月夜復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軟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稟性就又要佔了上風,堤壩一旦不能沖決便要等到二十多年以後了,所有那些熾烈奔涌的話語都將倒灌回心中,只在夜夢裡發出些許殘斷的迴響,F就仍是今日之F。)

人永遠不是命運的對手,N有一個多月沒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當F夜以繼日在這條小路上徘徊的時候,N正在幾千裡外的西北高原上訪貧問苦,在黃土窯洞的油燈下籌備她的畢業論文。我想,N之所以選擇了那麼遠的實習地點,正是想借助空間的陌生來逃避時間的苦難。

而現在,F呢,他又站在這條小路上,站在苦難的時間裡窺望那些熟悉的空間。

窗口還是那個窗口,“人面不知何處去”。他從午後望到了黃昏,那窗口裡和那陽臺上唯有夕陽慢慢走過,唯有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轉移着影子,冷清幽寂了無聲息,沒出現過任何人。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

(喂喂,如果出現了會怎樣呢?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如果N出現在陽臺上,會怎樣呢?陽臺的門開了,N走出來,倚在欄杆上看書,那會怎樣?陽臺的門開了,N走出來,深呼吸,作幾下體操,會怎樣?陽臺的門開了,N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晾衣服,那會怎樣呢?N走出來,和她的孩子,一起澆花一起說笑,這個塵世的角色F他又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我想,F醫生他肯定會躲進白楊的樹蔭裡去,躲在白楊樹粗壯的樹杯後面去,遠遠地張望她們,或者仰臉凝視白楊樹的葉子和樓羣間狹窄的天空。他對夢景的嗜好有着近乎受虐般的情結。他將遠遠地張望,或在天際裡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戀人,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絕不會立刻上樓去找她。回家的鳥兒收藏起夕陽,萬家燈火舒展開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錯,F不會上樓去找她。對於重逢的形式,我們怕的不是殘忍我們怕的是平庸。F醫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張望,不會揮手也不會召喚,他必定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希望舊日的戀人:

-:根本就沒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沒有認出他。

三:認出了他但並不理睬他,轉身回去。

四:她看見了他,忽然認出那是他,於是不管她正在幹什麼都立刻停下來,一動不動,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樣,不招手,也不召喚,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誰也再看不見誰。

但千萬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見他,認出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後衝他招招手,然後下樓來,“哎——,你怎麼在這兒?”明知故問,“好久未見了,你好嗎?。呵,挺好,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嗎?”“你忙嗎?上去坐坐吧?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於是只好一起上樓去……

千萬不要是五:走過無比熟悉的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那間小屋,看見完全陌生的陳設,“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孩子,媽,您看誰來了,您不認識他了?”不認識了,一旦走進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抽菸嗎?”她遞過煙來,保持着得當的距離……

千萬不要是五:“你還是少抽點兒吧,好嗎?”她不是說他,是說另一個男人,“呵,他的心臟不太好,”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外人看不出來的嗔怒,“喂,你聽見沒有,你少抽點兒,我說錯了嗎?”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干涉,“不信你問問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大夫的話你總應該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於是都笑,雖然並不幽默雖然一點兒都不可笑

千萬不要是五:然後沒話找話說,“哦,你身體還好嗎?”“還好,還行,還湊合。”“忙嗎?這一向在忙什麼?”“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又找不到話題了,其實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裡已經排好了的句子……

千萬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現在在哪兒?”謝天謝地,總算又碰到一件可說的事,“XXX在幹什麼呢?”“XXX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幾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見一回XX,聽他說XXX已經當上局長了。”“不錯,那傢伙倒是個當官的料。”“你呢?該是教授了吧?”“慚愧慚愧,不過一個主治醫生,跟剃頭匠似的整天動刀子。”……“呵,不早了,不多打擾了。”“也好,那,以後有時間常來吧。”“唉喲,怎麼說走就走?真這麼忙?那好吧,認識你真高興。”……

哦天,千萬不要是這第五種。只要不是這第五種,前四種都可以,只要別這麼有禮貌,前四種中的哪一種都是可取的,對F醫生都可以算作一種寬慰。寬慰不排除愛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縱使相逢應不識”,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得當的距離之外——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爲水、把你捨命的珍藏“唰啦”一下翻轉成一場漫不經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醫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禮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選擇是不給它出現的機會。他抑或我——我們將默默地凝望,隔着颶尺空間,隔着浩翰的時間,凝望生命的哀豔與無常,體味歷史的豐饒與短暫。他抑或我,不動聲色卻黯然神傷。他說你看見了嗎?我說我看得見:親近,霎那間只是霎那間已呈疏遠。他抑或我,強作鎮靜但四肢冰涼,他說你聽見了沒有?我說我能聽見:殷殷心血依舊流淌得汩汩有聲我說我能聽見,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響我說是呵是呵我能聽見。我說F醫生這情景這聲音你夢過了二十多年,這已不足爲奇。他說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說站在陽臺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們那是個陌生人,我說是嗎我說好吧好吧我說這沒關係這不重要,什麼都是可能的我說七千七百個黑夜這樣的場面你夢見得還少嗎?可不是嗎他說什麼夢我們沒作過還有什麼夢我們沒來得及作過呢,我們早已不是少見多怪的年華了。F抑或我,我們將靜靜地遠遠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陽殘照中,站在暮鴉歸巢的聒噪聲中,站在不明真象的漠漠人羣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風颯颯站到萬籟俱寂,在天羅地網的那個結上在怨海情天的一個點上,F,抑或我,我們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編導者問:你們望見了什麼?這兩個塵世的角色唯有告訴他:那麼這世界上都有什麼?這是你而不是我們應該回答的。)

如果這舞臺的燈光照亮着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簾,這就叫作:現實。

如果這舞臺的燈光照亮過你,當我回來你的影像已經飄離,如果你的影像已經飄進茫茫宇宙,這就叫作:過去。

如果我已經回來,如果你已經不在,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追蹤你飄離的影像,這就是:眺望。

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傷痕累累的慾念在沒有地點的時間中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上,如果追上了一個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那就是夢。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無非如此。

102

那個窗口在三層。N的窗口。N當年的窗口。

這兒的樓都是三層,同樣高,同樣寬,同樣長。

這片樓區必定出於一個傻瓜的設計,所有的樓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樣的長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牆,入夜後彷彿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囂囂如同一支難民船隊,每個窗口都把展開斑駁燦爛的旗: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從前。從前。

從前青年F跟隨着他的戀人走進過其中的一座……

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有如墓道,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房門。(唔,這纔是九歲的畫家或者九歲的我所能理解的那類樓房呢!)公用廁所日日夜夜釋放着讓人睜不開眼睛的氣體。每層的公用廚房裡都有八隻火爐,表明這座樓裡有三八二十四個家,煎炒烹炸之聲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着他的戀人走進這片樓區,其驚訝的程度絕不亞於我或者Z當年闖進那座迷宮般美麗的房子。青年F跟着N走進其中的一座樓,走進N的家,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個九歲的男孩兒跟隨着一個也是九歲的女人。此後大概有好幾個月,F每次來找N,都要騎着車在那樓區中轉來轉去辨認好久,尋找N的家門。他本能地不願意熟悉這兒,不願意承認這兒,不願意接受N就住在這兒的事實。在青年F的心目中N是一切神聖和純潔的化身,是他每時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來時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禱,甚至乾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幾年,F只有走進N的房間看見N安然無恙依舊生氣勃勃,他才能確信N只不過是搬離了舊居,從那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裡搬出,住到這裡來了。當晴空朗照他還沒有見到她時,或夜幕沉垂他又離開她時,他總惶惶然地懷疑:他是否還能再從這片樓區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在這片樓區中迷了路,東奔西走地尋找,尋找唯一那個可愛的窗口,尋找唯一那個溫暖的樓門和那個小房間,但是找不到,怎麼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進了一座迷城,誤入了一片無邊的墓地,陌生的人們告訴他:不,不,這兒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這個人!或者並沒有什麼人告訴他,四處無人,所有的門窗都關着,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着一羣樓房模型。陽臺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豔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沒有生命的跡象。樓羣的陰影都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洞洞……不過是空空的風中悽悽迷迷挾裹着一縷聲音:沒有,沒有,這幾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個房間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座樓房根本沒有你要我的那個姑娘……F大喊一聲醒來,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陽臺。

在F醫生根深蒂固的願望中正如在我無以對證的印象裡,N應該還是如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樣就住在他家樓下。對,那座神奇、美麗、如夢如幻的樓房,F和N就曾住在那裡。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層的最左邊),N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層的最右邊)。F從自己臥室的陽臺上,一俯身即可看見N的窗戶是開着還是關着,N是在家或是還沒回來。天天他都能看見她,看見她在朝霞裡或在夕陽中,看見她在雪地裡不斷地哈着手跳皮筋兒,看見她在烈日下披散着溼漉漉的頭髮游泳回來,看見她在雨裡打着一把鮮紅的雨傘去上學,看見她仰起臉來喊他“嘿F,快下來,你就快下來吧你這個膽小鬼!”看見她不在的時候她家門前那片寂寞的陽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見她,就是這樣伏在陽臺欄杆上看見的。但也許不是,也許那時他還沒長大,還沒有長高到可以伏在陽臺的欄杆上,還沒有發覺她對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從陽臺欄杆的空隙間第一次看見她的,還沒有感覺到一種命運的來臨。

青年F走上陽臺,無論是出於他根深蒂固的願望還是源於我無以對證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欄杆上朝那座樓的右下方眺望:彷彿N沒有搬走,尤其並沒有搬到那片樓區裡去,她還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麗而優雅的房子裡……

103

就是在少女N剛剛考上戲劇(或電影)學院的那一年,N的父親以其一部童話和其後他爲這部童話所作的辯護,成了“人民的敵人”,被命令離開妻兒,離開文學,離開故鄉,到西北的大山裡去改造靈魂。

IO4

若干年前的一個節日,也許是“六·-”也許是“七·一”,總之是在一個什麼節日的晚會上,舞臺的燈光是淺藍的,女少先隊員N走上舞臺開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目光裡,隱約閃着淚光……”她這麼一唱,臺下的小男孩兒們都不嚷也不鬧了,那歌聲從柔和的舞臺燈光中流進了晴朗安謐的夏夜星空。

那時女少先隊員N十歲,跟隨父母剛剛從南方來到北方。

晚會結束了,孩子們快樂地蹦跳着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女孩兒們把N圍在中間,輕聲細語的一團走在前頭。男孩兒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有個男孩兒說:“她是從南方來的。”另一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第一個男孩兒說:“廢話,是不是?”第二個男孩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這些話,N都聽到了。小男孩兒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兒都穿着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第三個男孩兒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第一個男孩兒說:“五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第一個男孩兒說:“那你說幾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第三個男孩兒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這些話女孩兒N都聽見了,她抿着嘴暗笑,但心裡永遠記住了這些可愛的朋友和滿天閃閃的星光。第二個男孩兒說:“打什麼賭你說吧。”第三個男孩兒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兒那個油鹽店旁邊。”第二個男孩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女孩兒們都回過頭來看,以爲男孩兒們又要打架了呢……

只有一個男孩兒自始至終一聲不響。只有他確切地知道N住在哪兒——就住在他家樓下。但他不說。這個男孩兒就是F。男孩兒F聽着那些男孩兒們的爭論,心裡無比自豪。一陣陣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裡**,使他幾次想說出這個準確的消息。他還是沒說。他激動地看那星空,忽然無端地相信:那兒絕不會僅僅是冷漠、空冥、虛無。N不住在別處,N從南方來到北方就住在他家樓下,幾年以後青年F感到,這正是那高深莫測的天空裡和浩瀚無邊的星雲中早已存在的一份安排,那安排藉助夏夜一縷動人的歌聲把他與N牽連。

但那一份安排並非僅此而已。那一縷歌聲還驚動了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那老先生正好住在離那會堂和舞臺不遠的地方,他尋聲走來,站在窗邊聽了一會兒,又進到會堂裡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兒。這樣,不久之後,我就在一本電影畫報裡見到了女少先隊員N。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畫報,看她演的那部電影,看她的美麗與純真,跟着她的夢想去夢想,而那時,N也要做一個導演的心願一年年地堅定。

105

少女N終於考上了戲劇(或電影)學院。她住在學校裡,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醫學院讀三年級,也是住在學校裡,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說,只有到了星期天,他們纔可能見面。戲劇(或電影)學院和醫學院相距並不遠,但是他們很少在校園裡見面;那時,大學生談戀愛是要受處分的,甚至開除學籍。

一個週末,F從學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畫家Z的隆冬的週末,也不是詩人L的盛夏的週末,而是大學生F的深秋的週末。院牆上攀爬植物的葉子都變成了紫色和褐色。梧桐樹寬大的葉子正隨風掉落,離開樹枝時發出一陣陣感嘆,掉進草叢裡悄悄地不作聲響。草地上還有一片片留連不去的綠色,草都及時地結籽了。秋光正好,院子裡卻不見一個人。石子路上的落葉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細聽那破裂的聲音其實很複雜。廊柱的影子長長地倒在臺階上,折斷了的樣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樣。

家裡人都不在。這樣的情況不多,但對F來說,父母不在意味着輕鬆和自由,沒有什麼害處。他到處搜尋了一陣,然後站在廚房裡把一聽罐頭、半條紅燒魚和三個饅頭往胃裡裝。(少年Z猜錯了,在這座美麗如夢的房子裡也是要有饅頭的。)他一邊吃一邊搖晃着身體,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陽,兩隻腳輪流在地上踏出節拍,似乎那樣可以讓食物通過得更流暢,更迅速。要是母親在,又要罵他整天神不守舍,幹什麼都像是在作夢了。他想馬上出去,去找N,中間不必再回來吃晚飯了,一直和她呆到必須回家睡覺的時候——這便是輕鬆和自由的主要價值。看來母親說的實在不錯,至少有半個F是在作着夢——他希望打開的是一聽午餐肉,而實際打開的是一聽番茄醬;因此整個進食的過程中他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直到三個饅頭都已通過食道,他纔看見那聽午餐肉還在櫥架上享受着安祥的秋陽。

但是N的家裡也沒有人。按了門鈴但沒人應,推一下門,開了。

滿地都是書。

一萬本書,像山倒下來似的鋪滿在地上。所有的房門都開着,但是沒有人。窗也都開着,風,翻看着一本本寫滿了字的稿紙。風把零散的稿紙吹起來,讓它們像蝴蝶那樣飛來飛去,在一座座書的山丘上掠過,在山巔上招展併發出歡笑,或又滾下山谷去沉睡。那隻貓像張望一羣鳥兒那樣地張望飛舞的稿紙,轉着頭仰視它們,或撲向它們,或被它們驚得逃竄,躲在山窪裡依然保持着對它們的慾望。

F叫着N的名字,在那隻貓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間。但是沒人應,哪兒都沒有人。他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告這兒的情況,問問父母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麼事。但電話裡什麼聲音都沒有,電話被掐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F坐在書山上,抱着那隻驚魂未定的貓,一直等到陽光退出窗外,N還是沒回來,N的父母也沒回來。他把窗一一關上,把門一一關上,在傾倒的書山中推開一條路。他把門廳裡的壁燈扭亮,給N留下一張字條插在壁燈上:“我來過了。不知出了什麼事。貓先跟我去,它飢腸轆轆。”

106

過了三天,N和N的母親回來了。

那三天裡,F每天下了課就往N的學校跑,N不在,N的同學說她這幾天都不住在學校,F轉身就走,騎上車飛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麗的房子,不讓父母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見的只是那張字條孤獨地插在壁燈上。那三個冷清而惶恐的夜,F與那隻貓在一起,不開燈,躺在書山上不斷地從惡夢中驚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進院門就看見N家有燈光。他大步跑進N家,見N和N的母親正坐在孤零零的飯桌前吃晚飯。那些書大多不見了,一本本寫了字的稿紙也不見了,一排排的書架都不見了,只剩很少的幾件傢俱碼放在角落裡。

F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問:“你們也得走嗎?”

N和N的母親互視,無言。

“你們要到哪兒去?你們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嗎?”

N的臉上沒有表情。N的母親請F坐下,坐下說。

那隻貓跳到他懷裡。

“我們不過是,”N的母親說,“要搬出這個院子,到別處去住。”

“哪兒?”

“不遠。還在這座城裡。”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裡去嗎?”

“不。如果要說方向嘛,倒正巧是東南。”N的母親神情自若,甚至面帶微笑。“東南,這座城的東南角。換個環境,不好嗎?”

N把那隻貓接過去,一心一意地愛撫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會是……”

“噓——”N的母親示意F不要再說。

那一聲“噓”很輕,但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裡彷彿響了很久,彷彿全世界都在屏息聆聽它。三個人都不再說什麼,目光投在三個方向。屋子顯得很大,甚至遼闊,窗和門相距遙遠。四壁空空,彷彿沒有被踩過的雪。

那隻貓“喵嗚——喵嗚——”地叫着,在四壁間震起回聲。

“以後再到我們家來,可能,你應該加一點地警惕了。”

“不,不會。伯母,我不會的。”

“你……唉,你們倆可真是年輕。”N的母親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會那樣的,我不是那種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親又急忙打斷地:“只要你相信他是坦誠的就夠了。他如果錯了,你相信,他可能錯在很多地方,但他沒有錯在良心上,這就夠了。不要再多說了,我想你們……畢竟也是不小了。”

“以後,要是你還願意來看看我們,你就到……哦對了,我給你一個我們的新地址。”

“什麼時候搬?”

“禮拜日,”N說。N和那隻貓一起看着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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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來幫你們搬。”

“不行。”

“爲什麼?禮拜日我沒有事呀?”

“我說了——絕對不行!”

“怎麼啦,伯母?”

“那天這座樓,所有的窗子後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禮拜日,天還沒亮,F就騎上車到N的新家去了。

這是他頭一次走進這片灰暗蕪雜的樓區,此後的三年中他將要百次千次地到這兒來,有時候一天中就要來好幾次。而且未來,有一個萬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兒等着他,但只一夜,瘋狂而輝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樓。樓前有一羣孩子在遊戲,又髒又快樂,以後F將常常看見他們並羨慕他們。他找到了三層上的那套房間。八個房門中的七個都傳出禮拜日早晨嘈雜的家庭交響曲,只有一個鎖着,寂無聲息,這一個顯然就是N從今往後的家了。他在那門前站着,一無作爲甚至一無思想。八個門中的七個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紙、或端着尿盆從他面前走過,一路向他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他審視一回。以後,F將要在這樣的目光中經受三年考驗,而最終與他們不辭而別。

搬家的車到了。N的母親看見F,只對他說:“那就別站着,動手搬吧。”F被這句話感動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沒有站過或坐過一分鐘。

N的母親看見,從昨天到現在,F和N的目光時常相遇,但互相沒有說過一句話。N的母親想道,這正是所謂“風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場戰爭前的沉寂,但可惜他們不可能永遠都呆在那一塊平安的地帶和純淨的時間裡。N的母親知道,未來是不可阻擋的,不管那是什麼。

裡外間,兩間小屋,都安頓好了,N住裡間,母親住外間,不多的傢俱安排得很緊湊。看樣子還不壞。兩個年輕的大學生站在門口往那屋裡看,看他們平生的第一回創作。光線漸漸地昏暗了。因爲匆忙中忘記買燈泡了,少女N點起了一支蠟燭。三個人圍着那燭光坐下,開始吃冷麪包和一條冷薰腸。

N的母親說:“這倒很像是一次聖餐。”

N的母親說:“確實像基督徒們說的,感謝主賜給我們食物。”

N的母親說:“好像還應該有一點地音樂,是嗎?”

N的母親說:“要不要我給你們彈支曲子?”

N說:“媽,你累了。”

F說:“要不,放張唱片吧?”

N把電唱機端出來,隨便撿了一張唱片。我想,也許正巧就是畫家Z最喜歡的那一張——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中的那激盪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

三個人啃麪包的速度都漸漸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點搖動的燭光上。N的眼眶裡,兩團晶瑩的東西一點點漲大。N扔下面包,跑上陽臺。

“別,別管她,”N的母親把F按在椅子上:“到現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108

再次想起點亮那支蠟燭,是另一個夜晚,是母親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去西北探望父親卻終於沒有見到父親,是她在回程的列車上淚水不幹的那個長夜。酷熱的八月,暑假的最後一天。

N不像O或T那樣膽小。F不像WR那麼膽大。

兩間房子沒有獨自的衛生間。

F來時,裡屋門關着。

“喂,我能進來嗎?”

“哦,不,等一會兒,我洗澡呢。”

F心裡一亂,但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等着。

“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就是來給你送晚飯的。”

“什麼呀?好吃的嗎?”

“但願你會認爲是好吃的。反正,反正總比煮掛麪強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兒了。”

“那你就趕快去找一個會做飯的吧,跑這兒來幹嘛?”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裡屋傳出水聲和笑聲:“老天爺,你要是能有一點兒幽默感,說不定我現在就想嫁給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兒還去找幽默感呢。現在,現在,現在……F坐在那兒設想着N的現在,現在,此時此刻,N的美麗動人……但設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覺得生理學和解剖學上那些爛熟的名詞和形象不能與她符合,對她甚至是褻讀。還談什麼幽默呢。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大氣也不敢出,生怕N會窺見他庸俗的慾望。

“喂,你走了?”

“哦,沒。什麼事?”

又是水聲和笑聲:“我還以爲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遠遠的,在很遠的地方,一隻白色的鳥正朦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這附近哪兒都沒有個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嗎,小時候在澡盆裡我就學會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裡,說遊吧,把我嚇得直哭。”

“那時候我們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說過,到處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水塘。我還記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在小水塘裡游泳,一絲不掛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邊曬太陽,熱了就又跳到水裡去……”

南方,那隻白色的鳥兒鼓動翅膀,起飛了,在暮天中,在青年醫生的心裡和身體裡,一下一下撲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媽媽到山裡去玩,住在爸爸的一個朋友那兒,那個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牀上,聽見滿山的樹像浪濤一樣地響,有時候傳來幾聲鳥兒叫,我問是什麼鳥兒叫,媽說是貓頭鷹。我有點兒害怕。媽說你怕嗎?我不說話,我真是有點兒怕。爸說你怕嗎?我說有點兒。爸說,那我們去走走吧,看看‘怕’是個什麼玩意兒吧。媽說好極了我們去看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媽說我們去吹吹夜風,去聞聞夜裡山是什麼味兒,月亮、樹、草都是什麼味兒。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都有點兒精神病?

“我們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裡,到處都很靜,聽得見很多小昆蟲在叫,我們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絕對的——仨精神病患者。我們使勁喊,亮開嗓子唱,媽說太好了多虧你爸想出這個主意,爸說那你們就喊吧唱吧這兒沒有人管你們,媽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難得這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小水塘邊,媽說我們何必不遊它一泳?我說我們沒帶游泳衣呀?媽說這兒沒有別人天黑了這山裡沒人來,怕什麼?爸說好主意絕對是個好主意,我們都快讓衣服給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風吹在屁股上是什麼滋味兒了。媽說那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亮照耀照耀我們的屁股吧。爸說唉,真可惜,我們的女兒可是已經大了。媽說真糟糕你怎麼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媽對我說,那隻好你一個人到那邊去,我跟爸在這邊。我說,咦?這就奇怪了,應該我們兩個女人在這邊,讓爸到那邊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媽都給逗笑了,我說笑什麼笑,我說的不對嗎……喂喂,你聽着呢沒有?”

“噢,聽、聽着呢……”

又是水聲、笑聲。水聲和笑聲中,白色的鳥兒振翅高飛,從南方飛來北方,從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鳥兒飛翔的聲音……

“那……”F說,“那我,先去把吃的東西熱一熱吧。”

F回來的時候,N好像不那麼快活了。N穿着一件舊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飯菜放在桌上,要去開燈。

“別,別開燈,”N說。

“天黑了。”

“那也別開燈。”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個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親,想起母親現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見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週,她找到了過去的那支蠟燭。把蠟燭點亮,放在他們倆中間——他和她面前。燭光搖搖跳跳,她盯着那一點燦爛看。很久,她臉上又活潑起來。

她說:“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嗎?”

他看着她,一動都不敢動。

她站起來,睡袍拂動,走出燭光之外,走進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驚動她,不敢驚動那脆弱的時間。

那隻老座鐘“嘀嘀噠噠”地響着,讓人想起它從來沒有停過。

“擡頭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擡起頭。睡袍,沿着一叢新鮮挺秀、蓬勃、柔韌而又堅實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進幽暗。

“不,別過來。”

“對,就這樣看我。”

“就這樣。”

“放心大膽地看看我。”

“我想讓你,膽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讓你來這樣看着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個人的時候一樣。我想不知羞恥地讓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來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動、舒展、曲伸、自在坦蕩。那是幽暗中對我們的召喚。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對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對自己的理想。是個人對世界的渴求,是現在對永遠的祈禱。看吧這就是我,一覽無餘,她是在這樣說。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這樣說,要放心,要癡迷,不要羞愧。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是粉碎羞恥的時刻。看看,這聳動的胸脯,並不是爲了呼吸而是爲了激動才被創造的呀,這腰腹不是爲了永遠躲在衣服裡面的,恰恰是爲了掃蕩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這兒的,這健康茁壯的雙臀難道不應該放她們出來櫛風沐雨麼?不能讓她們在永遠的秘密中凋謝,千萬不能!不能讓她們不見天日,不能讓她們不被讚歎,不能讓她們不受崇拜,因爲她們,不正是凡俗通往聖潔的地點麼?她就是這樣說的。在喧囂嘈雜的千萬種聲音裡,可以分辨出她的聲音,我,F,或者還有別人,我們可以聽見她就是這樣說的,這樣宣告。所以來吧,此時此地她們不是一觸即滅的幻影,她們尊貴但不傲慢,她們超凡但並不脫俗,她們有溫度,有彈性,有硌痕,有汗,是血肉,但那血肉此時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態……

F衝過去,雙脣壓住N的雙脣,然後走遍她的每一處神奇和秘密,讓她軟弱地喘息,讓他們倆在喘息中互叫着對方的名字,讓兩個肉體被心魂燒得燙燙的……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爲什麼不來?”

“你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時候,記住,以後也是這樣。”

“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就膽大包天地來過我的房間裡嗎?”

“是的,來過,在夢裡。”

“不,不是在夢裡,是真的,我要你愛我,我要你對我有慾望,你就來了,你就也看見了我的慾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沒有過一個人的時候,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時候,就是我看見了你的時候。”

老座鐘嘀嘀噠噠地響着。他們如是說。他們必如是說:

“你看見我,是什麼樣子?”

“就是現在這樣子。”

“就是現在這麼赤**?”

“就是。

“就是現在這麼毫不知羞,毫不躲藏,這麼目光毫不躲閃地躺在一個男人懷裡嗎?”

“就是,那個男人就是我。”

“就是這麼孤獨這麼軟弱這麼哭着?”

“不,你從來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難看,你沒看見?”

“看見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現在這樣麼?”

“是。”

他們如是說。老座鐘不停地走着。他們必如是說:

“就像一個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個被勾去了魂魄的傢伙。”

“一個壞女人把他勾引壞了嗎?”

“對,勾引壞了,然後她後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願如此。”

“她要是慾壑難填,那麼他呢?”

“他萬死不辭。”

109

“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在他耳邊輕輕說。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

他看着車窗外的天空,那隻白色的鳥,穩穩地飛着。他知道她並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說,要沉在那自由裡。

“我算不算是一個**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沒準我媽我爸也是,兩個瘋子。”

“我們,是不是太沒有規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對淫蕩的愛人?”她在他耳邊輕聲地笑。

火車隆隆的聲音使別人聽不到她的話,所以她大膽地在他耳邊說着。她想,周圍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說什麼,想不到這個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這樣引差爲榮,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淫蕩嗎?”

“不。一般來說,‘淫蕩’是貶意的。”

“那,什麼纔是淫蕩?”

他沒回答。

火車奔馳在曠野上,顯得弱小,甩動着一條銀灰色的煙縷。他們想不出這個詞的含義。我相信,熱戀中的人會在這個詞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義。

未來,F才能對這個詞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棄真誠的愛戀時,在他一言不發,對N的迷茫默不作答時,他理解了這個詞。父母要他不再與N來往,不要再與一個右派的女兒來往,不要任性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時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應該有這麼一個詞。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嗎?他不是萬死不辭嗎?他不是仍然愛着她嗎?這樣想着的時候,他相信以往人們都把這個詞錯認了,真誠的一切裡面都沒有它,背棄真誠的一切理由裡面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性”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來開導他的時候,有人用眼淚用心臟病來要挾他的時候,有人整天在觀察他在監視他在刺探他,那時他看見並理解了那兩個字。在他終於爲了兩顆衰老的心臟而背離了自己的真心之時,在他終於爲了兩份殘年的滿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時,在他終於屈服在威脅和哀求之下離N而去之時,一頭烏髮忽如雪染的那個夜晚,他感到那兩個字無處不在,周圍旋捲纏繞着的風中淫淫蕩蕩正是那兩個字的聲色。

F和N坐在火車上。火車的終點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小鎮。F陪N去那兒墮胎。F的一個同學畢業後在那小鎮上的醫院裡當醫生,幸虧這個同學幫忙。

F憂心仲仲,他知道那會是怎樣令人難堪的局面,醫生和護士們的冷眼,竊竊地議論,背後指指點點,甩過來一句軟軟的但是刻薄的話,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麗的身體同時甩給她更爲冰冷的譏諷,整個小鎮都會因此興奮因此流傳起種種**的想象。

“我不怕,”她在他耳邊說,“你放心好嗎?我什麼都不怕。”

自從發現懷孕以來她一直是這樣說。她甚至說她不怕要下這個孩子。她甚至說她不怕挺着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愛,是真誠的結果,不是淫蕩。她甚至說,爲什麼不在我們的結婚典禮上,讓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爲什麼不讓這個孩子,來證明我們的自由真誠呢?爲什麼不讓他或者她,親眼看見自己莊嚴的由來?

當然不可能。這世界不允許。

她說過:“只有這一點,我覺得遺憾。”

她曾說:“他,或者她,是在最美麗的時刻被創造的呀!”

她說:“因此,他們與衆不同!”

她曾在日記中寫道:“如果得請你們先回去,請你們先等一等,請你們別急晚一些再來,那,肯定是我們還太軟弱,但我們保證:我們還要在那樣的美麗時刻創造你們。你們有權利那樣希望,希望自己不是來自平庸。”

車窗外有了燦爛的金黃色,有了一陣強似一陣的葵花的香風,那個小鎮就要到了。

110

時隔二十多年,F醫生在那片灰暗蕪雜的樓區裡徘徊了很久,朝那個牽心動魄的窗口張望多時,不見N的蹤影也沒有她的消息。這時,那個老人走過來。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倆,是吧?”

“是。”

看來還是當年那個老人,並不是那老人的兒子。

“她們搬走好幾年啦。”

“搬到哪兒去了?”

“N的父親回來了,平了反,落實了政策,他們搬走了。”

“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

“她父親原來是個有名的作家,現在還是。是什麼還是什麼。”

“您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您可是大變了模樣兒了。除非是我,誰還能認得出您來?”

“沒人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沒有。我要是也不知道,這兒就沒人能知道了。這麼多年了,您可還好嗎?”

“哦,這些年您也還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麼還不都是活着?可活又說回來了,末了兒怎麼還不是都得死?謝謝您啦,還惦記着我。”

F離開那片蕪雜的樓區,沒有回家,直接走進那個夏天的潮流裡去了。他從老人那兒明白了一件事:憑這頭白髮,很少還有故人能認出他來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到N身邊去了,去提醒她,保護她。那道符咒頃刻冰釋,男人的骨頭回到了F身上。他想:現在,他應該在N的身邊。他想:她不會認出他來了,這真好,“縱使相逢應不識”,這着實不壞。這樣,他就不至於受那種客套、微笑、量好的距離、和劃定的界線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邊,在危險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再離開她,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來——數月後或數年後,不管女導演N在哪兒(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如果她拍攝的那幾本膠片沒有丟失,已經洗印出來,她對着陽光看那些膠片時她必會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N對那頭白髮發生了興趣,讚歎這個老人的激情與執着,想看清他的模樣,那麼她必會發現,這個人總是微微地低着頭,那樣子彷彿祈禱彷彿冥思彷彿困惑不解。如果N放映這幾本膠片,她就必會發現,這個一頭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彷彿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但無論如何,無論哪一種情況,不管N是在哪兒看那些膠片,都一樣——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認出了他,如果時隔二十幾年N終於認出了他,大家記起了二十幾年前那個烏髮迅速變白的年輕朋友,那麼,F將恢復男人的名譽,將恢復一個戀人的清白,將爲一些人記住。否則人們會以爲他那平靜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從而無人注意他那一條死水何時乾涸,年長日久,在被白晝曬裂的土地上,沒人再能找到哪兒曾經是F醫生的河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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